姜家没分家, 卖粮食的钱都捏在高小梅手里。她开口要的是两房自己找路子挣的零工钱。
姜家大房两儿一女,大儿子姜成才年前刚成完亲,二儿子姜发才年纪也到了, 却没有钱讨媳妇。
李秀听高小梅说的这么轻巧,额头的太阳穴忍不住直跳:“钱都在娘手里,我们有什么钱, 哪里拿的出来。”
“你们有没有钱我不清楚?我还没老到不知事的年纪。”高小梅嗤笑, “再多说一句, 以后出门挣的零工钱也给我交上来。”
“你!”
“发才还要成婚, 多少得留点。这个钱我们最多能拿出三十块。”姜大全拦住了李秀的话,苦着脸跟老娘打商量。
高小梅对大房掏的钱不满意, 又把目光转向二房。
姜二全还算有能耐, 学到了几成高小梅死去丈夫的篾匠手艺, 会编篮子箩筐。这门手艺在乡下吃香,不出门都能挣两个钱,又只有姜乔一个闺女不像大房负担重,合该手里有钱。
“娇娇上学不容易, 大哥负担又重,我们就出五十块吧。”
凤凰牌自行车要一百二十块, 这显然不够。高小梅手里的钱是给姜娇娇结婚攒着的,不愿意动, 她还想再逼一逼两个儿子, 被姜娇娇拦了下来。
“奶, 我都要去文工团, 可能用不上自行车了。”
“你就是去文工团,上下班有个车总是方便些。”
“文工团的都是住大院儿,上下班走两分钟就到了。”姜娇娇显然打听好了消息。
爷孙俩说话间的自信, 显然是把文工团名额视为囊中之物。
李秀暗自翻了个白眼,但自家不用出钱又很高兴,乐得捧她,把姜娇娇大夸特夸,说她一定能选上。
“娇娇结婚你俩也是要出钱的,这钱就先放我这儿,当你们给娇娇以后添妆的。”高小梅没让李秀如意,到她嘴里的钱可舍不得吐出来。儿大不由娘,一个个娶了媳妇就开始有自己的小心思,过个几年还不晓得能不能从这几个儿子手里掏出钱。高小梅说什么也要把这次的钱收到手里。
李秀心里暗骂了无数遍老妪婆,在丈夫的警告下,还是只能老老实实把钱给了高小梅。
万桂芬向来怕婆婆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声都不敢吱一下,马上从房里拿钱给了高小梅。
一顿饭就这样结束了。
姜家屋子盖了几十年,房少人多不够睡。姜乔跟姜二全夫妻俩睡在一个屋里,就只中间扯了块旧布,拉了个帘子。
姜乔头晕的厉害,侧躺着面向墙闭目养神。万桂芬朝帘子内看了眼,见姜乔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觉着应该是睡了,才放心地跟姜二全说起了今晚桌上的闹剧。
万桂芬埋怨姜二全:“刚才真是吓死我了。你怎么就说五十块钱,娘的眼睛都想杀人了。”他俩几十年的积蓄,一针一线攒出来的家当有几百块。高小梅多精一个人啊,怎么可能心里没个数。
“钱都给了娇娇,发才还结不结婚。”姜二全边摆弄着篾条编鱼篓,边瓮声瓮气地告诫万桂芬别说漏嘴,坏了大事。
什么大事呢?想让姜发才当他俩儿子的大事!
“要不是大嫂死活不肯,我俩早就有儿子了。”在农村,生不出儿子,过继兄弟的儿子是很正常的事,万桂芬搞不懂李秀脑袋里咋想的,死活不愿意把姜发才过继给他们,嘟嘟囔囔的又是一大堆埋怨话。
姜二全不乐意听这些:“好了好了,她不愿意也由不得她。老大没本事给发才娶媳妇,还不是要指望我们?改天空了你把钱给发才送去,他自然知道该认谁当爹娘。”
姜二全越说越得意,万桂芬也觉着美。俩人又嘀嘀咕咕了一大堆有儿子后的美好生活。他俩年纪不小了,还不早点笼络过一个儿子,以后干不动了就没人养了。对姜发才颇有点势在必得的意味。
无意偷听了墙角的姜乔没啥感觉,只是有点心疼原身。姜家的女孩儿除了姜娇娇,两人都挺惨的。姜路比她好一点的就是李秀还是疼这个唯一的闺女,有点好东西都会记着她的份。姜乔就惨多了,一家子全把她当老黄牛使唤,指甲盖大小的爱都吝啬分她一点……
***
第二天照旧是下地干活,上山挖野菜摘野果的忙碌一天。
意外的是姜路顶着两个核桃眼找到姜乔,怂恿她跟她一起跑路。
“文工团这两天在镇上招生。只有跟他们走了,我们才能摆脱当老黄牛的命运。姜乔,我们不能认命!都是姜家人,凭什么我们要一辈子活在姜娇娇的阴影下,给她当牛做马,供她享乐?我们辛苦挣的这些钱要是花在我们自己身上,日子别提多潇洒。”姜路越说越激动,掰过姜乔的身子朝着她怒吼。
她是受够了连吃饱饭都要指望姜娇娇从指头缝里漏出点给她的日子!凭什么呢?明明干活的是她不是姜娇娇!她靠自己双手种出来的粮食,够养活几个她了,却要过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姜路没读过书,却觉得没这种道理。她过够了,再也不要过这种憋屈的日子了!
姜乔放下用来挖野菜的小锄头,问她:“从村里到镇上,你准备怎么去?你有钱吗?”
坐村里的牛车只要五毛,姜路刚想说她有钱就被姜乔接着的话打击到了。
“收到消息的又不止我们几个人,会排多久的队?时间久了肯定要在镇上解决吃住。你身上的几块几毛够住几天?一旦我们坐了牛车,村里人都知道了。回来后大家的异样眼神,家里的责骂,你确定受得住?”两人要是考上了还好,忍两天就能拍拍屁股走人。要是考不上,不知道多少会受到多少白眼和讥讽。就姜路这性子,怕是受不了。
姜路咬着牙,脸色变来变去。
姜乔没打扰她,让她自己想清楚,低下头继续专心挖草。
直到姜乔跨上篮子准备回家,姜路一溜烟追上她说忍得了。至于钱,她只有一块五毛,窘迫得佷:“我屋里还有几个山上摘的八月瓜,我都带上,大不了饿两顿。”
“今晚好生睡一觉,我们明天一早出发。不坐村里的牛车,我要去隔壁村处理点事。”
“你去隔壁村能有什么事。”姜路平时是看不上只会闷声干活,任劳任怨的姜乔。这次准备偷跑去镇上她实际上怂的很,才跑来拉上姜乔一起壮个胆子。没想到平日里闷声不吭的姜乔这么有主意。
干什么姜乔没说,只是很宝贝地把一篮子野菜藏了起来。姜路撇撇嘴不甚在意。野菜多划拉嗓子,还没番薯好吃。不过她俩现在算是一条船上的人,她就心里嘀咕了几下,嘴巴闭得严严实实。
两人到家时,姜娇娇正跟个百灵鸟一样跑来跑去,还把衣服换来换去,问高小梅这件好看还是那件好看。
在高小梅眼里自然是哪件都好看,两人欢快得不得了。整个院子都是两人的笑声。
姜乔乐得轻松不用被高小梅追着说,姜路就不太高兴,有点女配黑化的前兆。
第二天天没亮,两人就猫着腰偷摸着出门了。
姜乔去藏篮子的地方取东西,那筐野菜中间埋了两小坨像番薯一样的东西。姜路奇怪的看了眼姜乔,嘴巴张合了两下最后还是闭上了。
拿到东西后,两人步行前往隔壁村。两人都是下地干活的人,脚力不错,到隔壁村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请问你这里收野生天麻吗?”现在是八月,姜乔在山上找了一圈儿找到了一片可摘的野生天麻。即使姜路不来找她,她也打算试一试文工团招生。姜乔连小学都没读过,走读书的路行不通。参加文工团招生考试是最快速离开姜家的办法。
她俩到的是隔壁村的卫生站,如今已改革开放几年了,卫生站可以收购村民从山上挖的药材。卫生站价格公允,比去镇上找药店靠谱还方便。
大山危险,有野猪和熊瞎子,姜乔不敢深入,手头的野生天麻个头不大,年份也较浅。但卖了给两人挣个路费绝对管够。
管理药材的老爷子拿手里瞧了两眼,报了三十块的价。价格公允,姜乔爽快的把天麻卖给了卫生站,拿了钱又马不停蹄跑到村口,搭上了这个村子去镇上的牛车。
姜路捂着嘴激动得不行:“三十块!就那么一小坨东西三十块!”
姜路激动了一路,到了镇上都没回过神:“去文工团还没挖天麻挣钱,我们回去挖天麻吧!”
“……”
“你守得住吗?”
别说高小梅不答应,姜大全和姜二全都不会答应!一个屋檐下能有什么秘密,多卖两次就会被发现异常。
姜路被泼了冷水,丧着脸哀嚎:“既然无法拥有,何必让我知道呢!”
***
文工团招生地方设在了镇中心百货大楼的第五层。百货大楼只有四层楼卖东西,第五层一般是租给单位部门举办活动。这几天就被文工团承包了。
这不是啥秘密,村里的喇叭一直播放文工团的招生消息。
听有些消息灵通的人说,文工团这回要注入工农子弟兵新鲜血液,专招农村人。宣传标语都是“敢唱敢跳你就来”。
第25章 第二个世界(二更)  团宠文里的女配……
姜乔和姜路赶到的时候, 长队已经从百货大楼的五层排到了三层。有两支队伍,旁边有别着徽章的工作人员维持秩序。听工作人员说,她俩要排左边靠栏杆这一列, 这一列是拿号码牌的。而右边那一列才是能进去展示才艺的。
“居然这么多人!”姜路惊得说不出话。
现在虽然改革开放了,但大家的思想观念还比较守旧,特别是他们村镇这种偏远落后地区。能进文工团里拿工资, 只要唱歌跳舞, 不像在鞋帽厂、纺织厂里做女工那么累, 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差事。文工团动静又大, 可不是适龄女生都来了?
文工团这次说的是专招农村人,但周围排队的女生个个都打扮得很时髦, 有穿衬衫的, 有穿布拉吉的, 头发有编成两个麻花辫的,有拿东西烫卷的,还有抹了口红的,嘴唇红艳艳的。看着一点都不像是农村人, 应该是来碰运气的城里人。
姜路越看越自卑。她确实生得黑,高小梅话难听了点倒没说错。
“文工团说了这次要专招工农子弟兵, 肯定是排练什么剧目需要我们这类形象的。”姜乔很淡定。
姜家除了姜娇娇没一个白净的。高小梅这两年不下地干活了,倒是捂白了些。姜路觉得她俩皮肤黑又貌不起眼的, 胜算大大降低, 即使姜乔那么说, 在她心里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谁会放着好看的人选不要, 选两个黑不溜秋的?
但甭管姜路心里如何崩溃,两人来都来了,总要试一试。
拿到号码牌已经中午了, 姜乔找到表演节目那列队伍最前面的女生,看了眼她的号码牌,才和姜路两人出了百货楼找东西吃。
她俩是三百多号,到上午结束时才到一百来号。下午肯定轮不上他们。两人没有介绍信住不了招待所,找了个私人开的临时暂住房歇了歇脚,准备休息好了明天再战。
晚上临睡前,从来没有住在外面的姜路很激动:“你说家里要是发现我们不见了,会不会着急得到处找啊。”
虽然手头有钱,但两个女生在外单独住还是不安全,两人只要了一间房,歇在一个屋子里。
“不会着急也不会到处找,只会猜到我们来了镇上,还会准备好棍棒一回去就往死里打。”姜乔侧躺着,再次打击姜路。
事实正如姜乔猜测那样。高小梅是最先发现两人不见了的。怕姜家人偷懒,老太太是一听鸡叫就挨个敲门,不把人骂醒不肯走。往日都是两个丫头先出来烧水,给一家老小准备吃食,再一同去地里干活。这回她敲了半天,嗓子眼都喊哑了,两个丫头一个也没死出来。
李秀睡眼惺忪,披着衣服出来嚷嚷:“娘你别喊了,姜路不是出来烧水了吗?等她水烧好了我们再起来不就是。一大早的,多歇会儿都不行。”
“豁,睁大你的猫屎眼看看,哪儿有半个人影!一天天的懒得不成形!”高小梅喊了半天没一个人出来,本来就火气正盛,这会儿被李秀一通埋怨,瞬间爆炸。
她出门前可是看过姜路没在床上躺着啊!
高小梅还在不停地咒骂,李秀理都不理高小梅,冲回屋子又找了一遍,姜路确实没有在屋子里!
“姜路,姜路!你哪儿去了!”
“喊什么喊,都跟你说了那死丫头就没出来。”高小梅跟进来,黑着脸比门上贴的镇宅钟馗还吓人,“一天天的睡睡睡,跟她娘个死猪一样,猪都没你们能睡。十八岁的姑娘了,还要不要嫁人,名声传出去了我看她能说个什么样的背时人。”
“娘!姜路不见了!”李秀慌了,“昨晚还在的呀,怎么一大早不见了?是不是有拐子?怎么还能跑屋子里抓人呢?娘,快,快去报公安。晚些姜路就回不来了!”
姜大全被吵醒了,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怎么了,大清早的出啥事了?”
“姜乔,姜乔也没见着!”对门的万桂芬跑了过来,喘着气急促道。
“哎呀天杀的拐子哟,怎么还进屋里抢人!都怪你睡得跟死猪一样,女儿被药走了都不知道。”李秀眼前发黑,身体发凉,使劲捶了姜大全两拳。姜路平日里多乖一个人,除了嘴馋贪吃了点,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要不是没条件,李秀也想心疼心疼这个女儿。
姜家一家子聚在了姜家大房的屋子里,七嘴八舌地讨论两个丫头突然不见了这件事。
姜二全和万桂芬气的是养了这么多年,眼看着过几年可以嫁出去收彩礼钱,人没了!
“都给我安静!哭什么哭,都什么世道了,你见过哪个拐子这么大胆进屋里药人?还人贩子,那么大个人搬出去能一点动静都没有?!”高小梅冷哼,“倒是长能耐了,主意大了,怕不是跑镇上去参加文工团的招生考试。也不泼盆水看一下自己的样子!行,我倒要看看她能不能选上!”
前两天姜路才闹了一场,今个儿就不见了,这其中没点联系高小梅把名字倒过来念!早在姜路哄着姜娇娇从她碗里要吃的时,高小梅就不待见这丫头,觉着姜路心里藏奸,不是个好相与的。果然是见不得娇娇好,娇娇干什么她也要去干,一副扯着攀比的样子让高小梅眼底升起厌恶,愈发不喜。
“姜乔难道也是去镇上了?”
“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没想到还这样存着这样的心思。”高小梅对两个孙女的不自量力嗤之以鼻,转过头又朝着两房人吼:“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干活去。年底粮食少了,我看你们明年吃什么,都去地里喝西北风啊?”
高小梅走了,姜二全夫妻俩也骂骂咧咧的走了,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李秀想到刚才婆婆那双不喜的眼神,心里不得劲:“都是姜家的孙女辈,凭什么姜路就要家里家外脚不沾地的干活,姜娇娇就跟个大小姐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些话她憋在心里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患寡而患不均。农村里的姑娘家是打懂事起就要干活,但姜家就出了姜娇娇这个例外。
“娇娇命好,命里带福。娘对她好是应该的。”姜大全被洗脑了十几年,早就习惯了,瓮声瓮气的重复高小梅那套说词。
李秀忍不住发笑:“她命里带福?一出生爹就没了,娘还改嫁了。这是命里带福?行了行了,你可别再说你妈那套往身上蹦鱼、去山上挖野菜最幸运的说词。怎么的?那几年闹饥荒我们就没下地了?靠她的那些福气得来的仨瓜俩枣能撑起一家子?粮食产量不景气又咋地,能活着挺过来大头不还是地里的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