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因为厌恶太子殿下,这几年做事越发不讲究,拿捏太子党卡着事情不给批准通过已成常态,比如周侍郎治水需要的百万银两,到现在还在为这笔钱牵扯。
太子监国时期,重要事情需另请折子上报行宫的皇帝,但许多事情储君一人便能做主。每日的奏章也都是上报东宫,由太子决策。太子党自然底气十足。
坐于上首的太子倒是面色淡淡,十分沉稳。他自身优秀母族强势,十几岁时便开始监国,只不过最近几年皇帝对他不满打压,才造成了一种他式微的错觉。
陈皎站在谢仙卿身旁,相当于大殿最高处,能一览无余地看见所有人。底下诸位大臣的眉眼官司,以及他们站久了踮脚这些小动作,陈皎都瞧得清清楚楚。
今日讨论最激烈的,却是前几日使得谢仙卿大发雷霆的汴州税款一案。
几年前陛下大兴土木修建皇陵,国库空缺,节度使为替陛下筹款,对当地数十名豪绅承诺一干好处,提前收走八年税款上交朝廷。
一年前他调任进京入职十二卫,在威武侯手下做事,在五皇子一事中被牵扯落马。
他拍拍屁股走人,新任汴州节度使却没地方收税了,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笔帐。恰逢周侍郎来汴州治理水患,需要数十万白银。
这笔钱国库批了一半,另一半则需要他自己想法。周侍郎想得很好,现任节度使和他同是太子党,他便准备让汴州当地出这笔钱,毕竟治水对当地百姓百利而无一害,早建成早好。
结果他来了才发现,上任节度使这孙子把钱都收完了,以至于繁华富饶的汴州当地也没钱了!
周侍郎这次来汴州身上背了任务,皇帝虎视眈眈,一年内不能治理好水患他必遭殃。
他也是个狠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也效仿上任汴州节度使,提前收未来十二年的税。
周侍郎这么做,最先急的不是当地豪绅百姓,而是现任汴州节度使。
节度使手握兵权镇守一方,负责抵御外敌。他养兵也要钱,现在周侍郎他们这么一搞,他未来十二年失了一大笔税款,还搞个屁啊!
汴州节度使直接一纸诉状告到朝廷,要求惩治周侍郎,否则他就不干了!
其实要负最大责任的是上任节度使,但人家都死了,总不能拉出来鞭尸吧。
何况大家都清楚,上任节度使是为陛下做事,收的那笔钱大头都给了陛下,继续论下去就要查到当朝天子头上了。
今日朝堂上,大家争论的依旧是此事。
太子党中有人觉得节度使胆子太大了,一言不合威胁朝廷辞官,那就别让他干了。
五皇子等人以及少数太子党认为应当惩治周侍郎,不能同意他提前收税的做法。提前收税本就不可取,相当于剥削百姓利益,做这种事的就不是好官。
保皇党则断言上任汴州节度使和那几十名被提前收税的豪绅有勾结,对他们承诺的税款好处过多,对方已经遭罪伏法,这笔钱朝廷没必要认。
如果不认那笔八年欠款,周侍郎收走的便只是未来五年税款,现任节度使也能够容忍这笔损失。
群臣各执己见,总共分为四派,翻来覆去争执。
陈皎站在上面看戏,可以说是津津有味。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只不过没有参与讨论。
朝堂上争执声高昂,太子殿下忽然道:“陈世子以为此事当如何?”
太子这句话就好像自带聚光灯,朝堂上正在争执的所有人同时停下动作,不约而同地看向上方的陈皎。
虽然众人昨日便得知太子将提携陈皎入朝的消息,但今日真的看见那名站在太子身后的少年,心中依然为此惊讶。
早朝前半程,陈皎只是充当着倾听者的角色,以至于大家都渐渐忽视了她。直到此刻她被殿下点名,众人都愣住了。
陈皎正在看戏,闻言愣了下,下意识道:“微臣年纪阅历比不上诸位大臣,说的恐怕会令人失望……”她第一次上朝,对朝堂还未熟悉,但也知道少说少错,决定先慢慢熟悉。
太子端起案桌上的茶,嗓音温和:“大胆讲便是。”
听到这句话,大家看向陈皎的目光更加不同了。虽然他们都知道陈皎受太子看重,可也没想到殿下在这种时刻都不忘提携她。
帝王心腹,不外如是!
陈姣也忽然静下心,心中之前的担忧彻底放下。
她略微思索,徐徐道:“周侍郎治水为国为民,此时罚他,恐怕会寒了人心。不妥。”
偌大的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上首的少年身上。
太子坐于椅上,正在饮茶:“嗯?”
陈皎又道:“百姓信任朝廷才会慷慨解囊,提前缴纳税款,上任节度使许下好处也是与民让利。事关朝廷信誉,这笔钱不可不认。”
到底有没有已经没人可以查了。至于现任节度使威胁辞官的话,她根本提都懒得提。
陈皎铺垫许久,终于说出了想法:“然上任节度使是否勾结贪污,还需认真细查。微臣拙见,他被判谋逆,家中私产清点,来路不明的便退还汴州当地,届时取多少用于周侍郎治水,可由他们自行商量。”
少年气势沉稳,声音徐徐。底下臣子不再漫不经心,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大家以为陈世子只知机灵善变,对国事一窍不通。却没想到她看问题锐利,直指核心,点出了众人争论的关键。
陈皎言之有理,诸位大臣不由点头赞同。唯独保皇党和五皇子等人面色不郁,却无法直说。
节度使抄家所得财产,按照惯例要充入陛下私库。陈皎此举相当于是从陛下库中捞钱。
然而他们却无法直接反驳陈皎。总不能直接说这笔钱是陛下的,你不能动吧。
众人心思纷乱时,谢仙卿淡淡出声道:“诸位以为如何?”
群臣面面相觑,最后是右相率先一步,道:“老臣以为,陈世子言之有理……”
谢仙卿便笑了:“孤亦认为,陈世子此法甚佳。”
他嗓音淡淡,却没人敢忽略反驳。于是争执多日的案件,就这么定下来了。
其实陈姣提出的建议,诸位大臣未必不知道,也清楚这笔钱给了皇帝,只能从对方的私库中拿。
但没人敢说出来。朝中党羽派系复杂牵扯不同,即使是太子党,也会怕得罪天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谁会不怕呢?
但陈皎不怕。她一开始不就打算走这条路吗?
她要做天子近臣,只忠于帝王,做皇帝的喉舌。太子要做的事情,她替他去做,太子不能宣之于口的想法,她便替他争辩。
太子身为儿子和储君,一旦表明想挪用皇帝的私库,便极容易被扣上有违天理的名声。所以这个建议不能由他来提。
于是陈皎恰到好处地开口了。
方才太子点名让她发表建议的那一瞬,陈皎便隐约猜到对方的想法。直到最后她看见太子目光中的欣赏后,她才确定自己猜对了。
陈皎松了口气,眼眸明亮。她知道现在这个位置,她站住了!
陈皎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很满意,底下的诸位大臣也对她惊叹不已。
陈世子明明已经看出问题关键是陛下,却避而不谈,反从已死的节度使身上下手,从而达到目的。此时她被太子赞扬,神态也未显骄满。
进退有度,陈世子大有前程!
陈皎心智过人手段亦有,太子提携她的意图无比明显。众人都是混官场的老狐狸了,心知陈世子前程广大不容小觑,日后自己对待陈世子需得更诚恳几分。
众人思绪变化之际,当即顺着太子殿下的话,赞叹道:“陈世子年少有为!”大家看待陈皎的目光也变得温和。
底下是众多臣子的夸赞,其中不乏敬畏和艳羡的目光。陈皎怔愣片刻,她很快明白了众人变化的由来,随后缓缓垂下眼。
一人之下,不过如此。
陈皎虽然一直说要做太子手下的第一小弟,将来的天子近臣,可她也不知道当权臣是什么滋味。她爹永安侯也没到那个地步,连给她参考都没有。
所以陈皎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懵懂的想法。
这是第一次,她清晰地感知到,原来是这种感觉,原来滋味是这么好。所有人都要仰望自己,自己就站在太子身侧,对方批改的奏章她能瞧得见。
这一刻,陈皎心中生出了一种极大的快感和不同的情绪。
她感受了这种情绪,记住了这种权力的滋味,她永远无法忘记。
而陈皎看不见的地方,她身前坐于椅上太子勾了勾唇,悠然饮茶。
谢仙卿清楚,陈皎已经感受过了。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陈皎是个聪明人,但他还是决定亲自带对方感受一番。
权力的滋味。
第37章
陈皎终于明白, 为什么太子会忽然想要带她一起上朝了。
站于人前高居人上,这就是成功的滋味。如果自己没有拥有过,失去了也不会觉得可惜。可若是尝试过成功的滋味,便很难再甘心回到从前的生活。
尽管看穿了太子的真正意图, 陈皎却并不生气。
她之前的目标不就是如此吗?太子殿下现在让她提前感受一番, 更加坚定了她的奋斗目标, 这是一件好事。
何况陈皎非常满意她所处的位置。太子心腹, 天子近臣, 所有人看她都得仰望。
没有人会不爱权势。
陈皎虽然看起来随意,但她也同样渴望权力。如果她没有野心, 就不会女扮男装做世子,不会说服父母加入太子党,不会在众人的冷眼旁观中, 积极进取谋求太子的好感。
虽然最后出了点意外, 对方的好感和自己预想中的好感不太一样, 但这并不影响她是一个为了升职加薪而努力的打工人本质!
……
下朝后,太子留在东宫处理政务, 陈皎身为臣子, 同其他大臣一同自行离宫。
下朝路上, 所有人都围着陈皎:“陈世子少年得志, 前途可期啊!”
“陈世子今日站在太子身侧, 感想如何?”
调侃和打趣的话接连不断,这其中有多少真心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让一让!让一让!”陈皎的舅父拼命挤了过来。
陈皎的舅父时任太常丞。他是怡和郡主的哥哥,长相却和对方截然相反,眼睛有些小, 看着十分机灵。
他穿过重围, 拽着陈皎说:“都让让, 咱们叔侄要去喝一杯。诸位大臣有空再叙!”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他得意地摸着胡子,与有荣焉道:“我的好侄子!你可真给我们家长面子!”
陈皎和舅舅关系还不错。她见对方开心,故意叹息道:“上朝第一天,我也想低调些。但舅父你知道的,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才,到哪里都藏不住身上的光辉。”
陈皎舅父明显很熟悉她的风格,还很开心地说:“我当时就说过,你小子肯定能混出来!”
陈皎不理他,说:“咱们去哪里喝酒?刚礼部侍郎请我去栏轩酒楼吃饭呢。”
栏轩酒楼是长安城最出名的几家酒馆。里面的酒是店家特殊酿造,限量供应价格高昂,一坛十年份的酒便要数十两银子。
陈皎舅父哼了一声,大气道:“少激我,咱们今天也去那吃!”
到了酒楼,陈皎舅父十分大方地点了一桌子菜和几坛好酒,扬言让陈皎回去时带给她祖父。仅是这几坛酒,就得数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