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眼谢瑛小腹,劝道:“别忘了,你有他的孩子,不能过于伤心悲愤。”
谢瑛忍不住想笑,却没说什么话来反驳,她拂开顾九章,继续往前走。
廊庑下,宫人们去内侍省领来麻衣素服,已经有黄门婢女在忙碌布置,通红的灯笼用以白纸团团糊住,大门上头悬挂白绸白幡,迎风簌簌起舞,天阴沉沉的,前几日还一团喜气的宫城,顷刻间变成地狱一般,入目皆是灰白颓败。
走到阶下,谢瑛险些绊倒,顾九章拦腰将人提起,抱到廊柱旁。
“莺莺,何苦为难自己。”
“滚开,顾九章你滚开!”
她快要没有力气,连指责的声音都像是硬挤出来的。
她还不信周瑄有事,可走到这儿,她又不敢去看了,如果他真的要死了,她该怎么办。
怎么才能救他。
她本想再度推开顾九章,可她不断发虚,发冷,若非他搀着自己,她当真走不到了。
“明允。”隔着两丈远,白绸装饰的罗汉床上,那人一动不动。
双手交握在胸口,穿着明黄丧服,覆在面上的帕子,没有起伏。
谢瑛哽咽,哭不出声来。
跪立的宫人头上缠起白布,边哭边嚎,整个殿内充斥回响着嗡嗡的哭叫,震得谢瑛头疼欲裂,她扑过去,一把扯掉遮面的巾帕。
是周瑄。
面庞青白,黑郁的睫毛洒下阴影,唇无半点血色,他躺在那儿,任凭谢瑛握住他的手,不断呼唤,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泪珠一颗颗打到他脸上,很快濡湿。
谢瑛伏在他肩膀,忽然什么都听不见。
风轻云淡,有一声清润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十一娘,你若不喜欢莲心,便都给我吧。”
“你吃的下苦?”
“嗯。”
“那我去跟何琼之说一声,让他别扔掉,也留给你。”
“咳咳....你别去,我不吃别人剩的。”
“可你...”
“十一娘,你头上有片叶子,过来,我给你摘掉。”
温热的手指触到她的发髻,头上一沉,谢瑛摸了摸,才发现是一对海棠珠花。
周瑄不动声色的看着她,道:“好看。”
谢瑛笑:“有多好看。”
“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娘子。”
“你也是。”
“是什么?”
“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郎君。”
风猛地掀开乌云,破出豁口洒下黄豆大小的雨点,噼啪砸到楹窗,哭声与雨声交缠,不断逼向谢瑛,拉扯着神经让她疼痛不堪。
画面潮水般涌来,瞬间挤满回忆。
越想,越疼,越疼,越乱。
“十一娘,我很无趣。”
“我知道。”
“那你为何总要找我,不怕闷吗?”
“我不觉得闷,我喜欢你同你在一起的感觉,很踏实很安全,让我很想依靠。”
“那你靠过来,睡吧。”
周瑄拍拍他的肩膀,皙白的脸上微微泛红,随后便将手搭在膝上,等着谢瑛的靠近。
他身上很暖,有股少年的阳刚气,又很让人安心,靠过去的时候,他似乎动了下,随后便维持着一个动作。
午后的阳光,轻柔洒下,谢瑛永远不会忘记那时的心情。
周瑄总记恨她忘了很多,不记得初次送他的物件,不记得绣了什么花样,打了什么络子,她的确记不住。
可她记着和他在一起欢喜雀跃的心情,那是一种感觉,让她在被忽视的环境里,找到可以存在甚至被重视的感觉。
周瑄或许不知道,在谢瑛被谢宏阔和崔氏遗忘的日子里,是他让谢瑛觉得自己依然被爱,被珍惜,她会变得更好,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底气。
她都没来的及说,她才知道。
谢瑛捧着周瑄的脸,哭到喘不过气。
从顾九章的角度,能看到她纤细的背影,如暴雨中的蝶,依附在周瑄身上,他吁了口气,上前握住谢瑛的手臂,用了很大力气,将人从后抱住。
“可看清楚了,他死了,的的确确不会再活过来了。从此以后,你是我的。”
“莺莺,等孩子生下来,我会像对待亲生一般,保护你们母子。”
“母子。”谢瑛冷笑着挣脱开,转身面朝顾九章。
“若我生下公主,你们是不是要掐死她,换个皇子过来?”
顾九章没有回应。
他的沉默等于承认,师出有名方可安朝臣之心,平百姓议论,他们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干涉朝政,把持朝局,她腹内的孩子便是最好的借口。
皇子尚小,陛下又无其他后继之君,七王爷代行摄政,以皇叔爷身份辅佐小皇帝,好一招挟天子令诸侯。
谢瑛站在床榻前,面白如雪,她轻轻扯起唇角,嘲讽的往满殿人影看去。
宫婢成群,内侍弓腰站立,朝臣中有些人她认得,有些不认得,赤诚忠心的被扣押府中,来的都是臣服七王爷一党,不多,而就在晌午那会儿,逆臣已经杀了几位大人,震慑威胁。
血水应该被冲刷掉,来时谢瑛还能看到地砖上的痕迹,空气中仿佛全都是腥臭味。
她很恶心,头晕目眩。
她拽住了帷帐,站定身形。
“同宗同源,为强权灭绝人性,为私欲谋害天子,周恒!”
“你弑君篡权,僭位谋逆,终有一日你必将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狂怒蓄着全部力量,掷地有声,宫婢的哀泣渐渐衰弱,众人用余光悄悄扫向疯狂的谢瑛。
纷纷替她捏了把汗。
顾九章想上前拉她,谢瑛猛地自发间拔下珠钗,抵在自己胸口。
几日前,被幽禁在清思殿时,谢瑛便开始暗中磨砺钗尖。
如今早已磨得尖锐锋利,泛着冷冽的寒光。
“莺莺,放下!”顾九章吓得声音发虚,想上前,谢瑛发觉他的动机,厉声呵斥。
“当我之前瞎了眼,错信你这般无情寡义之人,可惜平宁郡主一生清誉,毁在你的身上,顾九章,坊间说的没错,你就是一事无成,浪荡无形,你这辈子都是彻头彻尾的废物!”
周恒使了个眼色,两侧人暗中向前靠近。
谢瑛大笑,尖口戳到胸口,扎透了衣裳。
她从腰间扯下荷包,将里面的东西胡乱倒出来,黑色的药丸蹦的到处都是,有几颗滚到顾九章脚边。
“我根本就没有身孕,没有孩子,你们的算盘打错了!”
周恒看了眼陆奉御,他慌忙捡起一颗,嗅了下,神色大变。
“是什么。”
“王爷,这是假孕药。”
谢瑛哈哈大笑着,簪尖抵在自己胸口,骂道:
“这辈子,你们都将背负篡权弑君的罪名,活在万人唾弃中!
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孙后辈,亦将被唾骂,耻笑,毕生抬不起头,谋逆烂杀,兄弟阋墙,陛下为本朝繁盛调精兵戍守边境,为百姓不吝国库,降赋税,治水患,你们却用如此卑劣的手段篡取不义之权,满足狭隘私欲!
你们必将受到最严酷最沉痛的报复,你们必将不得好死!永堕十八层阿鼻地狱!”
人影自眼前闪过,周恒肃声命令:“摁住她,别让她死!”
谢瑛举起簪子,用力朝自己胸口狠狠扎去。
簪尖穿过骨头,抵入皮肉深处,她疼的打哆嗦,却在顾九章冲上来时,攥住簪尾,努力往里摁着,直到再也摁不进去,只余着簪尾在外。
她松了口气,跌坐在床榻上。
她握住周瑄的手,眼前止不住的发眩,闭上眼倒在周瑄身边的时候,顾九章撕心裂肺的扑倒在她脚边,大喊:“莺莺,不要!”
第78章 终会重逢◎
天空浓黑如泼墨一般, 暴雨倾泻而下,哗哗的雨打在屋檐顺势流淌漫灌,地砖很快蓄满了水,沿着缝隙四下流散。
夏日的雨, 来的迅猛危急, 院中的树木花草被冲刷一新,油润的绿意蒙了层水雾般, 又随着溅起的雨珠破开浓云。
谢瑛已经昏迷了三日, 如今又发起高热,紧蹙着眉头, 唇瓣干涸。
顾九章从铜盆里拾起帕子,拧干, 一点点擦拭她的小脸, 颈项, 复又拨开她掌心, 将濡湿的汗珠全都擦没。
白露枯红着眼,端来小盏参茶, 看向顾九章时,又忍不住的憎恨,恨不能生啖了他, 可她不得不忍着。
“我来。”顾九章接过去,他已经衣不解带伺候了数日,此时嗓音暗哑, 面容憔悴。
白露咬着牙,将参茶放到他掌中。
“莺莺, ”他轻声唤着, 用沾了水的锦帕濡湿她的唇, 继而又舀了一勺参汤,喂过去,可饶是昏迷,她依然紧闭牙关,不肯求生。
顾九章放下瓷盏,牵起她的手握住,每根手指都缓缓揉摁,他俯下神,温声说道:“你有孩子了,莺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