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冬天的,土地都冻得结实,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劲把竹丛拔起来,随安不由抿了抿唇,这要是把自己扔出去……她整个人都可以直接销户了。
可是任由褚翌这样暴躁?当然不行。
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拉褚翌的手。
褚翌大力甩了一下,随安没敢呼痛,继续再抱,这次干脆将他的胳膊抱到自己胸前:“九爷累了一天了,也没坐下喝杯热茶,奴婢刚把书房收拾出来,热水也烧好了,您进来坐坐。”
褚翌进了书房,先四下打量,随安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收拾东西的时候,顺便把那些装了干果仁的陶罐都收走了,否则叫褚翌拿起来一砸,可够自己再收拾一通的。
褚翌没发现可砸的东西,便坐在椅子上。
随安则轻手轻脚的拿了茶壶茶杯:“爷常吃的碧螺春还剩了点底子,这竹叶青茶是七夫人知道九爷这些日子用功狠了,命人送了过来的,说是最能清热去火化痰解毒的……”
第二十三章 将心比心
随安手下不停的烫茶壶茶杯,絮絮叨叨:“七夫人还叫人嘱咐奴婢,这茶要紧的要用凤凰三点头冲泡法,您说都是解渴的东西,非要弄出一套套的法子来,奴婢虽然也会做,但真没觉得有什么意思。自古以来,仿佛文人骚客们的时间就格外悠闲……,偏不管是朝堂上是战场上,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太爷是武将,家中族中子弟也多数习武,从前奴婢不明白,明明太爷也不喜欢文人墨客,却为何要逼着您读书识字,今日奴婢听了太爷的一席话,却有些不一样的想头……”
她双手往上递了一杯茶,褚翌没有作声,但紧绷的面孔松了松。
随安知道他听了进去,便笑着道:“您要做将军,要带兵打仗,可您不能只叫您的兵光打仗啊,总要管他们吃喝,生病了要买药,受伤了要疗伤,到了发军饷粮草的日子,您总得跟朝廷要钱要粮发给他们,您可别存了自己贴补的想法,到时候文臣参一句您养私兵,真没处说嘴儿去,就像那日奴婢不过是没有替莲香画个花样子,她就能折腾那么多事儿出来一样,这日子啊,要是过的闲了,过的舒坦了,总有人要找点不舒坦折腾折腾。就算您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架不住别人有啊。”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史书中——”她闭了闭眼,本来想说“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之例数不胜数,可今日真不是时候,她这话若是说的重了,再激起他的另一重血性,她可要吐血了。就是现在,她额头还痛着呢。
“史书中大多数时候,武将对上文臣,武将要吃亏。太爷要您好好读书习字,不是为了让您科举及第光耀门楣,而是为了一旦将来您位列朝堂,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仅要在战场上百战百胜,还要在朝堂上跟那些文臣打嘴仗的时候能立于不败之地。”别轻易的被人坑了。
褚翌脸上的厉色徐徐敛去,却是说了一句:“多嘴。”
随安立即从善如流:“奴婢这点子愚民见识,还是在九老爷的熏陶下才有的,自然及不上爷您英武神明。”
她仰起脸,白玉似的面庞就落在褚翌眼底,神情笑嘻嘻的,眼神清澈,不像其他女人,看他的时候都带了那种令人无法忍受的估量。
褚翌更多斥责的话便有些说不出来。
朝廷有三公,太尉,司徒,司空,皆是正一品,皇上封太尉是对父亲交了帅印的补偿,可太尉之上再无辅臣,朝廷封无可封,也就意味着朝廷不会再用父亲。太尉虽有名声,却无实权,还不如封个镇国将军之类,虽然品级低些,但军中事务能插手,也不会落个人走茶凉的结局。
褚翌想到父亲说解甲归田,自称太爷,心里就有些不平,可父亲说的也对,站得高能看得远,但也跌得更惨。
府里大哥的仕途已断,二哥三哥早年战亡,六哥八哥带着侄子们在军中也不过六品七品,七哥虽有功名,却不再去考,他转过年十五岁,若是以后再有战事,也不过跟在六哥八哥后头,说不定还要遭人压制……
若不是偷听了父亲母亲的说话,他还想不到这么远。
一想这些,就把林家的事忘了个干净,怒气也渐渐消了。
一旦气势下去,再想起来就难,随安见他的视线落在放着托盘的小几上,忙把茶水往他身旁推了推:“爷,您喝口水。”
褚翌不喝,也没再发脾气,随安便笑着将杯子端了起来,褚翌这才拿起来喝了一口。
随安便又劝到:“老夫人根本不在乎那家人,您何必去生闲气。”
褚翌放下杯子:“你是谁的丫头?!我又不是为了母亲才生气的。”
“那林太太的妹子要不是太爷的带回来的,若是成了大老爷的姨娘,或者六老爷八老爷的姨娘……您还会生气吗?”
“您不过是怕老夫人伤心,可老夫人呢,却怕您冲动,怕打老鼠伤了您这玉瓶……”她深深的看了褚翌一眼,垂下眼帘,声音有些犹豫:“就是奴婢,将来做了您房里人,他日九太太进门,见了奴婢心里也不会高兴的。”
“你什么意思?”褚翌看了随安一眼,目光瞬间凛冽。
随安心里一抖,脸上的笑容不免露出几分僵硬,重新往他的杯子里添了茶水,而后才道:“奴婢的意思是,人都是将心比心的。”男人要三妻四妾,就不能指望后院永远和谐没有纷争。
褚翌若是参不透这一点,也就不是褚翌了。
“你别把两件事扯到一块,你什么时候见我对父亲的姨娘不敬了?他们不来恶心我我会生气?”
随安心道若不是太爷的姨娘的娘家,您也不会觉得他们过来恶心。
褚翌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不服。
越发的心里来气,偏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她。
武英在门外战战兢兢的禀报:“爷,前头打发人来找您了,说快开席了。”
褚太爷今天归家,晚上肯定有家宴。
随安见他仍旧气息不平,不由的苦笑,上前拉了拉他的手:“爷,您想想,老夫人是见您高高兴兴的心里欢喜,还是见您怒气冲冲的心里欢喜?家宴就要开始了,有什么事不如等到吃完饭再说,也免得老夫人跟着担忧。”使了眼色叫武英打水。
褚翌任由他们两个伺候着梳洗完毕,不发一言的带着武英走了。
随安摸了摸额头,这才发现胀得已经觉不出痛来,连忙找出上次收起来药膏对着镜子抹了一层,又用刘海遮住,总算不太明显。
把茶盘端到茶房,看见那几个孤零零的陶罐,叹了口气,将它们装在篮子里头提着去找方大娘。
“九老爷不爱喝这些果仁茶,我想着大娘家有几个小孩子,不如拿回去叫他们分了,虽然不多,胜在都是现买现炒制出来的,干干爽爽的泡了茶闻起来还是挺香的。”她笑着说着就把篮子递了过去。
方大娘欢喜的眯起眼,双手接过来客气道:“九老爷不喝,姑娘留着自己喝多好,还用惦记我们家那几个小兔崽子。”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方大娘偷偷道:“就是前头几日,太爷还没回来,林太太找了牙行,同着林姑娘一起出去买了两个丫头呢。”
随安有些惊讶,笑道:“这事儿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他们有了丫头,也免得老是支使您。”
“可不就是,哎呦,这一家那个抠法就别提了,我听那俩丫头说,林姑娘跟林太太商量,就一年给她们两身衣裳,其余的统统没有,说是买断了的,没道理再发月钱。”伸手偷着指了指东边厢房,“看着大方得体,里头竟是个面甜心苦的。”
随安想起之前太爷来的时候林先生求见,也学方大娘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林先生在吗?之前说要见太爷,正好老夫人过来,也没见成。”
“不在,跟着太爷的清客相公们走了,今儿前头肯定也有酒席呢。”
随安点点头,刚要走,方大娘拉住她:“有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说。”
“什么事儿?”随安捧场的问,在褚府这几年,她已经很能对自己的面部表情收放自如,需要提供一脸好奇的时候,绝对不带掺杂旁的表情。
“就是前儿,忘了还是大前儿,林太太过了中午说放腊月二十三没叫我歇着,补上一日假给我,我就早回了,当然我那时候活儿都做完了。”见随安还在认真的听着,便继续道:“说也巧,我家里的炭当然比不得府里,可这不过年,总得要买点好炭,伺候着有个上门的亲戚啥的,就寻思着买个二三十斤,够两日用的就罢了,没想到能碰上了林太太,她没看见我,我就偷了个懒没打招呼,第二日回来后才发现这院子里头炭池子里头的炭竟然少了一多半……”
随安张着嘴,林太太这是把炭卖了?她打算怎么过冬?往年上京总是倒春寒,春天比冬天还要冷啊!
第二十四章 挨打
随安犹犹豫豫的走到门口,按理,林家卖不卖炭跟她不相干,可细想一下那一家人品行,还有林姑娘那些个几乎是不要脸的伶俐,她无端的心里有点怕。
连老夫人都不得不硬忍着,她一个打工仔犯不着弄些事出来叫林家没脸。
不过,伤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林家悄悄的瞒着人卖炭,总归是心里有鬼见不得光。
不知是不是因为砸了额头,这一夜她睡的很不安稳,做了好些乱七八糟的梦,第二日醒来被风一吹,就有些摇摇晃晃。
太爷升任太尉,府里过年的气氛浓欲,到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虽然小院安静,可心情还是跟着好了许多,仿佛那些烦心事都被鞭炮炸跑了一样。
一个小厮过来叫她:“随安姐,你家里来人了,在西边角门那里等着。”
“多谢你!”随安从船盘里的碟子里抓了一把长生果给他,刚要关了门去,想起今时不同往日,万一林家人再过来串门,便多跑了几步路去锦竹院寻了武英过来帮忙看一下门,然后才去了角门。
看见李松她脸上露出一个笑,喊了一声:“松二哥。”
李松递了一个小布包裹过来:“猎的皮子剩下些零碎,我托人给做了个小坎肩,你穿在衣裳里头避寒。”
随安打开一看竟然是灰鼠毛料的,连忙摇头:“这个贵重,若是托在店里卖,得卖个几两银子吧!我有棉袄,也用不上这个。”
李松有点急:“这个毛色不好,是好几块拼起来的。”他攒了很久才攒出来,就算能卖个一二两银子,也不如送给随安:“你快收着,我还有事问你。”他看了一眼角门的婆子,然后压低声音问:“你知道自己的赎身银子是多少吗?”
随安咬唇,脑子却转的飞快,褚秋水在乡下多亏李松照顾,她欠下的人情够多了,上次李松说攒了五两银子,她心里隐隐的就觉得或许他得提这事。若是老夫人不想让她当通房,她努力一把,到了十八岁求着府里,说不定能赎身出府,跟李松走的近些也没什么。可老夫人已经跟太爷表露了叫她当通房的意思,她若是跟李松走近了,留下个暧昧的印象,只怕褚翌先打死她了,到时候还要连累李松。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从前听说老夫人身边一个二等丫头,赎身用了五十两。我年纪还小,也没考虑,再说就是十两二十两也是个大数,够庄户人家过个十年八年的了。不说这个了,我爹回去好吗?”
李松的手随着那五十两的话慢慢的攥紧,心不在焉的道:“他还好,过冬的柴也收拾好了,烧炕足够用了。”
随安点头,拿出三两银子:“松二哥,这三两银子你帮我收着,若是我爹那里有用钱的地方你再拿出来贴补,别一下子给了他。”
褚秋水不懂生计,给他多少也要被糟蹋了。
李松迟疑的接了过来,最后下定决心道:“我过完年可能要跟着人走镖,押了货物往西北那边,来回一趟多半年的时间怎么也有二十两银子,这样不出二三年的功夫就能把你赎出来了。”
随安没想到他真的说了出来,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可府里有可能叫她当通房的话她没法说,她自己想逃跑的话更没法说,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的道:“那二哥路上可要小心些,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来。”
李松没听到她拒绝,长长的松一口气,又说了几句褚秋水那里到时候他会托了人继续照顾着,最后道:“要替里正家买些好炭带回去。”
随安一听他要买炭,连忙道,“松二哥你帮我个忙。”幸亏她昨儿问了林家卖炭的是哪一家,偷偷把自己的主意说了。
李松点头,重复了一遍,然后道:“你放心吧,就这点事,给你办不坏。”
随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目送李松走了,回到小院,重新睡了一觉,感觉头脑清醒,神情气爽。
结果一睁开眼看见褚翌正坐在她床边,吓得她差点叫出来。
额头上清凉清凉的,原来那神清气爽是他给涂了一层药膏。
褚翌皱着眉,一脸嫌弃:“你多大的人了,睡觉竟然流口水。”
随安连忙伸手去摸,褚翌见她衣裳松散,露出雪白的脖颈,便有些不自然的扭头:“你这屋子也忒冷了,烧个炭盆吧。”
“二等的丫头才能领到一些炭,奴婢也没那么娇贵。”
“听说你家里来人了?最近来的挺勤啊!”
随安嗯了一声,起身找鞋子:“快过年了,来城里的机会多,捎了些东西给我。”她越坦坦荡荡,褚翌才不会多心,若是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没事也能弄出事来。
没想到褚翌这次竟然扭捏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男女七岁不同席,该避忌的要要避忌一下。”又道:“也不是不叫你见家人,总该有个陪着你的才行,下次不如叫武英跟着。”
随安回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的道了声:“好。”她有时候还猜不透褚翌的想法,若说两人之间有暧昧,那也是没影的事,否则她早被老夫人打死了。老夫人让她做通房,跟她自己往上凑着去做通房那是两回事。要不莲香怎么只敢给她使手段,却不敢正大光明的勾引褚翌呢?在后宅里头生存,活下来的都是清楚主子们的底线在哪里的人。
褚翌高兴起来:“我叫武英领了些红纸,这院子的春联咱们自己写。”
随安笑着道:“那奴婢去裁红纸。”
两个人把这一茬给揭了过去。
谁知年三十中午,她就被人喊到了林家院子。
进去之后没来的及行礼就被人踹倒在地,褚太爷怒道:“好你个贱婢,竟然替主子做功课,我说老九怎么拦着不叫我见先生,闹了半天,这功课都是你写的,给我打!”
随安张嘴刚要反驳,才说出一个字就被人堵住嘴,按在了地上打了起来。
十板子下去,她已经半晕,脑子里头那喊冤辩驳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褚太爷能够默认书房小院都是褚翌自己打扫整理,自然也能不分青红皂白的先打她一顿。
只是没想到谁会这样在褚太爷跟前污蔑她。
可这事儿,少不了林先生的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