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莲挨在他身边,侧目窥他几眼,抓着他的腕子皱眉道:“把太太放出来吧,这样关着,迟早要把人关疯的!”
孟玉反握了她的手,颓然笑着,“哪有那么容易。你不知道,你太太是这我见过的最刚毅的女人,她那份心志,要是个男人,做了官,一定比现如今那些虚挂着满口仁义道德的大人们强些。”
他自然也猜得到梦迢必然求了她与董墨通消息,却不挑明,只站起来拿了根银签子将烛火挑一挑,“你以为我是在折磨她?就算顶着个活王八的名头,我也想过要放她走的。可心里实在过不去。我与她几年夫妻,她就是长在我心里的肉,要剜出来,恐怕我也难活。”
说着,他斜睨下眼,望着银莲,“要不我死了算了,她也就自由了。”
那笑虽然轻浮,话也像句玩笑话,可眼里竟然有几分绝望的认真。似个食毒上瘾的人,心里明知不好,又沉溺其中,对自己也十分厌弃绝望。
银莲心内振荡了一下,终归无话可说。她睡到床上去,在枕上饱受着良心上的折磨,左右摇摆。
第二天仍旧行坐不定,一面想去告诉董墨,一面又担心孟玉没了梦迢,真不能活。毕竟银莲是一眼见证着孟玉的感情,也只有她清楚了解他的感情。因为了解,她自觉对他肩负着一种鼎力支持的责任。
耽误来耽误去,她没往清雨园去,却听见董墨又往家来了的消息。
原来自那遭孟家回去,董墨便病得重了,支持不住,请大夫煎药,在床上熬受了两日。
那日好了些,便起来批了些公文,打发斜春男人送到衙门里去,自在书案后头坐了个把时辰。坐久了也不痛快,他又起来走动。
行到窗畔,风细小窗寒,雨落点点斑,何处玉笛声,吹到梦魂间。不觉又引起断肠意,想起梦迢来。她总如风,无孔不入地侵袭他的病体。
大约是这两日病见好些的缘故,想到她,却不似前两日那般灰心,又还有隐隐一点难灭的心火烧着,不死不休的架势。
董墨在窗前苦想一阵,唤来斜春更衣,说是还要往孟家去问问。斜春一言不发,给换了身鸦青的道袍,挽好儒巾,吩咐套了车。
这厢走到孟府来,管家回说孟玉不在家,董墨只说是受柳朝如之托来看望柳夫人。管家讪笑两声,不敢得罪,只得去报了梅卿。
梅卿遭了梦迢那一回打,额角伤刚好齐全,心里却余恨难阗。正待要想法子气梦迢一回,听见董墨来,心道是个大好时机,便忙使人请到厅上,施妆傅粉,款款相迎。
此厢将董墨迎到椅上,打量他一番,笑盈盈地客套,“书望最是不懂人情世故,去南京一趟,就麻烦府上好几遭。有什么话什么事只管往家里来信就是了,怎么老托大人传话?等他回来,看我他说几句道理给他听!”
不曾想董墨却在椅上拱手直言,“这回不是书望兄所托,是我有事要问嫂夫人,不好冒昧来访,只好借书望之名前来造访,多有唐突,万望宽恕。”
单刀直入倒好了,梅卿更乐得少费口舌,渐渐笑着摆正了一副惋惜贤德脸色,“大人与家姐之间的事情,我已听家姐说了。大人想必是为问家姐的境况来的?”
那头才说是,梅卿更换了一声慨叹,两只手端丽地叠在裙上,“我想大人做着布政司参政,饱读诗书,自然懂那些礼法,我们也就不必说这些,只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姐这个人呢,哪里都好,就是有些优柔寡断的性情。自与姐夫成了亲,家中有吃有喝,上无公婆,下无妯娌,她这日子过得清闲似神仙。”
说着又一叹,“可是女人,总是心不足。这样清闲的日子过久了,又嫌无趣。况且姐夫外头忙,他们两个膝下又没孩儿,这一闲,可不就闲出事情来了?”
她眼歪着朝董墨看去,宽容而理解地笑了笑,“饮食男女,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我也是成了亲的女人,也懂得她。一个是我姐,一个是姐夫,你董大人嚜又是书望的好友,我谁也不帮着,我在中间说句公道话。男人要叫一个女人动心十分容易,只要待她好就得。可要与一个成了亲的女人谈论婚姻嫁娶之事,简直是天方夜谭。女人家休妻另嫁,这天底下有多少唾沫星子等着淹死她?就这一点,我姐也不得不郑重思量。”
那一张巧嘴搭着那一只拈帕的巧手,来来回回地指点着,“况且她与姐夫也不是过不下去日子,不说姐夫待她,姐夫就是待我们这些娘家人,也好得无话可说。你叫我姐怎样好抛闪了姐夫跟你呢?”
最后纤柔地指向董墨,直戳心窝,“大人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大人想问个究竟,我也懂的。可有的事,是没有‘究竟’可问的。你非要问,我也只好说,她再情难自.禁,也有脑子摆在那里,孰轻孰重,但凡脑子清醒的,都掂得清。你要真为她好,就体谅她一点,不要怪她,只当你们是做了一场梦。”
此番言辞比孟玉那番,更是合情合理,反劝得董墨苦涩一笑,“她去苏州,几时回来呢?”
“就快回来了,姐夫这头叫人传句话去,夫妻俩言和,自然就肯回来了。”
董墨原是想来加持一点梦迢是“情非得已”的信心的,不想却被梅卿一席话驳斥了残存的一点信念。她在一个女人的立场上,道尽了一个女人的苦衷。
他再不体谅点,就是在用一点可轻可重的情感在逼迫梦迢就范了。
他想要说点什么,动了动嘴角,最终无话可说,只好颓唐地起身拱手,“打搅了。”
梅卿捉裙起身,送了他门外去。看着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叱咤官场的男人如此落拓凄冷的背影,她顿觉分外畅快。仿佛从前那些当官的压在她身上的力量,都被她反施压了回去。
并且这个男人差一点就能与梦迢双宿双.飞,她想起柳朝如,便不能眼看着自己差强人意的美梦在他人身上得已实现。
想着这些,梅卿心中畅快淋漓,那种大仇得报的快乐立时翻了倍。她扶着门框站了会,鲜艳得热闹的裙角像人群里一抹苍凉的讥笑,轻轻地滑进门里去。
却另有一片艾绿的裙穿梭在流金的密荫里。因怕董墨就要走到门上去,银莲跑得很急,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敲鼓似的。
她有些喘不上气,不得不稍稍慢下来。这一慢,那些芜乱的思绪便紧追上来。真要告诉董墨么?告诉了他,他带走梦迢,孟玉脸上岂不是无光?
但也只不过被人嘲笑几句,她会伴着他的,没什么要紧。如此想,银莲又快了两步。
可听说这个董墨在官场上很有些权势,真告诉他,他动起怒来,向孟玉发难,岂不是连累了孟玉?这一转念,又慢下来。
反复之间,银莲赶到门上,正瞧见董墨爬上了门首的几个石蹬。她要张嘴喊,却冷不丁想起孟玉那双绝望冷静的眼睛,他一切在平静里接近疯狂的表情。
她才发现,她是那么爱他,对他似个溺爱的母亲,也明知他不好,却不舍得见他遭罪受苦,只好掏尽良心来纵容他。
她那惴惴的心逐渐平缓下来,静望着董墨跨门登舆,潦倒而去。
从此,银莲也没再去探望过梦迢。梦迢复燃的一线期望慢慢在白昼难辨的等待中又萎灭。
如此辗转半月,孟玉倒是等来了楚沛的信,据说他与董墨的奏疏几乎同时呈到了皇上眼皮底下,皇上笑了半晌,传出旨意,叫贾参政问清董.墨的私情,倘或果真,便另派人查审盐税的案子。孟玉心下了然,这又是一种平衡,既全了楚沛,也全了董太傅。
打算一番,他便趁夜走到梦迢屋里来。这庭中业已落满败叶,屋子落满尘嚣,手指往榻上一抹,借着月光照见满手死灰。
梦迢缩在卧房的榻上,仍在窗户底下割着铁木,手上只管呜哧呜哧地划拉着,眼睛只管呆怔怔地望着月亮。孟玉循着她的眼朝天上一望,那是一弯细月,像谁用金钗划下的一条口子,涌着冷白的血。
他看了会,坐在梦迢面前近近地歪着脸喊她:“梦儿。”
梦迢迟缓地扭过脸来,好似不会说话一般,空把嘴张一张,久久没出声。孟玉温柔地抚着她的脸,她的脸也像一轮月,白森森的,落着翳云似的灰,他用指端擦拭着。
然后又抬起她的手,手上满是给碎镜片割出的碎纹,细细的,有新有旧,参差纵横,好在不深。他很心疼,但又觉得,有的爱是需要忍痛受难的。
他摸了帕子揩她的手心,“怎的又不点灯?”
梦迢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喉咙,出声便是低哑的哭腔,“放我出去……”
“好。”孟玉也滚出眼泪来,嗓子却仍旧透着冷硬,哪怕他是歪着一双温柔的眼,温柔地睇着她,“想清楚了么?愿不愿意指证董墨?”
梦迢几乎是本能地点头,这会叫她做什么她都答应。人被困得久了,自由就成了唯一的盼望,爱恨嗔痴都得退让到一边。
她细碎地点着下颏,细碎地点出许多眼泪,也记不得计较是在答应着什么。她只不过想要与人说话,想要一点温暖,在这漫长的、度日如年的暗寂里。
于是急切地攀在孟玉脖子上,将脑袋放到他肩上去,紧迫地抱紧他,还是不住地点头。
孟玉在背后笑着,掌心轻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像奖励一只刚刚被他驯服的猫,“皇上的旨意没几日就到,顾及朝臣彼此的体面,只命贾参政私下问话。你放心,不会传出去的,坏不了你的名声。或者你能拿得出什么证据告诉我,我去回他的话,你在家好好休养。”
梦迢不断地点着头,迟钝而木讷地吐出一句,“他胸口有条疤。”
说出这话来,她模模糊糊的脑子有了刹那的静止,仿佛整个尘寰被摔碎,空荡荡里溅起恐惧。她狠狠地往孟玉身上贴,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藏进他的身.体里。
那一缕月魄落进窗来,地上吊着的满是变形的沉重的蓝影子,床的影,案的影,几的影,凳椅的影,以及他们相拥的影。
孟玉一条胳膊也环紧着她,另一条胳膊抬起来,搽了一把面上的眼泪,背着她木然地笑了下,“你瞧,也未见得你有多么爱他。”
次日梦迢是被一阵响声吵醒的,轰隆隆,轰隆隆……一整个人间从她耳边碾过去。她由枕上慢吞吞爬起来,呆滞地听着,贪恋地阖上眼。这声音确凿是真的,充斥着人的欢声笑语,在久违的天光里。
走到廊外一瞧,原来是几个小厮在拆洞门上的两扇木门,窗户上的铁木栏杆也不知几时拆净。庭中流莺巧语,树荫匝地,太阳照尽,凉风邅回,冷与暖捉摸不定,扑朔迷离。
几个丫头婆子笑嘻嘻地迎在庭内福身,一个个献媚着嘴脸,生怕梦迢记旧账似的,殷勤更胜从前,“太太可有哪里觉得不好?”
“太太再进屋睡会,天冷了,仔细在风口里吹出病来。”
“太太想吃什么没有?这会就叫厨房里做来!”
梦迢一时竟然很爱这些嘈杂的声音,将那一张张呱呱发出声音的嘴慢慢睃过。她脸上落满灿烂的阳光,灿烂的阳光里,笼着支离破碎的笑意。
只等众人问候完了,她立在廊庑底下看她们,轻声开口,“今日是初几?”
有个婆子抢着来答:“十五、十月十五!”
想不到才过了两个月,她还以为人间已千年了呢。她顽固坚持的一点爱,想不到轻而易举就被击碎在两个月的光阴里。然而这两个月,甚至不曾挨过打骂,也不曾受冻受饥。
连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因此,连她自己也不再瞧得起自己。
一个丫头见她转身,赶着捉裙上来搀扶,“太太再要睡会?那太太先睡着,一会彩衣就过来伺候。”
梦迢拂开她的手,瘦条条的背影嵌入门内,向着光隐觅处游进去。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万事非(八)
秋光尚且晴霓, 云水已生寒意,柳朝如自南京甫归, 听说董墨病中, 也顾不上往孟家接梅卿,先归置了行礼到清雨园探望。
房中得会董墨,见其倒无大恙, 只是病体消瘦几分,有些没精神, 笑容恹恹地迎来作揖, “劳你去南京跑这一趟, 还使得你们新婚夫妻分离多时, 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柳朝如不甚在意, 反挂心他的病, 又不好做出那副伤怀之色,只得调侃, “这一年你就病了两回,济南这地方,看来真与你有些八字不合啊。”
提起董墨一点心事来, 他萧瑟转身, 引着柳朝如往椅上坐, “你这话还真是说对了。这地方还真是克我, 当初来,原本是打算理清济南的盐务,回京好升任正都御史。不曾想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朝如大惑不解, “什么意思?”
书斋里四面风窗大开, 风有些重, 带起董墨一阵咳嗽。小厮忙进来关了窗, 顺势端了药来。董墨吃了大半碗,苦吁了一口气,到书案上拿了封信递与他看。
信是董墨祖父所书,词句不多,不过字字铿锵有力,将董墨好一通勃然大叱。柳朝如看得直皱眉,“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私行不检有辱门楣’?你在济南连落英巷都不曾去过一遭,怎么扯出这些话来?”
董墨眼色微凛,斜着唇讥了一下,“你还记不记得那位银莲小姐?”柳朝如狐疑着点首,猜出点什么来,却万没想到他底下的话:
“她原不叫‘张银莲’,叫梦迢,是孟玉的发妻。”
柳朝如为之大惊,呆了半晌,一欠身险些磕倒了茶碗,“你的意思,孟府台利用他这发妻耍了个诈?”
“孟玉上疏参了我个沉湎淫.逸,罔顾礼法,巧取豪夺之罪。皇上的旨意大概没两日即到济南,叫贾参政审定这桩事,调我回京述职。”
“那济南这头的事怎么办?”柳朝如噌地拔座起来,剪着胳膊急踱了两步,“南京那头,姓谢的已经供出了章弥,只要抓了章弥撬开他的嘴,就能坐定孟玉结党营私,亏空国财。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调你回京?”
董墨抵着拳咳嗽两声,进而嘲弄地笑一下,“这还不明白?皇上暂且不想查,趁此事调我回京,是保全楚沛,又不至于得罪我家老太爷。孟玉这招扬汤止沸,正好合了圣意,派个楚沛举荐的人来审章弥之罪,该怎么定,楚沛自己说了算,如此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南京的那些供状,岂不是成了废纸?”
“当然不是废纸。皇上给了楚沛面子,楚沛就得还皇上个交代,在朝廷上和我家老太爷面前才说得过去。”董墨扬扬手,请他回座,“章弥无论如何是跑不掉了。我细想过了,我若回京,你就去会见绍慵,他在盐课一直盯着私盐出入的事,只要证据确凿,我会在京找准时机再参孟玉。”
柳朝如却有些心灰,“时机……不知道要等多久。眼下楚沛如此春风得意,连这样的事皇上都护着,只怕再等,满朝文武不知又有多少要成了他的党羽了,来日他羽翼更丰,愈发不好办。”
董墨屹然笑笑,“皇上此时护着他,不过是因为一时骄奢,而楚沛这样谄媚小人,正好合用。你等着看,两年内北方必有战事,到时候皇上另有倚重,也就顾不上他了。不必心急,想想自古南来北往山高水长,多少朝臣办成一件事,不得耗费几年光阴?急功近利终难成大器。”
经他一劝,柳朝如也只好宽心,睐着眼笑叹道:“你还是一贯的步步逸态,遇到这种事也不见急。你身上这桩丑闻呢?打算如何洗清?”
董墨面上此刻方见一丝黯败,“孟玉这位夫人已向贾参政举证我胸口的疤痕,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辩不清。”
况且本身也不清白,他笑了笑,“也犯不上去开脱,一点男女私情的小事,既不坏我前程,也不能要我性命,不过受点杖刑。”
“听这意思,你像是一早就有察觉这位银莲姑娘的身份,那怎么还上了这个当?”
董墨轻刮两下茶碗,呷了一口茶,散淡地将茶碗搁在桌上,动作温吞得像是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所以我才真该受这一顿板子,或许能把脑子打清醒些。”
尽管话说得轻松,柳朝如仍能觉察他一身失意,也不知是为公为私,总之他薄薄的眼皮向下微耷着,睫毛托起残败的一缕黄昏。
不一时柳朝如辞将回去,董墨独回房中,斜春正端了药来给他吃,趁他眼埋到碗里的当口,她假作无意道:“听孟家下人说,姑娘从苏州回来了。”
董墨一连吃了许多时候的药,嘴里早就习惯了,也不觉得怎样苦。如今一碗一碗地攒到腹中,倒觉得五内腌得有些发苦,浮到面上,“嗯。”
他接了帕子揩了嘴,止不住斜睨斜春一眼,“她有话来么?”
斜春接了碗背过身去,淡淡地摇了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