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玄叫人将半融的冰雹拿了下去,一边净着手,“你咳得厉害,身子太弱。我已和母亲说了,病好之后管家的事也不用你插手,你就呆在房中养病即可。没事也不要走出垂花门去。”
他长身玉立雅致如君子,天上月,人间雪,说出来的话却藏有险恶用心,弹指间将她架空。
温初弦好不容易挣得的管家权,就被他这么一句话给否了,还借着身子弱养病的籍由不允她以后再争。
温初弦眼神阴郁,冲口就想问一句凭什么。但争辩于事无补,还会招来他更刻薄的对待,被迫只得深深咽了一口气。
“好吧。”
她就像他手心的一朵菟丝花,圈在篱笆中,任由催折揉捏。
无论后宅还是朝堂,都是他的天下。
想要以卵击石,实在太困难了。
谢灵玄捏捏她的桃腮,指缝间染了些皂角的清透味道。他总喜欢这样奖励她,好像充满眷恋的爱抚。在温初弦眼中,却如一把钝刀横在自己的脖颈上,一点一点把她的意志消磨净。
……或许有一天她真的斗累了,真就把玄哥哥抛在脑后,和他这般日久天长地过下去。
半晌温初弦梳洗罢,崔妈妈过来送姜汤。寒露时节,秋气重,寒气也重,姜汤是驱寒的。
温初弦最厌喝这些苦味的东西,只叫崔妈妈放下,自己却不喝。
谢灵玄正执一本古卷浅浅批阅,闻此,劝她道,“喝了吧。”
温初弦摇头拒绝,“苦。”
谢灵玄朝她挥了一下手。
温初弦略有迟疑,还是走过去伴他坐下。谢灵玄差人送上两枚醴甜莹润的莲子,持一枚放在指尖上,放在她唇边,“自己含了去。”
温初弦白了他一眼,抬手要拿走莲子。他却动了动指尖,移走莲子,似笑非笑的眉眼中泛起一丝贪婪的光芒。
“是叫你含,听不懂?”
温初弦这才明白,他那清白皮囊下的险恶用心。
她微微俯身,用浅色的唇将莲子撷走,咀嚼了片刻,才将姜汤一饮而尽。
谢灵玄指尖覆了一层晶亮亮的涎,还有几排齿痕——那么一刻的工夫,她还咬得那样狠。
“狠心的东西。”
谢灵玄眯了眯眼,挟住她的后颈,迫她把那小排纯白的牙齿露出来,“再敢咬我一下,就把你这一颗颗齿全部卸光。”
温初弦哼了一声,和他对峙,半点不肯落下风。
恰在此时崔妈妈过来报说,黛姨娘来了。
今日是黛姨娘为妾的第一天,按规矩妾室是要给主母敬茶、听训的。
温初弦略有不自在,纳妾之事虽然她已经知道了,但谢灵玄还没正式跟她说。
他对黛青,是爱,是怜,还是养着?他态度不明,她怎么好苛待了他的爱妾去。
眼见她阴沉脸,好似一个拈酸吃醋的小妇人模样,谢灵玄心头略微愉悦了几分。但他仍静默坐着,瞧手中那本泛黄的古籍,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
温初弦不悦。早该知道,他要是能善良地解释,那才是破天荒了。
“夫君昨晚为何不歇在黛姨娘处?”
她主动伏在他的膝盖上,别有用心问,“毕竟是人家姑娘的洞房花烛,夫君既收了人家,怎好叫人家独守空闺?一会儿黛青定要怪我这个主母窄心窄场,独占夫君,容不下妾婢。”
谢灵玄哂,说出些轻慢的话来,“别人碰过的女子,我没兴趣。”
温初弦不屑,他这话仿佛在说她没被别人碰过,他有兴趣——他真是骨头贱,宁可自己喝药,也要磋磨她。
她嗤之以鼻地甩过头,淡淡斥道,“庸俗。”
片刻黛青被允进门,她今日身着天蓝的单色袴裙,头插小银簪,很是端庄得体。只是眼圈之下略显黑青,似乎昨夜睡得并不好。
黛青捧了茶到温初弦跟前,见谢灵玄竟也在,惊讶之外,稍有慌张。
温初弦道,“不必理他。”
谢灵玄淡淡剜了她一眼。
黛青只得跪在温初弦面前,将新茶举过眉顶,“主母请喝妾身的新茶。”
温初弦慵懒接过了茶。
摆谱儿,她是故意的。
一来谢灵玄既收了黛青,那肯定多少对黛青有点感情,欺负黛青就是给谢灵玄添堵,她乐意。二来黛青害得她禁足,她心中还记恨着。
温初弦道,“凉了,再重新沏来。”
黛青脸色略黑,只得重新沏来。
瞧谢灵玄,他垂头翻着古卷,无动无衷。
温初弦又难为了黛青两次,黛青唯唯诺诺,令她觉得索然无味,只得随训责了黛青两句,便叫人走。
本来她自己还是旁人的囹中之物,又有什么正经话能训导黛青呢。没有气到谢灵玄,着实遗憾。
黛青夹在这两人中间,也捕捉到了一丝丝微妙的气息,有些尴尬。
她隐约意识到谢灵玄并非真心纳她为妾,似是别有所图,但究竟图什么,她又想不清。
这偌大的谢府,俨然如一盆火坑,各人挣扎在其中,都怀着自己的心思和诡计。
相比长房的勾心斗角,二房却别有一番天地。
自娶了温芷沅后,谢灵玉被逼得日也读书,夜也读书,夫妻两人之间相敬如冰,全无半点花前月下的情致。
谢灵玉深感娶了一个古板可厌的妇人,哪有花奴的半点好,一月中有半个月都宿在书房,推诿着不与温芷沅亲近。
温芷沅亦不理会他,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了孝顺长公主上,在新月居和账房呆的时候倒比在自己房里还多。
谢灵玉见此,更加看不上她。
“你那么爱钻营,不如直接给我家当管家,做什么二夫人,贻误了我。”
温芷沅嗔,“你又在胡说什么?”
谢灵玉耸耸肩,满不在乎。
温芷沅耐心劝道,“夫君,你我既已成了夫妻,便是改变不了的了。你老这么浑浑噩噩的算什么话,还是应该好好努力一把,把院试考下来,好好争口气。你现在这样……”
谢灵玉最厌恶旁人劝他读书,“你莫管我。”
在他内心深处,温初弦也比温芷沅好些,起码跟他聊得来,不会这般像老妈似地催他。
温芷沅叹息,“就是因为你身无功名,全无长处,婆婆才要把我的管家权分给初弦。”
——幸好温初弦后来又自己犯了错,那部分管家权才重新回到她手中。
谢灵玉道:“你真是小气,那些个累活儿,就算分一点给温初弦又有什么关系,别老窝里斗。”
温芷沅不满他老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语气微重,“那是我的聘礼啊,若不是有管家权,我凭什么嫁你。”
谢灵玉听她话里话外全是看不起自己的意思,不悦说,“那一半的管家权是我爹提议给温初弦的,你要是不忿,跟我爹说去。”
温芷沅实感无能为力,她和这个丈夫,性子实在大相径庭,一点共同话头都没有。
谢灵玉忽然想起了什么,自顾自地说,“我秘密打听到,长房新纳了妾室。等我把花奴从商佬手中救出来,也要把她抬为贵妾,到时候你可不要阻挠。”
温芷沅闻他还惦记着那妓子,登时便怒了。
“你做梦。”
她好歹是世家贵女,让她与花奴那妓子为伍,互称姊妹,却是绝不可能。谢灵玉若有本事把人抬进来,她就有本事叫那妓子有进无出。
“婆婆不会允许的。”
谢灵玉不以为然,想着既然谢灵玄都一妻一妾,他怎么就不能。况且他和温芷沅的这桩婚事本来就荒谬,他心中真正爱慕的人是花奴。
将来若是找到适当机会,他还是要和温芷沅和离,与花奴长相厮守的。
……
水云居这一头,近来新安置了四盏琉璃风灯,叮咚作响熠熠生辉,伴随园林的假山假水,焕然如水晶仙境。
屋内,多宝格上摆满了珍珠玛瑙器皿、玉如意,连地毯都嵌有金纹,仿佛谢灵玄把盖天下所有罕有的珍宝都找来给温初弦了。
那副太后娘娘御赐的“佳儿佳妇”墨迹被挂在正堂中央,进门的人都能看见。
另外夫妻石也被安置在了水云居的小湖边,篆迹犹深,入石三分,一笔一划皆是温初弦亲手写下的。
谢灵玄本就有极好的名声,自幼生于门庭醇雅的谢家,又纯善有德,风雅和蔼,腹箴甚广。这样的人会宠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天下哪里找这样相爱的夫妻去。
长安城中,谢灵玄和温初弦早已是完美夫妻的范本,人人羡叹的佳话良缘。
两人才成婚不过一月,便有数不清的话本子涌出,字字句句皆言他们的恩爱故事,佳人配才子,在长安城卖得极好,常常一上货就被抢光。
谢府内,温初弦被长公主禁足在水云居中,虽只有短短三日,谢灵玄还是给她找来了大堆的名人古籍、诗书字画来供她解闷。
从外人看来,他对她真的很好,她也真心爱他。这样的夫妻会生出龃龉反目,打死也难以置信。
可外人不知道的是,谢灵玄给了她无数珍奇异宝,却就不让她手里留一丁点的铜板和碎银子。
他当着人面口口声声说天涯海角相随,实际上却借着养病的籍由,将她困在内宅中,连垂花门都不让她出。
外人还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谢灵玄。
给足了宠爱,却没有一点权利。
他防她防得还真紧呢。
近来谢灵玄新纳了黛青做妾,温初弦暗地里盘算,能不能把他纳妾的事宣扬出去?就说他变心了。
只有打破外人对他们那恩爱不移的印象,她才能慢慢突出重围,告诉世人这一切都是假象,谢氏早已被鸠占鹊巢了——而不是她疯了,要控告最亲近的枕边人。
可这主意同样打错了。黛青自从纳进来以后,就像一个透明人,彻底被雪藏了。自是那人下的令。
谢灵玄仿佛只是想用一个姨娘的位份养着黛青,就像把一只羔羊养在羊圈里,等有需要了再杀。
小厮、婆子、婢女,来来往往出入谢府的下人那么多,都似变哑巴一样,无一人敢嚼舌根。
别说把他纳妾的事宣扬出去,谢府其他院子的人甚至都不知黛青已成了姨娘。
他想做什么,常常令人匪夷所思。
那日温初弦咳嗽病倒以后,谢灵玄便常常在百忙之中亲自抽空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