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墨睇着她,目光仿佛被雨浸湿,有些凉。他想从她脸上找到些撒谎蛛丝马迹,可她话里不见多少愁云惨雾,只有几分苦涩的坦然,不浮夸地哭哭啼啼,也不过分沉溺苦痛。
恰到好处的一点感伤,叫人真伪难辨。
他暗里左思右想,一个姑娘家,拿清白扯谎,到底过于冒险了。
梦迢瞥他一眼,把脸望另一边偏了偏,望向那些簌簌打抖的葡萄枝叶,“这事情我妹子并不晓得,你可别在她面前说漏了嘴。我常在外头走动露脸的人,也不指望能配桩好亲事。只是我妹子,她常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声上并没有一点不好,不能给我带累了,我还想着给日后给她说户好人家呢。”
厨房墙上嵌着一扇支摘窗,短短一截支棍撑着回纹窗扉,彩衣在里头忙活着,碧青的裙旋来旋去。
董墨朝窗户里扫一眼,走到支摘窗的那一头,背欹砖墙,声音抑得比她更低,却不像是说悄悄话,仿佛他一贯低着声,自言自语似的,“小姐误会了,我并不是要来揭你的短,只是想问问你有什么难处,能帮得上的地方我必定不推辞。”
梦迢在小窗的那一头,向他掀起眼皮,“真格的?”
“未必暴雨天,我特地跑来哄你?”
董墨牵动一边嘴角,半真半伪望过来,两只黑得透绿的眼睛,几如皋兰密盖的两个漩涡,赤脚踩上去,叫人软绵绵地陷落。
隔着厨房的轩窗,梦迢暗扫他一眼,侧了身,右边半副肩抵在墙上,脑袋也靠在上头,左手抬着在粗糙的砖石上画圈,假装落入他的圈套:
“你要是不哄我……嗨,到今朝这个地步,我也没甚不好意思的,再不好意思,只怕饭也要吃不起了。我也没有别的难处,就是余下的银子尚且还不上,你能不能,先借我五十两银钱?”
话音甫落,她扶着墙端正起来,“你放心,等我手上几件衣裳做好了给人送去,一定先紧着还你的钱。虽不能一时还清,可今日三钱明日两钱的,总有还得清的时候,我可不会跑!”
董墨原是想借故套出“缘分”后头,她深藏的不为人知的目的。不知怎的,说到钱,他反倒松了一口气。骗他的钱也好,骗他的钱是最好,总好过骗他的别的。
别的是什么,他一时也想不到,连日却总有些惶惶难安。
他点了点头,斜撩着眼皮,“五十两够么?”
梦迢立时眉开眼笑,“够的够的!我们家欠他们是一百五十两,父母在时业已还了五十,我……那一遭,抵了五十,就剩这五十两。清了账,我想他们也不会再来纠缠我们姊妹,人总是还有良心的,你讲是不是?”
董墨“嗯”了声,静了顷刻,“或是小姐往我住那清雨园去取,或是我叫小厮给你送来,看小姐便宜。”
“哪里还敢劳动?自然是我自家去取嚜!”梦迢揿着对襟衣带系的结,低下脸高兴了阵,笑得面染红云,抬眼瞥他,“你怎的又愿意帮我这样大的忙了?”
董墨挑动眉峰,“这忙大么?”
“五十两,还不大呀?”梦迢将唇角微撇,咕哝着,“如此看来,你很是有些钱财嘛,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他也凉悠悠地趣了句,“自打上回你在车前那样恶狠狠的瞪着我,我还真觉得欠了你什么似的。别说五十两,借得再多些,也像是我该着小姐的。只是小姐别见怪,我初到济南,认不得几个人,不好轻易去惹麻烦。”
“那你此刻又来惹?”
梦迢也趣他一句,不管他得不得趣,她自顾自地抿着唇笑,惬意地背贴着墙,偶然偷睇他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雨又转急,啪嗒啪嗒地砸在瓦片上,声音格外清晰。董墨偶尔也睐目瞟她。越看她越有些像他娘。
其实他早不记得他娘长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她睫毛的剪影淡淡的投映在睑下,整个人有些冷清的薄情。梦迢也有同样的影,眼皮一剪,什么深情重义都能剪断。
他对母亲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之事经年耿耿于怀,心有余恨,因此似乎也有些莫名奇妙地“恨”上了梦迢。
恨一个人,就忍不住去留心她,观察她。
两个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立着。过于沉默,梦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岑寂的目光像锋利的刀片子在剥她的衣裳,一片一片地剥下她的假面,令她恐慌。
她朝前跨了两步,藏在柱子边上,苦寻话讲。终于叫她寻着一个,扭头惊乍,“瞧我!连个待客之道也不晓得,白叫你站了这样久!”
此刻才想起来,连坐也未请他坐,有些怪不好意思的。她忙不迭搬了根竹凳过来请他,旋即又往正屋里搬了个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出来。
那桌儿虽不大,却沉,梦迢搬得吃力,眉眼皆挤在一处,下唇咬得死紧。
董墨赶上前接,梦迢要强地偏着让了让,“不用不用,你坐你的,我搬得动!”
一面说搬得动,一面又拼得五官狰狞,恨不能眼睛鼻子皆长出手脚来帮着出力!董墨收回手,睨着她笑,屋檐下挡住她的去路,“小姐真是怪,一会软弱,一会又好强,哪一面才是真的?”
梦迢陡地胆战心惊,咣地落下桌儿。须臾仰面瞪回去,噙着个隐秘笑意,“你猜?”
话音甫落,一眨眼,她又嗔来一眼,“哪有叫客人帮着干活的?未必谁到你家去,你也使唤他做事情来着?这叫待客之礼,瞧你,一点世故不懂。你要搭手,喏,给了你好了,我乐得松快。”
言讫,她擦裙过去,背着身抿着唇暗笑。就是要一会一个样,叫男人摸不着头脑才好。
董墨的确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想,万变不离其宗,终归到底,她总有个目的。为了钱,最好只为他的钱。
他抬着桌儿跟在她后头,“安放在哪里?”
梦迢朝厨房轩窗底下一指,“就放这里,姑娘家的屋子,不大好请你进去坐,只好委屈你在这里将就将就。”
他便搁下,不曾想桌儿短了一只脚,一歪就栽倒!两个人忙伸手去扶,一个稳着这一端,一个稳着那一端,皆一点心惊!
大约是吓一跳的缘故,董墨眼波有些曳动,面对面隔得那样近,呼吸也有点失了规律,“小姐客气。”
梦迢亦心有余悸,乱跳着,把眼不自在地别进窗户里,“你先稳着,我找个东西垫一垫。”
片刻往厨房里摸了截柴火棍出来,往那脚下塞。这其间,两个那一点异样,皆烟消雨散。
梦迢蹲在地上,大大方方抬眼,“你也不要总是小姐小姐地称呼,我哪里当得起?我不过就是个平民丫头,只管喊我银莲就是了。你这样的尊贵人物,我不是也斗着胆喊你‘章平’?”
柴火棍也有些不够撑,桌儿像个逗乐的跛子向墙根底下歪着,显得滑稽。董墨扬扬眉梢,撩着袍子湿漉漉的前摆一行落座,喊了声:“银莲。”
“嗳。”梦迢立时笑着应,仿佛真是她的名字,有一种本能。
两个人对坐着,都有些没着没落的不自在,心如绵绵雨,飘忽着。面上却皆装得个漠然冷静。
作者有话说:
董墨:你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
梦迢:也是,也都不是。你可要慢慢了解,那一个我,可能连我自己也不认得。
董墨:有一天,我也会面目全非。
梦迢:那到时候我们就重新认识——我是梦迢,你呢?
第7章 前春恨(七)
入了秋,鱼雁杳杳,水云重重,翦翦一线风,吹着逐渐凋零的雨。雨由急转缓,倏密倏稀,绵绵地落,没完没了地下成一张网。
梦迢仰头望着,拣着话说:“你讲你刚到济南来,来做什么呢?老家哪里的?”
董墨湿乎乎的衣袂贴在膝上,有些不爽利。他在桌底下悄悄揭了揭,一壁说话,一壁环顾院子,“京中人氏,你猜我到济南来做什么勾当?”
小院只得三间瓦舍,当中一间堂屋连着正房,约略是梦迢所居。东厢是她小妹居住,挨着这间厨房。厨房边上搭了座葡萄架,架中间让着一条小道,隐约通着院门。
十分简便的一处房舍,槐树后头的院墙上苔痕斑驳,像是从人懒绵绵的骨头缝里发出来,绿油油的,长了很多年。
董墨有种错觉,仿佛他在这处小院里早住了千百年似的,连一点跼蹐,也是恬静悠扬的。
他走着神,梦迢趁机将他打量一番,装模作样地啧啧咂舌,“不消说,你这样的气派,不是来做官的,就是来做大买卖的!”
他笑眼轻睇,露出一丝轻浮模样,“那到底是做官还是做买卖?你倒是往深里说说看。”
梦迢脑筋一转,吊着眼梢笑起来,“想作难我呢?我可不是那样没见识!富顺大街上住的都是些显赫贵人,你住的那处清雨园,你未来时,是空着的,归官家的房产。如今腾给你住,你必定是当官的,还是个大官!我讲得可准呀?”
她说话果然带着些无锡口音,又证实了一点她的真伪。董墨听在耳朵里,一丝一丝,抽丝剥茧地抽减着对她的怀疑。
可他的疑心太重,极其不肯信人,仍旧墨守成规,有所保留。只略微点点头,“猜得不错,我打京城调任此处任……”
“可不要告诉我!”梦迢摆着手打断他,胳膊搭在桌儿上,脑袋凑近了一点,挤挤眼,“可不要说,免得往后我遇到事情,总想着来求你,你想甩也甩不脱噢。”
她刻意将话说得暗昧,为了平衡这一点轻浮,下一刻,又搦正腰,话讲得冠冕堂皇,“何况我们这巷子,住的都是些平头百姓,倘或走漏了一点半点的风声,叫他们听见,吓破胆的吓破胆,赶着奉承你的只怕要把我家门槛踏破!”
董墨嗤笑一声,“倒是我疏忽,你顾虑得周全。”
梦迢仰回脑袋笑他,“一瞧你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市井陋巷里的心眼,是半点也不晓得。”
逮着这个空隙,董墨便见缝插针,“噢?市井里都有什么心眼?不如你说来,叫我长长见识。”
又来了,梦迢没奈何地将眼别入雨帘中,撇撇嘴,“要吃了你,你怕不怕?”
由侧面看,她的长眉像要扫进云鬟,有些男人家的英气。眼下女人们盛行细细的柳叶眉,半点樱桃口,趫趫一双小脚,举目低头间,显尽赧态。
她裙底却半露一双大脚,檀口微扬,不避不羞,用坦荡的神色,说着暗昧的话。如此不净不淫,不端不荡,不合时宜。
董墨待要接腔问“你想如何吃我?”不料话还未出口,她妹子正端着蒸好的玉米面馍馍出来,搁在桌上,怯怯地往梦迢身后站。
梦迢将她一把拽到跟前,“这是我妹子玉莲。玉莲,这可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喊董相公。”
彩衣跟了梦迢三两年,唱戏的功夫虽不及梦迢那家子人,也是一顶一的好。她羞赧着福身,低喊了一声,又转进屋里盛了三碗稀饭出来。
梦迢接了一碗搁到董墨跟前,“你要不嫌弃,将就吃些,刚出锅,吃了去去身上的湿气。”
说着狂风乍起,卷了她的裙贴在董墨的腿上,被他湿乎乎的衣裳黏住了。
她弯着腰往桌儿底下一瞧,惊呼一声,“哎唷,你身上还湿着吧?瞧我,竟没留心!你先吃着,我生个炉子你烤一烤。”
不待董墨推辞,人已钻到厨房里头去了。董墨个头高,端着碗稍稍一抻腰,就能从窗户里瞧见梦迢。她拢裙蹲着,梳着云髻,髻上包着一块靛蓝苎麻巾子,因有服在身,常穿一件玉白对襟褂子,水绿的裙。
她打灶里抽出一根还燃着的柴火棍,鼓着腮吹一吹,暗红的火光变作黄澄澄的颜色,几经闪烁,燃起了火苗子,她便对着那截柴火棍笑了笑。
那半张脸映着黄黄的火光,使董墨想到日影西归的京城,一切喧哗与繁荣都在灿烂黄昏里渐散,渐灭。寥落里,却有种别样的宁静。
仿佛年幼时伏在他娘的膝上,夕阳大片大片地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那时候,纵然他们一家三口在庞大的家族中如此被忽视,他却时时刻刻感到稚嫩的快乐与幸福。
他以为那种幸福会是稳固永恒的。谁知一转眼,什么都不稳当。
晚林噪鸦,似在催促“归家、归家……”,于是他对这种归了家的错觉,感到不安与惧怕,甚至厌烦。
不一时梦迢搬了个小炉子出来,搁在桌儿底下,见董墨空了碗,调侃道:“难得,你竟吃得惯我们这些粗蠢东西,还当你非珍馐不下咽呢。”
董墨笑了声,“大鱼大肉吃多了,偶然吃吃这些清粥小菜,也别有滋味。”
倏闻彩衣捂着嘴乐了一声,梦迢转而提眉,“鬼丫头,你笑哪样?”
彩衣去接董墨的碗,将两人睃一眼起身,“平哥哥这话,像戏台子上那些大富人家的公子说的。”
“人家原本就是大富人家的公子嚜。”梦迢笑剜她一眼,“谁是你‘平哥哥’?不懂规矩,要喊‘董大官人’。”
董墨接过腔,“平哥哥就是平哥哥,何苦训她?一个称呼,什么要紧?”
彩衣喜滋滋钻到厨房里盛了碗稀饭出来,将碗递给董墨,俏皮地朝梦迢吐舌,“平哥哥都这样讲,姐姐要少训我。”
梦迢拿她无法,朝雨天里翻了个白眼。三个人在雨淋淋的屋檐底下坐着吃饭,蓦地像一家三口,有种莫名的亲近。
雨经久不停,董墨就坐得久了些,梦迢自然也归家暗些。同彩衣两个人收拾了一遍厨房,雨才住了。
这会才听见,隔壁挨打的那媳妇还在哭,声音凄凄绕在槐树后头的院墙外。梦迢聆听一会,因问彩衣:“隔壁住的什么人?”
“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两口子。”彩衣归置着东西,跟着朝院墙张望,“他家媳妇前两日撞见我,还说早晓得咱们这头里住着一家子两姊妹,今日才得见。”
“你如何回她的?”
“我说从前因有父母在,姊妹不好抛头露面,如今父母去世,我们姊妹自然该出门寻些活计做,不然岂不是饿死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