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折娶弱腰 折娶弱腰 第36节

孟玉仍旧侧睡枕上,沉沉地笑了声,“她是你亲妹妹,多给她些你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银莲斟酌片刻,起身坐在床上,“不该是我们的,我也不敢多拿。我一早就讲过的,我进府里来,并不为你的钱,只为跟着你。”

不想孟玉忽然翻身起来,一双阴沉的笑眼歪着照她,“跟着我?跟着我上刀山下火海,你怕不怕?”

银莲想也没想就摇头,“不怕。”

雨点狠狠敲窗,一颗一颗豆大的决心势如破竹的砸下来,较之世间的其他事来说,是渺小的,又极有力量的决心。

孟玉第一个念头是不屑的,觉得她傻,真是不及梦迢半点聪慧。而后紧跟来的念头觉得是她的谩辞哗说,一个小女子哪来这样的胆子?他轻蔑地歪着一边唇角笑了笑,看着她一言不发。

银莲给他瞧得不高兴,一把将腰扭过去,赌气道:“你等着瞧,我会证实给你看的。”

孟玉的神色有些松动,心里有些酸楚。他复倒下去,盯着丁香色的帐顶。那清丽又冷艳的颜色,不能不使他想到梦迢的脸。

这些话要问梦迢,她一定是取笑他忽然犯了傻气。可有时候,他正是希望他们都能傻一点。

隔了会,银莲也踩了绣鞋伏倒在他胸口,细着声地问:“你不高兴了啊?”

他脱口便道:“不是为你。”

她也脱口接,“我晓得。”默了默,她将脸在他心口蹭一蹭,“老太太说闲着也是闲着,请了个师傅教我弹琵琶。我新学了支曲子,弹给你听好不好?”

孟玉不禁抻起脑袋睨她一眼,只看到她满头蓬松的乌发柔婉的纠缠着,上头簪了两朵简单的珍珠花钿。他又将头倒回去,笑了笑,眼角凝出一点泪星。

檐外暴雨如注,仿佛重重珠帘,掩映着狼藉人间。

连街上亦淹了好些水,一脚踩上去像蹚河似的,人早惊得惶惶四散了。马车驶到福顺大街,离清雨园还有小段路,梦迢仔细着,怕清雨园的小厮瞧出是孟家的马车,在这里就要下来走。

小厮忙劝,“这样大的雨,太太哪里能走?就在车内等一会吧,等雨小些再下来走也成呀!”

雨声哗啦啦的,说话都是扯着嗓子喊。梦迢打着帘子要往下跳,见他拦在底下,也扯着嗓子喊:“怕什么?淋不死我!”

小厮执意不肯让,拦住这边,她便打那头跳下去。小厮忙打车内取出把伞来递给她,“太太好歹拿着伞!”

梦迢胡乱接过撑在头上,提着裙往前头跑。这样大的雨伞哪里扛得住?反倒碍事。跑出去几步业已淋湿了全身,她索性扔了伞,两手捉住裙跑,步子奔得大大的,露出裙底下裤子来,竟是一点妍丽举止皆不顾了。

或许雨势太大,把她脑子里别的都冲没了,她只想到董墨好端端怎么会病起来?认得这一年,从未听见他有个头疼脑热的。他又想起从前听孟玉说起的一些秘闻,有的当官的,在官场上得罪了人,不明不白的就死了。董墨担着都察院的差使,不知暗里得罪了多少人。

这一想,愈发卖力地朝前跑。跑到门上,连看门的小厮也吓了一跳,盯着看了会才将她认出来,忙打了伞送她往园中去。

董墨虽然觉得有些头晕脑胀,可又觉得一个男子汉卧在床上不好,便长久地坐在书案后头。披着鸦青的薄法氅,里头穿着苍绿的直身。卷着书,偶尔看进去几个字,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飘散到别的地方。

大约是生病的缘故,思绪很涣散,七零八落的想起许多事,连十来岁时候的一桩小事也想起来。

那时候中秋,阖家在厅上吃饭,他给他爹上香,这一耽误,到厅上业已席散,底下仆妇在收碗碟,戏台子上在拆屏解帷。庭中只剩个惨白的月亮,将他与整个家族割裂开来。

他独行独坐还独卧,半生才和梦迢遇见。她是叫梦迢吧?他也不敢确定。

倏然几声轰雷电光落在董墨身侧,扭头一看,大敞的窗外晃过人影,拖泥带水地由洞门那头往场院中奔来。顷刻奔到廊庑底下,听见急促的跺脚声。

在罩屏内斜望,梦迢像哪片湖底走出来的水鬼,衣裳裙上皆在滴雨,乌髻冲得散乱,贴在脸上成股成股地淌水,半点美貌也不见了,就是初遇时她被人打耳光也不见得有这样狼狈。

那绣鞋里一跺便往外冒水,她干脆踩了鞋,穿着湿漉漉的罗袜踩进来,两面顾盼,“章平,章平?你在屋里么?斜春,斜春、怎么不见人?”

梦迢正要往小书房这头来,她猜依董墨的性子,生病了也不肯睡在床上的,他嘴硬,骨头硬,犯了心软也要寻个冷硬的借口。

果然迎头在罩屏内撞见董墨。他披着氅衣,发髻束得有些松散,脸上比常往更白了几分,眼睛暗沉沉地压着。

梦迢觉得他骤然憔悴了许多,疑心他是受了好大的毒害,忙去拉他的胳膊,“你怎么在这里站着呢?斜春呢?也不管你?”

她拉他拉不动,又见他格外反常,发起急来,把着他两条胳膊仰面到处窥他,“你哪里不好?斜春使人去告诉我你病了,是病了还是给什么人害了呀?你嘴上都没颜色了!”

董墨垂着眼定定地睇住她,心里有些发狠发恨。没人敢这么骗他,审了多少犯官,再硬的骨头也得在他手上说实话。他一时想扼住她纤细的脖子!掐断令他混乱难堪的一切。

他久不说话,白得泛青的脸使梦迢益发心急,竟然吊着他两个胳膊跳起来,“章平,你不要吓我!”

这样说着,眼里忽然有泪成行地滚出来,混着脸上的雨水黏着缭乱的碎发,简直分不清哪行是水哪行是泪哪行是鼻涕。

董墨抬起的手终归是没圈到她脖子上,倒是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他在她头顶阖上眼,只好对昭然若揭的真相视而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多病骨(九)

乱雨惊拍, 黑云蔽日,屋子里香冷玉篆, 风一卷, 空气又湿又冷。

董墨抱着梦迢在罩屏底下,身前是门,身后有窗, 皆大敞着。雨滴撇湿了衣裳,但他有些一厢情愿相信是梦迢的眼泪给打湿的。

老天爷真是长了嘴也说不清, 大约也有些瞧不上他这股自欺欺人的劲, 愈发把雨偏着朝门窗里打, 溅了他一身。

梦迢呢, 也不知哪里来这些泪, 扑在他胸怀里一哭便收不住。哭到最尾, 倒不像单是为他了,也为她自己, 长年累月不敢爱也无从恨的愁闷。

“哟,姑娘身上湿得这样!”

两人一惊,瞧见斜春进来。梦迢忙抽身退了一步, 胡乱抹了一把眼泪, 像是恍回神思, 满身淋漓地站在罽毯上。这时候她才想起难看来, 挂着一连涕泗朝董墨讪笑,“我把你家毯子也踩脏了。”

斜春早在门外站了一会了,实在是怕梦迢身上湿衣裳捂久了要生病才进来。这里已病了一个, 再病一个, 岂不是两副病骨, 药罐子都不够换的。

她笑笑, “脏了毯子什么要紧?姑娘快到里头去,别站在门口吹风,我拿身衣裳来给姑娘换。”

又看董墨,还站在罩屏下,里头的直身也湿了半截。斜春瞅他一眼,“爷不顾自己,也得顾着姑娘啊,先到榻上坐。”

董墨大半日不说话,披着氅衣到小厅榻上坐,眼不知望在什么地方。梦迢心里有些毛毛的,想起方才脑子像被大雨拍散了似的,净是些没头没脑的悲情,还在他身上哭了这样久。

她觉得难堪,坐也不好坐,只在他面前湿漉漉地站着,“你怎的不讲话?”

“讲什么?”他一开口,嗓子倒了一大半,沙得不成样子。

梦迢忙躬下腰窥他,近近的,红红的眼圈里还含着一泡泪,一说话便抖落下来,“你是不是给人把嗓子毒哑了?”

“我是病了。谁能给我下毒?”

梦迢又忙把湿淋淋的手搭到他额上去,“好烫,真是病了……”

此刻倒有一大半放下心来,忆起来时那些好没道理的猜测,她自己也觉好笑,果然站在他面前笑起来。

那一张原本清艳妍丽脸这一会又是挂着眼泪又是粘着发丝,又是傻里傻气的笑,从未如此狼狈的丰富过。笑眼一低,见董墨又沉默下去,眼瞥在了别到地方。

她忽然噗一声,吹出个鼻涕泡来,“我一定丑死了!所以你不看我!”

董墨由始至终不大讲话,这会却点头,“的确是丑。”

慌得梦迢四下里寻镜子。一个男人屋里,哪来那么些镜子,又不好私自进他的卧房。寻了一圈,终归又走回他面前,低着脸有些生气,“你永远别看我才好。”

董墨两手撑在膝上,交握着拳抵在下巴上,看罽毯上拖着的那些缭乱的水渍。一圈又一圈,好像千万里的行路,她走到他面前。

其实是真或假,终归都是场缘分,阴谋或诡计,她总是这个人。她肯为他惊惶哭一场,那么骗他又有什么要紧?横竖她要不了他的性命。

这样想,便叹息了一声,撤下一只手握她裙边的一只手,“好冰。”

梦迢看不见他的脸,居高地看着他低垂的后脑,觉得是沉痛地垂着,好像是对什么无奈地妥协了。她忽然心里发急,认为他的无奈与她有关,她想辩解,匆匆忙蹲在他面前,仰着面看他,“我要给雨淋病了!”

她又哭出来,把半张脸贴在他的手心,“真的,听说你病了,我连伞也没打,一路跑来的。”

董墨点点头,拉她起来,要她坐,她不肯,“我身上全是水,把垫子打湿了。”

他也跟着站起来,肩上的大氅掉到地上也没管,把梦迢抱进怀里,眼睛有些干涩地往向对面墙上,“一会叫丫头烧水你洗个澡才好。”

斜春这会大约正是在忙着吩咐这个,久不见来。梦迢衣裙上的水滴完了,只是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怕带累他的病愈发重,忙退出身来,绕着圆案闲踱。

董墨落回榻上去,等她转到背面,才抬眼看她。那衣裙底下的皮肤忽然活了似的往他心上跳,她转到哪里,他的眼就挪到哪里。

小厅给她慢悠悠地转完了,锦罽拖着漓漓的水渍,也在他身.体里拖动着一线心猿意马的慾望。

梦迢也觉察有一线目光静悄悄地跟着她,她侧目一望,董墨却在盯着手上的扳指。他将它左右意态闲散地转动着,仿佛在想什么凝重的事。

其实他还是有些不敢看她,总怕看着她,忍不住去追寻一个真相。他倒丝毫不惧怕孟玉,也不管她本来是谁的妻。只怕她是抱着要害他的念头来,到现在也没有一点更改。

但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就算有再大的存疑,也没能阻挡一个男人的霪心。

暴雨渐疏,帘卷风恶,梦迢只顾着暗悔自己今日之反常,哪还有功夫追究他有些不寻常的态度?她只当他是因病才愈显疏淡,于是拿出些殷勤照顾。

之后初昼又长,荷花满池塘。董墨的病往后再拖拉了三两日。这几日,梦迢晨起在家打算玉莲嫁妆的事情,下晌便换了衣裳往清雨园来。

一干事情并不要她做,她只陪着董墨说话,把小时候可笑的事情稍加删改,当成趣事说给他听。

这日说到她七岁上头的一桩事情。那时候还在无锡,没有梅卿,只得她与老太太相依为命。老太太也还年轻,诱引了一个买卖人家的少爷,成日诓那少爷送银子来给她开销。

那少爷到底是做买卖的,转念一打算,如此不明不白的厮混,哪日她翻脸不认人,银子岂不白花?不如抬了她回家做妾,钱一样花,却终归是他的人。

说到此节,梦迢伏在书案上笑,“可我这表姑妈是个怪脾气,打定了主意一生不嫁人。两个人谈不拢,那少爷恼了,回去告诉家里头的奶奶。奶奶气不过,带着人来寻我表姑妈,说你既不愿意嫁,就该把从前花在你身上的银子还回来啊。”

董墨坐在书案后头,脸色还有些惨白,手上翻着本书,沙沙簌簌的,也不知在没在听。

庭内的动静也是沙沙簌簌的,那一场暴雨后,济南天气些微转凉,风里夹着暗荷香,吹着两排箭竹,锋利的叶落了几片在太湖石上。

常有人家喂养些鸡鸭鹅,也不知在哪处墙外,咯咯咯咯地叫着,轻和蝉鸣。唤起梦迢那些遥远的记忆,年幼时候虽然苦些,但没有这些芜杂的人与事。倒不像如今,那些繁珠重翠仿佛压得人心里重重的,要跳也不能轻快地跳起来。

她说得兴起,也不管董墨听没听,拔座起来,学着老太太的模样叉着腰道:

“我那表姑妈说:‘要钱嚜没有,要命一条,只管来拿。’人家奶奶更恼了,招呼着两个丫头将她揿在地上打。我那天正好去瞧姑妈,看见她被打,心里也发起急来。屋里拣了个罐子,照着那丫头的后脑勺就砸下去!人家也不服,反在院里拾了块砖头砸我。”

说着,她将半副身子伏在案上,扒开虚笼笼的头发给董墨瞧,“你看,是不是头顶还有条疤?”

她的话漏洞百出,也不知打哪里钻出的表姑妈。董墨半信半疑地瞥一眼,倒的确是有条细细的疤扒在头皮上,一个指节长,别的地方发丝浓密,独那条疤上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不长。

他的心仿佛被谁攥了一把,攥得疼一下,又松开。渐渐地,一股血朝周身涌了涌,使他的恢复了些常态。

真是怪,有的男人是为一点一点发现一个女人的美艳而爱她。有的却是一点点发现她的丑态而爱她。

他漠然地说:“是有条疤,没长头发。”

梦迢听见,又暗悔给他瞧了,不长头发多丑啊。她忙理好宝髻,绕到他身边,站着了细睨他的脸色,“你今天似乎好了些,不大咳嗽了。”

董墨斜抬上眼,看了她片刻,忽然将她拉坐到腿上,“是好了些。这几日你着急了?”

梦迢倍感欣慰,觉得都是她的功劳。洋洋的眼转到他眼里,才后知后觉发现他们隔得这样近。也蜻蜓点水地亲过两回,但这般贴近是没有过的,她坐在他腿上,像是受着他无限的宠爱纵容。

她问心有愧,往他膝盖后挪了挪,隔出些距离。她怕跌进他寂寞的眼底,要寻个话讲,“我晚饭要在你这里吃。”

董墨执起她一只手翻了翻,似乎是在查看她还有没有别的伤疤。那雪白的胳膊细是细,摸起来却是肉绵绵的。他笑了笑,端起脸来,“想吃什么?”

恰缝斜春进来,端着一瓯鲜荔枝,“布政司的贾大人晨起刚好叫人送来两篓螃蟹,一个个还都活着呢。下晌叫厨房里蒸了,姑娘回去时也给玉莲姑娘带些去。”

梦迢忙红着一张脸起身,走到窗畔去吹风,“这样早就吃螃蟹了?”

斜春只作没瞧见,“六月黄嘛,也好吃的。”

风在窗畔温柔迂回,仍是洞门前那两排箭竹簌簌沙沙地响,垂着一股清苦的药香。梦迢的脸也仍是红的,半晌褪不下来,她只好扶着窗,与斜春闲慢地说话。

饭前柳朝如来看望,说起去南京的事,董墨在书斋修书一封,叫他带去给南京都察院。柳朝如将信折在袖内,因问他:“怎么好端端的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