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说得极是。”曹陌思忱几秒,又忆起刚刚轿子里传来的那声轻笑,这才试探着再添了一句。
“不过奴才瞧着,许是贤妃身边的菱嬷嬷做错了什么,惹了人不快,才叫那小主子给罚了。”
小姑娘身量不大,小小一只掩在大氅里,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兜帽一戴,整个人都毛绒绒的,瞧着倒是个圆乎乎的胖球儿。
有点可爱。
行辇离得远了,曹陌并没能听到小姑娘最后那几句碎碎念,也未曾看到龙辇中人那一瞬的神色波动。可随后那声几不可闻的轻笑,让他突然萌生了个念头。
胆子虽然大了些,可他倒觉得,圣上似乎没有怪罪的的打算。
雍渊帝神情淡淡的,指尖在龙辇的扶手上轻轻叩击着,先前因他伸手的动作而向后微滑的袖口重新覆了上来,遮住了那截金尊玉贵的手腕。
“贤妃教导下人的手段越发无用了。”
雍渊帝此话一落,刚还笑着的大太监却是直接怔住了,迟迟没敢接话,只面上飞速地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来。
菱嬷嬷的小动作曹陌也是瞧见了的,只是不成想今上居然会因此事亲自下令,而且这态度似乎...
曹公公心中讶异。顿住几秒后,他垂下眸,绕开贤妃不提,小心翼翼地跟了句:“那婢子也是糊涂了,怎敢推主子的呢...”
“不若让司教司的人帮着教教?”
对于他的话,龙辇中再无响动,倚坐在辇中之人没有吩咐什么,亦无驳斥之语。
静默许久,曹陌才听到了一个简短却又饱含帝王威势的“嗯”字。
一直提着心的大太监心思微动,敛眉不再多话,只将手里的拂尘往胸前的方向挪了两分。
有的人平日仗着主子的脸面风光久了,都忘了自己奴才的本分了。
他不着痕迹地退到一边,挥手招了个小太监,低声耳语了几句。
片刻后,那小太监便悄声脱离了队伍,直直朝着司教司的方向去了。
那厢,菱嬷嬷总算跟在轿后颤颤巍巍地踏入了永宁宫的大门,哆哆嗦嗦的,正想随意扒件小宫娥的外袄裹着,却不料直接被司教司的人堵了嘴给拖了下去。
侍在门外的小宫女都给吓懵了,连姜岁绵从软轿中走了出来都没发觉。
姜岁绵瞧了这发着呆的小宫女一眼,并未呵斥,而是自顾自地朝宫殿内走了进去,一点没有客居别处的拘谨,优雅的像是在逛自己府上的后花园。
“走吧,带我给娘娘见礼。”
小宫女被这声音唤回了神,赶忙躬身小跑到人侧前方,脑子里却仍是司教司里那些骇人的调/教手段。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路,半分旁的心思都没有,更别说像菱嬷嬷那样给自己主子表两句功了。
于是姜岁绵就这么没有任何通报地闯进了永宁宫。
此时的永宁宫正殿内,贤妃正有说有笑地和沈菡萏说着话,手上的护甲还亲密地搭在了人的手背上。
迟来了小半时辰的少女望着坐在一处的两人,挑了挑眉,神情似笑非笑。
第7章 心肝儿
贤妃呆愣了瞬,然后猛地将搭在沈菡萏手背上的手缩回。
“哎呦我的心肝儿,总算是让本宫把你盼来了。”很快反应过来后,贤妃面上带上了个笑容,暗地里却狠狠瞪了殿内的一个大宫女一眼。
个蠢东西,把人带进来前都不会先通报一句吗?
被贤妃剜了眼的大宫女身子一颤,慌张地垂下了头。
以往姜岁绵每次进宫都是她在外头候着的,她是贤妃身边的一等宫女,每次接应时都会在姜岁绵耳边不经意地提上几句贤妃的好。
于是在她几次三番的暗示下,少女便也知晓这代表着贤妃给自己的关爱和脸面,每每都感激的不行,这次本也不该例外的。
但姜岁绵今日来的实在太晚了些,外头风又大,她便不耐在宫门外傻站了,只随手抓了个小宫女顶着。
至于引导的宫女突然被换成个没什么地位、又不相熟的小丫鬟,对方会不会因此而心中忐忑,甚至有所不满,那就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了。
反正这姜家姑娘为着殿下素来都是捧着她们娘娘的,连她们这些宫女也不例外,着实是个容易欺负的主的。
可她没想到,对方今天竟这么直接闯了进来...
眼见办砸了差事,大宫女飞速地在脑子里想着脱罪的说辞,贤妃在心中暗骂了几句后,便先暂且按下了清算的打算。
眼下不是顾虑这些的时机。
贤妃站起身,径直向着站在不远处的人儿走了过去,眉眼间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快来让本宫瞧瞧,这病了一场,可是消瘦了?”
等渐渐走近后,贤妃才终于看清了逆光中的小姑娘。
气色红润不说,养出些许肉肉的脸颊还泛着些粉意,被裹在价逾百金的白狐大氅中,眉目里全然是被姜府纵出来的娇意。
跟她比,贤妃觉得自己才像是病了的那个。
尤其是当少女慢吞吞地将手从大氅里伸出来,露出里头藏着的梅花枝子时,贤妃眉心跳了跳,只觉自己病得更重了。
姜岁绵晃了晃手上那枝平平无奇甚至有点焉焉的梅花,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其塞进了贤妃怀里。
“这是我特意从御花园为娘娘折的寒梅,送予娘娘做贺礼,还望您喜欢才好。”说完,小姑娘迅速地缩回手,重新回归了汤婆子的怀抱,仿佛再多待一秒便会被冻到似的。
贤妃抱着这枝她等了好几个时辰才等来的生辰礼,喉头一哽,面上却不显,捂嘴轻笑道:“喜欢,岁岁特意折的,本宫哪能不喜欢呢?”
“芸香,快把今上上月赏赐的蓝地粉彩鹊纹瓷瓶找出来,将这枝梅好生养着。”
名为芸香的大宫女忙从人手上把梅枝接过,应了声“是”。
等将少女这番“心意”安置妥当,贤妃才笑着回过头,看向了对面的小姑娘,想从她脸上找到诸如感动之类的小情绪。
姜岁绵瞧着主仆两人的动作,也没好意思指出对方戏太过了。
这枝梅是她随意选了根快要断了的枝丫折的,但凡两人仔细看一眼,就知道根本养不活才对。
在贤妃暗含期待的眼神下,姜岁绵浅浅勾起了唇角。
“娘娘喜欢,岁岁下次再给您多折几枝。”
又不用银钱,还能拖时长,她管够。
贤妃:...
她嘴角抽了抽,顿觉气血上涌。然而看着少女眼睛里的满目真挚,贤妃缓缓吸了口气,随即便只管亲亲热热地将人牵到桌边坐下,对梅花一事闭口不谈。
她换个由头总行了吧。
望着眼前面色红润的小姑娘,贤妃那心疼的话一轱辘地往外冒:“本宫的岁岁可遭了场罪了,瞧这脸蛋瘦的。快用些点心,膳房新做的,绝对合我们岁岁的口味。”
姜岁绵随意往桌上瞥了一眼,跟往常一样不过是些寻常的小食,其中的一碟子金丝软酥许是因为放得久了,表皮都变得湿润,还远不如姜府中大师傅所做。
在贤妃催促的话语下,姜岁绵随手拣了块豌豆黄放入嘴中,然后便不再多用。
这永宁宫正殿虽也放着各种金啊玉啊的摆件,但大多不过巴掌大小,花样也陈旧,看起来没甚稀奇的,完全不是个正当宠的妃子居所该有的模样。
而事实也正如此。
姜岁绵感受着嘴里豌豆黄带来的凉意,又看着贤妃在旁边那副恨不得亲自上手喂她的姿态,只觉得有些想笑。
若是从前,她这会儿该被贤妃深深打动了才对,这是多么浓厚的疼爱之情啊...然后转头便将一盒盒的金银珠宝、首饰头面回赠过去,以表对长辈的敬意。
顺带好更死心塌地的跟在大皇子身后追,这样她身后的姜家才能绑死在萧祈这条船上,彻底为贤妃母子所用。
上一世她不懂贤妃的谋算,现在倒是看明白了。
现下储位未立,今上虽无嫡子,但宫中位居妃位的娘娘就足有四位,膝下还均育有一子。
大皇子萧祈居长,余下三位皇子分别为二皇子萧禄、三皇子萧祚以及四皇子萧礼。
二皇子萧禄的外祖乃是当朝宰辅,而贤妃的生父却不过是个位居六品的小官,基本上谈不上什么母族的势力。
至于三皇子萧祚...祚,本意为福,也指帝位。
光这个“祚”字,便是他夺储的资本了。
而剩下的四皇子因自身年幼,暂时游离在储位争夺之外。可他就像是一枚多余却又至关重要的棋子,无论他最后选择支持前头的哪位兄长,都会彻底扰乱现下这场“争储”的棋局。
在这样各方均衡之下,前三位皇子背后的助力居然达到了种堪称诡异的平衡。
萧祈虽然占着长子的位置,但实则在这储位之争中也并没有多大的优势。
看清了贤妃的苦心经营后,姜岁绵也不打算捧着她了,反正在自己成为大皇子妃前,贤妃这幅疼爱的面孔就不可能撕得下来。
她咽下口中并不怎么好吃的点心,拿了盏茶小口抿了抿,不准备再委屈自己。旁边却突然传来声不大不小的响动。
姜岁绵偏头看去,沈菡萏正慌忙地站起身,距她不远处还有个翻倒在桌的圆口茶杯。
见她们二人朝自己看了过来,沈菡萏忙福了福身,低声请罪道:“请娘娘恕罪,臣女刚刚不慎碰倒了茶盏。”
她白皙的手背被滚烫的茶水烫的有些发红,正中还有一道细小的红痕,看起来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伤所留下的痕迹,浸出了些许血珠。
“你——”本想装样子小小斥责一番的贤妃瞧了一眼,眼神不自然地瞥向了自己手上锋利的护甲。
她说话的声音不禁柔和了起来。
“无妨,本宫这有瓶御赐的珍珠紫玉膏,对各伤均有奇效,待会你抹了再回府吧。”
“小姑娘家家的,万一留下疤痕就不好了。”贤妃温声细语地把人从地上扶起,端得好一副心疼小辈的模样,沈菡萏敛眉应了声是,心中却暗自欢喜。
她就是看不惯姜岁绵那万众宠爱的模样。
姜岁绵生来便是尚书嫡女,好像只要她招招手,什么好东西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就连大皇子都不例外...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姜岁绵可以拥有那么好的父母兄长,她却要在小门小户里蹉跎,连婚事都要仰仗别人的施舍?
姜夫人表面上对她千般好万般好的,背地里还不是算计着,想将她嫁个仅七品的小翰林?要不是她恰巧听见,还不知要被对方蒙骗到什么时候呢。
这种假惺惺的恩赐,她恶心得想吐!
沈菡萏恨得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仍旧保持着那副恬静乖巧的模样。
手心中刺痛绵绵不绝,但片刻后,她又主动松开了手。
姜岁绵家世再好又如何,也不过是一个封建社会养出来的土著而已,而就凭自己脑子里的那些东西,难道还怕换不回一个大皇子妃的位置吗?
大皇子只能是她的。
沈菡萏不禁浅浅地笑了下。
姜岁绵现在应该很愤怒吧,眼睁睁地看着贤妃的关注被她夺走却无计可施,这感觉...分外美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