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向那生她之人,她的眼神里再没了半点期待:“母亲都说了我是外人,是出嫁女,是不祥的寡妇,那么我这个外人嫁给谁,也无需再经得母亲同意吧?”
“你就是死了,那也是我生的!”
“是你生的固然没错,可苗掌柜若果真想再嫁,倒当真轮不到你来做主。依婚律而言,能做主之人,应是苗掌柜的上一任夫家长辈。”衡玉缓步走来,看着苗母讲道。
众人朝她看过去。
苗母脸一沉,正要开口时,只听那道从容悦耳的少女声音,又接着说道:“且圣上颁下的《婚聘及时诏》中,便有鼓励褒扬寡妇再嫁这一条——怎么,你是想违逆圣人旨意吗?”
“你……”苗母一阵语结,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就成了违逆圣人旨意了!
她怀疑这突然冒出来的死丫头是在故意唬她!
但却也不敢贸然反驳,只能将一腔怒气重新撒向自己的女儿:“……你弟弟才刚下葬,你就急着要把自己嫁出去了!真真就一点脸都不要了!”
苗娘子冷冷回视着她:“我既是外人,难道还需替他守孝不成?”
弟弟一词于她而言是天吗?——活着的时候,一切要以他为先,便是死了也不例外吗!
“好……你既然这么不知廉耻,不怕被人耻笑,那你嫁就是了!”苗母气得嘴唇青紫,指着铺子道:“但这铺子是我苗家的,你也休想再霸着!”
苗娘子闻言一丝意外都无。
她的视线逐次扫过苗家众人:“我说怎么这么大的阵势,原来今天是抢铺子来了。”
先是百般羞辱她,又臆测柳先生觊觎铺子——
不过是贼喊捉贼罢了。
她没再去听那些人说了什么,只转身走到铺门前,抬手将贴着的丧纸撕了下来,丢在脚下。
“这铺子是我一手开起来的,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苗娘子面向众人,红透的眼底已无泪意,彻骨的失望之下,似有力量破笼而出,她一字一顿道:“这里就是我的家,来日我嫁人,便要从这道门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自今日起,她的东西、她的想法,一丝一毫,谁都别想再来侵夺!
苗母闻言立时跳了脚。
“我果然没猜错,你这讨债鬼根本就想独占这铺子!这是我们苗家、我孙子的东西,想带走,你做梦!”
柳荀望着站在铺前的女子,一时脑中嗡嗡作响。
苗掌柜方才说,要从这道门嫁出去?
嫁……嫁给谁?
该不会是他吧?
柳荀呆呆地看下左右——
应当就是他吧!
柳主薄一时有些上了头,也不管苗母的重点在哪里,强行当着众人表诚意道:“当初将我救下之人,是我家将军,因此将军于我而言等同再生父母,我之亲事也只需求得将军一人应允。将军为人开明怀柔,定会答应此事……”
饶是苗家众人此时的注意力都在铺子上,听得此言却也不由看向柳荀。
这一看,见对方神态,第一反应颇觉嫌弃。
这满脸写着想娶媳妇的傻子,口中说的是……什么将军不将军的?
几人暗暗交换起了眼神。
而此时,忽有一道沉稳有力的年轻男子声音传来。
“这桩亲事,本候应允了。”
突然当爹的萧侯走入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四下闻声看去。
来人披玄色氅衣,身形挺拔如松,面若冷玉,气势不同常人,并有带刀近随于左右。
如此便是闭着眼睛猜也能猜得出来人身份了——
“萧侯爷!”
“快瞧,这是活的——咳,真的萧将军!”
“……参见萧将军!”
百姓们拜佛般跪落一地。
苗家众人也慌忙下跪行礼。
萧牧径直看向那位贯爱主持公道的小姑娘。
对上他的视线,衡玉立时颇识趣地朝他走来,抱大腿般站在了他身侧。
“侯爷没走啊……”她悄声问。
萧牧负手:“听说有人没跟上,少不得折回来看看。”
那边,跪在那里的苗家老二压低声音不安地问妻子:“不是说是个穷酸书生吗……”
方氏有苦说不出,暗暗又看向柳荀。
这……看着分明就是啊!
里里外外,到底哪儿像侯府的人了!
读懂了她的眼神的柳荀看了下自己的衣着打扮。
他每日都要来吃包子、喝茶,把钱省下来留着娶媳妇,有什么不对吗?
一旁的苗母见此形势,想了想自己家里的宝贝孙子,咬咬牙,心一横,突然由跪改为瘫坐在地,拍着大腿哭了起来。
身边立着尊大佛在,衡玉尤觉心安,遂看大戏一般投去视线。
只听对方哭着扬起嗓子道——
第093章 两情相悦
“……想我当年拼死拼活地将她生下,含辛茹苦拉扯长大,好不容易到了嫁人的年纪,又接连遇上那样的糟心事……可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别人再怎么说,那也是我的心头肉啊!”
“她一个寡妇没了夫家可依靠,我跑去东拼西凑借了银子开了这间铺子,为的就是叫她能有个生计……可谁知她这颗心竟是黑的!眼看铺子生意好了,账册不给看,银子也不肯拿出来半文!如此就罢了,这回遇到她弟弟出事,急需银钱救命,我这做娘的就差跪下求她了,她竟也不肯借给我们应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弟弟被债主活活给逼死!”
“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女儿啊!”
苗母鼻涕一把泪一把,伤心悲痛至极,不时还要重重在胸口捶上一番。
她哭着看向嘴角紧绷的苗娘子:“既然是侯爷同意的亲事,我又哪儿敢说个不字!一切只管随你心意就是了!你如今攀了高枝儿,若是不想认我这个累赘娘,我也没话可说,但你弟弟走了,只留下他们孤儿寡母,你若再霸占着这铺子不还,那就等同是要了我们的命啊!”
她哭得声音震天响,偏偏话也说得清晰响亮,激动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四下议论声嘈杂。
看着那瘫坐地上不停在拍大腿的妇人,王敬勇忍无可忍地请示道:“将军,这妇人言辞间有暗指您仗势欺人之意,是否要属下——”
“你就休要帮倒忙了——”萧牧转头看向身侧:“吉画师尤擅与人打交道,想来应有办法应对此等杀招。”
衡玉看着苗母的动作:“确是一记杀招啊……”
这路数瞧着不算高明,却胜在于市井之中最易吸引围观者的注意力,完全不给对方讲道理的机会。
真要存心与之讲理的话,你这边还没开口,对方的声音就要将你盖了去,如此不出几个回合,气也要气死了——且看几番开口,都没能成功说完一句完整话的柳先生此时气得隐隐发抖的嘴唇就可见一斑了。
“不能再叫她这么抹黑我家掌柜的!”
肩上搭着汗巾的伙计再看不下去,快步要站出来。
却被衡玉伸手拦下:“小哥就是那日去城外庄子上,给柳先生传信之人吧?”
伙计一愣,点头。
衡玉露出一丝笑意:“小哥当真是个热心肠的聪明人,想来该知对付此等人,什么法子最适宜吧?”
对上少女明亮狡黠的眸子,伙计怔了怔,再看向苗母,登时福至心灵。
片刻后,萧牧就见那伙计大步来到阵地前,忽然“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一屁股瘫坐在地:“呜呜呜呜!”
看着突然坐在自己面前不远处哭嚎的伙计,苗母哭声一滞:“?”
便连当事人一时都被震住,更不必提围观之人了——
在一道道目光注视下,伙计大哭着道:“这世上怎会有我们苗掌柜这么苦命的人呜呜!”
“辛辛苦苦支撑着包子铺,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发面剁馅儿,为了供着她那吸血蝗虫一样的娘和弟弟,吃不舍得吃,喝不舍得喝啊,我常常看到她偷偷拿客人吃剩的包子来充饥!”
单是这一句,已足够让人瞠目。
惊!苗掌柜守着一间生意这么好的铺子,竟然吃客人剩下的包子!
柳荀诧异又心疼地看向身侧之人。
苗娘子:……她没有!
“有一回掌柜的病得都起不来床了,我提议歇业一天她都不肯,掌柜的哭着告诉我,再有两天就是家里人来拿银子的日子,她要是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只怕又要挨打挨骂了呜呜呜!”
伙计大哭着,扯下肩头汗巾胡乱擦着眼泪。
苗母大惊失色,气得面色发青:“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什么时候——”
然而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声音就被伙计接下来的话淹没:“大家伙不信的都看看,上回我们掌柜的脸上被打的伤都还在!”
众人定睛看去,的确见苗娘子一侧脸颊上有着挠痕在。
苗母刚要开口,只见伙计朝着自己指了过来:“口口声声说待我们掌柜的如何好,可你除了来要银子,何时来过铺子里帮过忙?掌柜的每日累得一个人偷偷抹眼泪时,你怕是正抱着银子笑呢!”
“大家伙来说说,平日里谁见过她来铺子里帮忙?”伙计又开始和周围人互动起来。
“这倒真没见过……”
“都是苗掌柜的一个人忙活……眼看今年的生意越来越好了,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这才招了个伙计。”
人群中常来的食客们纷纷附和着。
“就因招了我来帮工,她还跑来骂了我们掌柜一顿!”伙计越哭越伤心:“还骂我们掌柜的太傻,不知变通,明明有那烂菜叶死猪肉不去买,偏偏要用那上好的面,最新鲜的菜,还要每日去现割最好的五花肉来做包子,白白浪费了银子!”
“……”苗母嘴唇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她何时说过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