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言岐抱着她转过身,回首睥向奚平, 眉眼小幅度地上挑了一下, “何事?”
奚平头也不敢抬地应道:“世子,关雎苑已经收拾好了。”
如今的平泉别庄并非私邸,其原主逝世之后,便被充入了公家。因此, 来客们皆要上报官府,并交纳一定酬金。
但几年前,谢家二郎谢言岭至此调养, 镇国公府便在这儿盘下了一处三进的院落, 也就是关雎苑。
奚平接到谢言岐传给暗卫的隐语之后, 便马不停蹄赶到平泉别庄, 把关雎苑给收拾了出来。
谢言岐略一颔首, 道:“好, 带路。”
平泉别庄恢弘壮丽,其间的一幢幢朱阁青.楼错落有致,凉台水榭,吊桥长廊,布局极为精巧。
谢言岐慢两步走在后边,抱着初沅缓步穿过葱郁灌木相夹的鹅卵小径。
初沅安静地蜷在他怀中,颇有些不自在,她终是几不可见地扯了下他衣襟,小声道:“世子,其实……我可以自己走的。”
她甫一出声,谢言岐便敛眸朝她看来。
闻言,他微凝眉宇,掂了掂怀里的娇.小分量。
方才见她穿着绫裙拾阶颇有不便,结果竟是忘了,要将她放下来。
初沅勾住他肩颈,试探地足尖点地,缓慢站稳。
她抖落裙摆上的褶皱,仰起头,对谢言岐弯了弯眼睛,“多谢世子。”
谢言岐勾起唇角没说话,只放在她腰间的手下移,拉过了她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小径而行,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浓郁暮色之中。
望着他们走远的方向,不远处的亭阁里,也缓慢走出了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
梁盼不曾想,她这么快,便和这两人再次重逢。
回想起下午被那个侍卫羞辱的滋味,她便愤恨地紧攥了绢帕,气得咬牙切齿。
她到了平泉山庄之后,也不是没有找永宁侯、她的阿耶做主。
可听过她对谢言岐一行人的描述,永宁侯却是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道:“盼儿,听阿耶一句话,这个人啊,绝对不是我们惹得起的。今天的事儿,就当是没发生过吧。”
但这么大的委屈,她怎么可能抛之脑后,随随便便地给忘了?
就在她眉头不展、郁郁寡欢的时候,她竟偶然地在平泉别庄,瞧见了那个欺负她的侍卫奚平。
惧于他的超群武艺,梁盼不敢明目张胆地打探。于是她便私下着人调查,最后得知,奚平去往的关雎苑,居然就是镇国公府置办在扬州的那处私邸!
既如此,那位倜傥郎君的身份,便也清晰浮于眼前了。
——镇国公府的大公子和二公子,皆是英年早逝,所以,他就只能是谢家的三郎,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了。
如果说,男人俊美无双的面容已经吸引到了她,那如今,再加上这样尊贵的身份,她的整颗心,便是彻底沦陷了。
尽管知道男人风流些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梁盼想想他们二人的亲密无间,却还是止不住地心里泛酸。她看向一步之遥的梁威,问道:“堂哥,你知道那个女子是谁吗?”
闻言,梁威咬牙切齿地陈述道:“知道名动扬州的‘广陵洛神’吧?她就是。”
一提起初沅,梁威就不可抑制地后悔起那场赌局,流露了几分落寞和不甘。
梁盼有着大多数女儿家的细腻,这一听,便也晓得了他对初沅的几分心思。
——原来,不过是个妓子。
也难怪,大众广众之下的,就勾着男人卿卿我我。
忽然间,梁盼有些释怀了。
她弯起唇角,对梁威笑道:“堂哥,你是不是喜欢她?要不要妹妹……出手帮你一把?”
听了这话,梁威意外地看向她,面带不解。
***
亥时一刻,关雎苑通火通明。
鞍马劳顿到此时,初沅几乎是乏累到了极点。
好在屋内提前备了热水,她沐浴完,便裹着朦胧的水汽,缓步走出了盥室。
浮雕屏风之后,垂落而下的一道珠帘影影绰绰。从初沅的角度,隐约能瞧见桌案前,谢言岐的身影。
他慵懒靠坐几榻,手里执着一卷书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着,也不知道是在看,还是没看。
听到她逐步走近的轻慢跫音,谢言岐从书册中抬起头,朝她望来。
初沅坐到他身旁,伸手将几缕青丝捋到耳后,映在烛光下的一张小脸白生生的,眼波流转,清眸澄澈,淡淡水雾的缭绕中,像极了江南三月的烟雨,温柔,清媚,还透着几分干净的稚气。
她向谢言岐挪近了一寸,又一寸,眨了眨眼,问:“世子要去沐浴吗?”
小姑娘沐浴之后,身上的那股清香愈发明晰,一丝一缕地浮动于鼻端。
谢言岐垂眸睥着她,眉眼噙笑,道:“怎么了?”
初沅屏息吐气,慢声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世子说。”
谢言岐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的眉眼,抬了下眉,示意她继续。
于是初沅便一五一十地,将下午云锦珊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都交代了。
对此,谢言岐并不意外。
在诊出初沅所中之毒时,他便预料到了会有今日。
庞延洪心怀不轨,所谋之事动辄株连九族,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定然会想方设法地探听他意图。
而借机献给他的初沅,便无疑是最好的眼线。
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谢言岐握卷手中的书册,但笑不语。
见他久未出声,初沅动作极轻地挠了挠他的手背,满眼的真挚,“但我什么都没有给她说,真的。”
谢言岐翻手将那只柔荑握在掌中,摩挲着她的纤细指节,问:“你不说,就不怕她为难你吗?”
但云姨娘又岂止是为难了她这一次。
初沅抿着浅笑摇头道:“不怕的。”她都习惯了。
看着她这乖顺懂事的模样,莫名其妙的,谢言岐的心中生出了些许烦乱。
他攥紧了那条细白的手腕,稍微用力一拽,她便失去平衡,直接朝他倾去。
温香软玉拥了满怀,她身上的那股淡淡清香,便又浓郁了几分。
谢言岐用书卷挑起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直视。
他眼眸幽邃,蜷着她看不透的情绪暗涌。
初沅呼吸微滞,一时间,两扇浓睫颤得厉害。她不确定地低唤:“……世子?”
谢言岐另一只手扣紧她的腰,在长久静默的对视中,力道渐重。
直到掐得初沅有些疼了,低声嘶气。
他才松开些许,转为温柔的摩挲。
谢言岐压着她的腰背,将她往怀中再带近些,唇角微勾,眸底泛起笑意,“原来还知道疼啊?”
初沅伏在他胸膛,抿着唇没出声。
隔着轻薄寝衣,谢言岐用指腹描摹那条细直脊骨,嗓音里抑着低沉:“疼的话,就说。”
“受了委屈,更不能强忍。”
“知道了吗?”
但这么多年,初沅早已习惯将所有的苦往心里咽。
她哪儿来的底气,哪儿来的资格,去诉苦呢?
说不定,别人也很苦呢?
她听着谢言岐一字一句落在耳畔的话,慢慢地,眼眶隐约有些泛红。
——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对她说,不必强忍委屈。
初沅眨了下眼,忙是垂睫掩去眸中情绪。
可再怎么躲,卷翘的睫羽上,却还是沾了细碎泪珠。
谢言岐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声轻叹。手中的书卷被置于身旁,他转而伸手,攫起了她如玉的下颌,微凉的唇,俯首落在了一扇鸦睫之上。
泪光零星,逝于他温柔的啄吻中。
初沅的鼻尖,是愈发地酸了。
她偏首躲开他的吻,埋在他的颈窝处,嗓音里闷着一点哭腔:“……嗯。”
谢言岐抬手搭在她颈后,轻轻地摩挲着,“所以,她下次再问你什么,你如实答便是。”
初沅怯声问:“……不会对世子不利吗?”
谢言岐笑:“不会。”
总归,是要走到路的尽头了。
这边的事,马上就能结束了。
***
翌日,晨光熹微,惠风和畅。
一大早,初沅便跟着谢言岐换好骑装,随他去狩猎。
但初沅看着奚平牵来的高峻大马,按谢言岐昨夜说的诀窍试了好几次,却是连脚蹬都踩不上去。
她这的模样实在有些娇憨,谢言岐不经提了下唇角,笑了笑。
他握住小姑娘的细腰两侧,几乎是用举的,稳稳地将她送到了马背之上,随后翻身上马,拉住缰绳,把她圈在了臂弯之间。
初沅的双髻擦过他衣襟,她回首看他,眸中漾着水光,显然有些害怕,“世子,我会添乱的……”
本来,谢言岐也没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
他漫不经心地勾起唇畔的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