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垂头跪地叩罪,皇帝余怒未消,登时宣布罢朝,严词命令太子在家中反省数日,期间不必上朝。
根据永安侯带回来的消息,原话应当是:“你在家中好好反省,反省好了,再来朝堂当你的太子吧!”
圣上这句话严苛程度令人心惊,简直是公然向朝堂众人表明自己已有废太子之心。
就连陈皎听后,也不由胆寒。
永安侯府上上下下安静极了。不止他们府邸,京城大半臣子今日恐怕都无安宁。
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太子身为储君,他的颜面几乎被扫到了地上。
陈皎忽然问道:“工部周侍郎治水不好吗?”
周侍郎治水一事,太子门下早就有过探讨,陈皎也因此苦读数天治水相关书籍。她虽不精通此事,可那日听太子和周侍郎两人的谈话,也觉得对方处理黄河水患方法极好。
如今圣上勃然大怒,难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永安侯闭口不言,良久叹息一声:“周侍郎治水很好。若是让他筑成水门,黄河两岸百姓不必再受困水患。”
陈皎不解:“那太子为什么会被训斥?”
永安侯道:“黄河水患已久,周侍郎想在今年汛期前改道,向户部索要十万劳力,户部借口不够只送去了五万人。周侍郎到任后在黄河周围征召百姓,凑齐五万人自愿修堤……此事传到圣上口中,便有了今日之事。”
陈皎皱眉:“这样不好吗?”
户部人力不够,黄河周围百姓苦水患已久,早日解决他们便早得安宁。在她看来,这样再好不过的办法。况且当初周侍郎说过劳力物力足够,一年便可修成水门完成治水。
永安侯叹了声气,说:“这样很好,但对圣上不好。”
皇帝早就对太子忌惮,此前户部也是因他授意故意刁难周侍郎。如今对方私下解决此事,他认为此举是阳奉阴违,于是训斥太子有不臣之心。
周侍郎治水本是大功一件,结果回京后估计还会受罚……臣子好好做事为圣上分忧,却得不到奖赏,这算个什么事。
怡和郡主面色担忧,她当初听闻母亲传回来的消息,猜到圣上对太子不满,却没想到对方发作得这么快。
一时间,她都有些后悔皎儿站队太子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谁知道皎儿会不会被牵连。
永安侯也忧心忡忡,他今日在朝堂上亲眼所见,惊觉圣上对太子的厌恶程度居然比他想得还要严重,不由惶惶。
老侯爵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他忽然招手,对陈皎道:“罢朝后圣上要求惩治捉拿周侍郎,太子上言黄河水患一事重大请圣上收回成命,自跪于养心殿外请罪,如今还未离宫。”
陈皎忍不住看了眼天色,从永安侯下朝到现在,已经数个时辰了。太子万金之躯,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她心情沉重,问道:“周侍郎会被罢免吗?”
老侯爵摇头:“周侍郎没事,治水要紧,圣上不过是拿他做筏子。太子为保周侍郎,不得不请罪。”
治水本是功劳一件,此事一成太子的声望会更上一层,圣上不愿见到这个结果,便故意找麻烦,强行让这件事变成了太子的“罪过”。
太子如果不请罪,周侍郎便会真的有事,为了保周侍郎安心治水,太子自己一力承担了罪名,
陈皎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联后,顿时心情无比沉重。
她从前只知道太子会登上大座,此刻听完对方目前的处境后,才明白自己当初的想法太过简单。
皇帝对太子的不满几乎是明面上了,不顾父子颜面屡次训斥太子,怂恿其他几位皇子瓜分太子掌控的权利。太子的每一步都是逆水行舟,一不小心便会踏进深渊。
这场博弈,并不简单。
老侯爵看向孙女,浑浊的双眼锐利:“你在想什么?”
陈皎抿唇,道:“黄河水患苦百姓已久,圣上不满太子,以私欲为难周侍郎,苦的却是百姓。”
老侯爵眼中浮现满意,他松了一口气,语气也不再似方才沉重,欣慰道:“你能看透此事,其他臣子文人也会明白。”
太子没有任何问题,他唯一的问题便是他太优秀了。他成长得太快,甚至让自己的父亲感到担忧和恐惧。老侯爵知道这件事,其他大臣也知道这件事,就连被认为是纨绔的陈皎也明白。否则今日朝堂圣上公然训斥太子,不会有大半臣子下跪劝诫。
百姓不懂官场勾斗,他们只知周侍郎治理水患,太子的名声会更上一层楼。
太子有臣子支持,有民间声望,皇帝要废太子,不是一件易事。
老侯爵身边的老仆走至门前暗示,老侯爵看向窗外天色,道:“太子已出宫归府,你现在便去太子府……”
永安侯登时起身,语气担忧:“父亲此事是否不妥?圣上勒令太子在家反省,据我所知右相府闭门不出,皎儿此刻上门,岂不是惹了圣上的眼?”
圣上愤怒的时刻,去看望太子便相当于把自己立在了圣上眼下,别看太子母族的右相府都静悄悄的不去撞枪口吗。
怡和郡主出身长公主府,深知圣心难测。她吓得紧紧拉住女儿,难得违背公爹,说:“是啊爹。今日天色已晚,不若让皎儿明日再去?”
先看看情况,等右相府和其他太子党羽动作再做决定。
老侯爵没有说话,倒是陈皎反手握住母亲,对永安侯夫妇冷静道:“爹娘不必担忧,祖父说得对。”
便是老侯爵没有提出,她也会亲自走这一趟。既然选择支持太子,便没有回头和后悔一说。
要想谋富贵,便必须有取舍,真心才能换真心。何况太子为人清风朗月,这件事陈皎对他无比敬佩,对比圣上,两人品德高下立断。
无论是为人还是为臣,陈皎都认为太子是最适合皇位的那个人。
……
长安城中另一头。
太子从宫中出来时天色已晚,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传遍了长安。
在御前跪了一天,谢仙卿每走一步,膝盖便会感到锥心的疼痛。他没让张公公搀扶,保持着仪态沉稳朝外走去。
出了宫踏上马车,帷幕之后,谢仙卿静坐车厢内,眼神一片冷然。
他的父亲,是真的老了。
他不恨他,他只同情他。
他清楚皇帝拿自己没办法,才会试图用冷漠恐吓、斥责,来威胁他的地位。但这些都无法改变他太子的身份。
他的母亲是元后,母族是右相府,他勤奋读书,爱民如子,多年来兢兢业业从无错事。
马车平稳行驶在街道上,外面零星有行人叫卖的声音传来,谢仙卿的眼前却闪现出今日宫中单独面圣时,陛下对自己的斥责。
在对方列举的数条罪状中,其中一条居然是无子。
想到这,谢仙卿抽动嘴角,笑容讥讽。
几位皇弟已有妃嫔,他身为一国储君,却因为圣上忌惮,至今仍未成婚。堂堂天子,居然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可笑至极。
马车很快抵达太子府。府内上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垂着头,恨不能头埋到土里去,不用发出一点声音。
谢仙卿知道,这些人是怕自己怪罪和迁怒他们。但其实他的心情还算平静,并没有其他人想象中那么糟糕。
毕竟他早已知道,他父亲的为人了,对方今日这些举动也不算意外。
心情说不上坏,却也不明朗,亲眼看着曾经抚育陪伴自己的父亲变成如今面目可憎的人,即使是谢仙卿,一时间也难以平静。
御医沉默恭敬地为他敷药,因为跪得太久,膝盖处已经全是乌青,还伴随着肿胀和充血,每触碰一下都刺骨的疼。
就在这时,一位内侍匆匆上前,打破了屋内沉闷的气氛。他双眼发亮,说:“殿下,陈世子来了!”
神情平静的谢仙卿陡然抬首,眼眸诧异。
陈皎不该现在来,圣上刚大发雷霆斥责自己,要求他闭门反省,公然表示对他不满。在这个时刻,任何看望他的人都会成为圣上的眼中钉。
以陈皎机灵敏锐的性格,太子笃定她清楚这其中的道理,但她还是来了,就如诗会那日夜晚,她提着一坛酒开开心心地来找自己。
陈皎进来时,恰好撞见太子上药,对方膝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吓人得很,陈皎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脑海中闪过一些不好的回忆。
上辈子她是舞蹈生,父母对她寄予厚望,一旦她训练比赛排名达不到要求,便会命令她跪在门外,仍由来来往往的邻居对她指指点点。
他们自喻为“文明人”,从不动手打孩子,却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孩子有足够深的印象记住教训。
不过幸运的是,为了不耽误她跳舞,这种惩罚往往不会持续太久。但那种在大庭广众前下跪,胆战心惊地害怕有人路过的情绪,陈皎永远不会忘记。
耳听不如眼见,亲眼看见太子为了保护自己属下而做出的牺牲时,陈皎沉默地站到一旁,胸口憋着气,没有说话。
谢仙卿屏退周围内侍,偌大的房间内只留下侍候的张公公。他看向陈皎,温和问道:“怎么不说话?”
他见少年脸色不好,以为对方是被太子府沉闷的气氛吓到了,还小小地开了个玩笑:“你急急忙忙来孤这里,便是为了罚站?”
太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反而来安慰开解自己,陈皎说不清楚怎么回事,但她心情更难受了。
陈皎低下头,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小声说:“这是我祖父当年得到的配方做的膏药,化瘀止血很有效。”
谢仙卿过瓷瓶,嗓音温柔:“陈世子费心。”
他还是那么温柔,一如既往的温柔。在遭遇圣上的训斥,身份高贵却不得不当着群臣面下跪,但他依然这么温柔。
陈皎觉得温柔是一种很高尚的品格,很多人在遭遇生活的挫折后会变得失去理智,暴躁,向身边的人发泄。
陈皎已经做好自己今日会被迁怒的准备了,但太子没有。他在见到自己匆匆赶来时,甚至还能对她露出安抚的笑容。
长夜虽暗,明月照人。
陈皎来了一会儿,张公公小心翼翼盛上一碗清粥。太子一天滴水未进,今日还未用过膳食。
谢仙卿用膳时,陈皎便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对方。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闷闷地说:“我为殿下感到不值。”
谢仙卿见她一直憋着气,也没去故意逗她,现在见她主动说话,也笑了:“孤有何不值?”
陈皎闷声说:“殿下是好的储君,也是好的儿子,你不该被罚。”
无论是做臣子,还是做儿子,太子都已经足够好了。
太子商议汴渠时,陈皎刚刚加入太子党不久,她亲眼所见对方为了治理水患做出的努力。当时她和太子第一次单独会面时,她亲眼看见对方桌上摆放了许多治水有关的书籍。
太子殿下或许不是如周侍郎那般精通治水的专家,但他作为上位者,愿意去主动了解考证,而不是仍由下属给出解决办法,自己做甩手掌柜,这一点已经强过许多人。
更别说今日太子为了保下周侍郎所做出的努力,陈皎觉得如果她是周侍郎,她此生都会铭记今日殿下的牺牲。
在这一刻,陈皎深深的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士为知己者死。”
陈皎坐在一旁生闷气,谢仙卿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感想,有一点心酸,有一点好笑。
陈皎果然年纪还小,哪里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了。他明白自己已经得到了太多太多,必然会有一些失去,所以从不因自己的境遇而愤怒或怨恨。
陈皎瘪嘴,忽然说道:“若是先皇后还在便好了,陛下定不会如此严苛。要是我父亲打了我,我母亲肯定会同样追着他打!”她说的父母自然是这辈子的永安侯府夫妇。
谢仙卿笑容淡了淡,道:“天子与常人不同罢。”
但陈皎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她看了眼桌上沾染血迹的纱布,从进门压抑到现在的掩藏的情绪瞬间爆发:“天子又怎么样,难道不是你的父亲吗?既然是当父亲的,为什么没有做父亲的样子,折腾人!!”
陈皎说得不只是圣上,还有被太子伤痕激发出的对上辈子父母的记忆。
她站起身,在屋内走来走去:“孩子不喜欢了就丢了,认为这个没用处了就另外生个养,父母不应该保护自己的孩子吗?为什么要伤害他们?”
圣上不喜欢太子了,就要把他废掉。她原本的父母认为她无可救药了,就重新生了个孩子。
为什么没人考虑过她和太子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