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简单地在他身前比划。薄绿外裳下,淡色披帛微展,再配上腕处的青绿手钏,清丽得似夏日枝头绽出的菟葵。
雍渊帝定定看了瞬,紧接着他猝不及防伸出手,于刹那间扣住了小姑娘的袖口。
许是知晓他不会伤着自己,姜岁绵怔了怔,却没有往回缩。
雍渊帝的指腹从袖口的霓裳丝上掠过。
姜岁绵正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听人先一步道:“尚衣局送的牡丹宫装不得岁岁喜欢么,为何轻易叫她人穿着了?”
“牡丹宫装?”
他们不是在说木头吗?
小姑娘愣了会儿,连手都忘了抽回,等她好不容易将那身衣裙跟落水的林苓对上,方才有些恍然:“我只是让青棠随意寻一件给她换着罢了,总不好让人湿着走回去。”
她的语气疏松平常,还掺着些困惑,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君王在意的地方。
两人离得近,小姑娘一抬眸就能撞入他眼底。
雍渊帝扣在人腕处的手倏地一滞。
姜岁绵叫他扣着手,被攥住的地方存着些微的痒意,她指尖不自觉蜷了下,碎碎念道:“再说我箱子里的衣裳不大多都是圣上叫尚衣局送的?哪怕是青棠想选些别的,也挑不出什么来。”
雍渊帝静静听着,本微皱起的眉却骤然松了松:“嗯。”
他散了些力,言语间也变得温和许多。即便神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可姜岁绵莫名觉得——
帝王的心情比之刚才仿佛要好上些许。
小姑娘不明白这种变化因何而起,只缩了缩手,然后就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不一会儿,她又想起之前那件未竟之事:“圣上,木...”
帝王看着算计着什么的人儿,微挑了下眉。
“岁岁想要木头。”
他语气里没有丝毫的不确定,小姑娘抿抿唇,委婉道:“也不是那么想要,这不是圣上想听,我又答应了二殿下么?”
颇有几分强买强卖的意味在。
“哦?”雍渊帝嘴角噙了丝笑,“那便让二皇子无须给岁岁剥莲子了可好?如此他没将事情做成,岁岁应下的诺自然也做不得数了。”
姜岁绵:“?”
小姑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雍渊帝这话的意思,稍缓片刻后,少女那双清眸一点点瞪圆了。
这样岂不是她的莲子和木头都没了!
姜岁绵猛地一下就站起了身。
可震惊至极的小姑娘忘了,自己的手还叫人轻轻扣着未曾抽回呢。
甫一起身,一股截然相反的力道便将她往前带了半寸。自身的平衡感骤然被打破,她就这么往前栽了过去。
雍渊帝眉心一动,原是伸出去阻挡的手不知为何有了一瞬的迟疑。
帝王常服上的玄青色龙纹,叫人撞了个满怀。
细微的闷疼从心口传来,雍渊帝垂下眸,指尖挟在少女小臂处,稳住了人将将往外倾的身子。
姜岁绵被撞得有些懵,那一霎的失重感叫她下意识想要攥住些什么。
她一伸手,却是攥住了雍渊帝腰间的螭纹玉带钩。
雍渊帝面色未改,周围的内侍却惊得呆住了,连上前搀扶一二都给忘了。
萧禄捧着一盘子剥好的莲子,毫无阻碍地踏入了亭中水榭。
“父皇,儿臣...”
哗——
盛莲子的碗碟摔在地上,滚了一地。
第53章 反曲弓
“殿下, 殿下!”
荷花池旁,萧禄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莲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后头的小太监又唤了他几句, 他才恍惚回过神。
“像个蛐蛐般吱哇乱叫什么,喊魂呢!”
他语气不佳, 小太监被训得顿了顿, 方才一脸苦涩地抬起手, 指了指他身前的深碗, “殿,殿下,您的莲子...”都给扔了。
剩下的都是绿油油的莲子皮呢。
二皇子顺着小太监的手往前看去。呆愣片刻后,刚刚还神思不属的人猛一吸气,手忙脚乱地将即将扔出去的莲子又给接了回来。
烈阳下, 莲蓬的清甜气息在荷花池外逸散开。
这厢的小太监熟稔地捡过几个未剥的莲蓬, 掰开莲房,露出那一颗颗滚圆的绿色莲子。
来宫中禀事的平王看着正用小刀将莲皮剥开, 取出莲肉的二皇子,不禁开口道:“殿下怎的自己动手了, 底下的太监们呢?”
萧禄闻声手一颤,小刀划得深了些, 里头白色莲子就这么落了下来。见此他也顾不得回话了,直接伸手一握。
等圆滚的莲肉没入碗中, 二皇子这才长长呼了口气, 朝着来人应了声:“皇叔祖。”
老王爷瞧着他这紧张的样子, 心中生疑, 面上却是和蔼。
“殿下剥莲蓬的手艺不错。”
二皇子划开莲皮的动作一滞, 神情复杂不说, 还下意识抬起头朝一处看了过去。
平王眼神一敛,不着痕迹地循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去——那儿矗着座池心水榭。
却是一览无余的空荡,没什么好瞧的。
他暗暗皱了皱眉,随即便收回视线,再次落在眼前莲子上。
许是剥的多了,还总是在日头底下站着,二皇子额上已然汗涔涔的,手上也破了道小口子,可瞧着却丝毫没有让小太监接手的迹象。
这就怪了。
更令人生疑的是对方那动作不仅并不生疏,还反常的有几分可圈可点。就像...刻意习过一般。
平王哪里知道,这是萧禄剥的第无数棵莲蓬。
察觉到他看来的目光,二皇子顿了下,勉强应了一句:“尚,尚可。”
正说着,萧禄脑子里却又浮现出先前亭中所见那幕来。
早在一刻钟前圣驾就回了养心殿,连带着姜岁绵也一同走了。
虽说他后来也知晓不过是小姑娘不小心摔了罢了,但再剥起莲子时,二皇子脑中仍不受控制闪过少女依在他父皇怀中的模样。
海棠醉日,腰肢如柳,如似掌中花般,我见犹怜。
那姜家女儿...生的着实貌美。
若平王再细致些,便能从二皇子话中听出对方那十分难言的情绪。可平王此时的思绪拐到了另一处。
他看着旁边箩筐里被剥好的莲子。
莲子,怜子。
谁能让养尊处优皇子如此惦记几颗莲子,甚至亲自动手呢?
是了,除了雍渊帝,又能有谁。
只是不知二皇子此般行径是因为圣上亲下的令,还是他自发之举。
老王爷更倾向于后者。
若雍渊帝真有这等兴致,便不会因不思饮食孱弱至此。
“二殿下当真是有心了。”
短短瞬息,他心中思绪便几番轮转。萧禄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也什么都没说能出口。
与其说是为了那姜家女,还不若说是呈给父皇的呢。
二皇子拿着划开莲皮用的小刀,沉默地将满满一碗莲子放至小太监托着的瓷碟上。内侍弓了弓身子,便朝养心殿的方向稳稳当当地跑了去。
虽没从他口中得到确切的回答,但平王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只笑了笑,又夸了二皇子几句。
日头晒人,平王稍站了会,便拄着手里的龙头拐走得远了。但他临走前,恰见一宫人匆匆忙忙地赶了来,附在人耳边说着什么。
白花花的莲子滚了一地,有的顺着小石重新滚入了那荷池之中,发出轻微的噗呲一声。宫人的话平王听不太分明,只依稀觅得林家几个字,可二皇子言语中的怒意却是明晃晃的。
“我说那抱厦住不得就住不得,林家乐意本殿不乐意了不成么?芙蓉殿不还空着,把那姑娘移到那边住着就是,哪那么多话。”
再留在那,还想给他留把柄叫人捏着?
林家姑娘...平王眸色一深,停住的步子重新有了动作,慢慢走远了。
等他出宫回到王府,又是一个多时辰的光景。
彼时老王妃正坐在桌案旁,手里握着一颗莲,迟迟没有动作。
见平王进来,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肉眼可见的松缓下来。等不及对方走近,她便迫不及待地道:“王爷,刚刚内侍送来了一整碗剥好的莲子,说是今上赏的。”
虽是赏赐,但她话中并没多少得了赏欢欣之意,若真较起来不如说是紧张更来的合适些。
平王倏地顿了顿,“莲子?”
他皱着眉,不待细说便快步走到桌前,仔细往那碗上一瞧。
与他之前所见一般无二。
“这是二皇子剥的。”他缓声道。
“二殿下?”王妃攥着手里有些滑手的圆莲,言语存着几分掩不住的慌乱:“那圣上这...”
又是何意呢?
平王也想不清楚。
他捏起一颗放入嘴中,是浓到化不开的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