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知道,他从来不去想那些没由来的事情。
很奇妙,他能想起来那天晚上的一切。
他想起来那天秦月问他喜不喜欢扇屏,她说她为他的生辰做了一个扇屏。
他记得他只说让她不要那么麻烦,家里这些东西足够多了。
然后接着秦月问他,生辰那天给他做一碗寿面好不好。
她问他,将来会不会想她。
一切仿佛谶语。
他又想起来容莺刚才最后说的话语。
那么……是他错了吗?
他在想秦月,他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他也习惯了回头时候,总有一个人安心在家中等待。
在忙碌朝政与战事之后,他回到家中时候,有秦月在等他,他把他获得的战利品统统给她,他让她无忧无虑不用去操心任何事情。
他做错了吗?
那天在安定门前,他先救了赵素娥,再把身边的亲卫留下去救秦月,这样的安排……是他不够谨慎吗?
秦月应当知道他会有安排,她应该信任他,不是吗?
他用尽一切,竭尽全力,去为了容家,为了他自己的前程而冲锋陷阵,他将会为身后的人挣来名声和财富,他自诩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可容莺为什么会那样说他呢?
他觉得头疼欲裂。
胸口也憋闷得有些让他无法呼吸。
大约是这些时日以来他夜以继日地为了各种事情奔波,又或者是过于杂乱的梦境让他无法安眠,他靠在椅背上久久不想动弹——也根本没有力气了。
他闭上了眼睛,把领口稍微拉开了一些,好让呼吸平稳。
他想起来离开京城那日,秦月苍白的脸色,那时候他们就在屋子里面,她抱了一下他,然后就松开了手。
他们之间最后的话语,是她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她那一天沉默了许久似乎有话想说,但她并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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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中。
庾易一边吃饭,一边听着芦苗把秦月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被丈夫丢下在安定门那?”庾易不可置信地看了芦苗,“这种男人都有?”
“这种男人有也不稀奇啊,抛妻弃子为了自己,就自私自利。”芦苗在旁边喝茶,“我跟你说这些的原因是,我估计那男人要回头来找的。”
“丢都丢了,还找???”庾易眼睛都瞪大了,“还有这种人?他有什么脸回来找?总不至于找到了就说自己是不得已的吧???”
“漂亮,温柔,善良。”芦苗冷笑了一声,“男人哄一哄,再哭一哭,那事情不就过去了?你就看她容貌,哪个男人愿意放手的?我不想看她又重入火坑。”
“那你的意思是,要是有人找,就让我说没见过?”庾易看向了芦苗,“你问过秦娘子她自己的意思没有?万一她要是愿意跟她男人和好呢?”
“如果没有人过来对着她哭,她就不会心软。”芦苗非常肯定,“这种善良的人你知道最怕什么吗,怕有个人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用善良和迫不得已来压她,只要有人不停说有什么不容易有什么为难,她就会为他人着想来委屈自己。反过来,你让她少接触这种人,她就也不会这样委屈自己。”
“芦姐,我觉得你好仗义。”庾易扒了一口饭,“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替你瞒着。不过要是真的有人回来找,那天那么多人在救人,也瞒不了多久的。”
“这没什么,我已经准备往洛州去,还打算带着她一起去。她说她愿意跟着我一起去洛州。”芦苗说道,“到时候离了京城,那种薄情男找个几天找不到就会收手,你也不用太为难的。”
“你想好去洛州了?”庾易只注意到这一点,“你不等你们慈幼庄的人了?”
“下午出门的时候听说我贱人爹的贱人儿子到京城来了,我不想跟他们见面,所以我准备先走。”芦苗无所谓地说道,“反正京城呆腻了。”
第40章 小年夜  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消失……
夜晚时候下起了雪。
小年已经到了,尽管北狄仍然在京城的北边徘徊不去,但京城中还是渐渐有了那么一些过年的气息。
留在京城中的人们在窗户上贴了窗花,还准备好了门神和年画以及鞭炮。
秦月眼睛还是看得模糊,但已经可以坐起来,不必日日躺着,于是便帮着芦苗叠一下衣服之类的。
这些事情她当初在秦家的时候做得太多,尽管在容家这么几年有人伺候养尊处优,但却并不难重新捡起来。
芦苗一边爬上爬下地清理着屋子里面的尘网,一边与她说话。
“据说容将军马上就要带兵进城了,今年过年肯定不必担心北狄贼人会进城来。”芦苗说道,“我们就等除夕一过,大年初一时候就可以准备往洛州去啦!最好容将军能在除夕之前把局面给稳定下来,要不咱们俩要找个车马什么的就很麻烦。这种世道,要是太乱了就不太合适出门。”
秦月听着她说容昭,心情已经比较之前平静了,她便笑了笑,道:“是我麻烦你,要是我能看得清,也不至于麻烦你那么多。”
“相互帮忙嘛,这有什么麻烦的。”芦苗倒是不以为意,“说不定咱俩去了洛州,我还要麻烦你呢!既然我们俩是准备一起走了,就是相互扶助,而不是麻烦不麻烦的。”
秦月点了一下头,便还是笑了笑。
应当是从小便没有真正地被人呵护关爱,秦月觉得自己大概永远做不到芦苗这么洒脱。
她害怕欠了对方,她总想偿还,于是她总也会把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也不得不放低,身后无依仗,她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退路。
如芦苗这样,她会心生羡慕,因为她大约永远也做不到和她一样。
外面门敲响了几声。
芦苗从梯子上跳下来往门口去看是谁。
秦月也朝着门口张望了一下,在一片朦胧红雾之中,她看到芦苗和一个人一起进到了屋子里面来。
“是隔壁的小庾大人。”芦苗把手里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先开了口,“就那天把你从城门口给救回城里的那个小庾大人,秦妹,你是不是还没和小庾大人说过话?他最近还在城北忙,我都有两天没看到他了。”
不等秦月开口,跟在芦苗身后的庾易先开口了:“怎么老喊我小庾大人,喊我庾大人不行吗,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小!”
“年纪小,只能被喊小庾。”芦苗嘲笑了一声,“一个合格的大人,才不会计较自己是小庾还是老庾呢!”
“那我比秦、秦娘子要大呢……”庾易手爪子纠结地在一起绕了一下,然后乖乖地拉了凳子在桌子旁边坐下了,“嗨呀不说那些,我过来找你们吃年饭呀!虽然是小年夜,但也很值得在一起吃一吃。我带了酒菜过来,一起吃一起吃呀!”
芦苗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原本想说什么,但看到他单独端出一碗瘦肉粥的时候,便把话给咽了下去,转身去扶秦月往这边走过来。
秦月把手里的东西摸索着放在一旁,然后跟着芦苗慢慢走到桌子前坐下了。
她模糊辨认着庾易的位置,还是先向他道谢:“谢谢小庾大人救命之恩,那天便应当谢过。”
“不谢不谢,我是城边这边的令官,救人是应该的,是职责。”庾易也看向了秦月,他看着她的眼睛,只见那目光还是涣散的,心里就有数不再多提,“我又没什么挟恩图报的想法,这话便不必多说了。”
“感谢的办法多了,还可以结拜个义兄妹什么,或者将来让你们小孩在一起成亲。”芦苗一屁股在旁边坐下来,把那碗瘦肉粥送到了秦月手边,然后把勺子放到了她手里面,“秦妹我和你说,你就别跟男的说谢谢,他们一听谢谢就开始想入非非,多半能一路跑神到以身相许去。”
庾易眼睛都瞪大了,气呼呼道:“我才没有,你不要污蔑我!”
“不是说你,你激动什么!”芦苗把饭菜摆开,把肉菜摆在了庾易面前,“我是说那些男的,你不在其中。”
“可我也是男的啊……”庾易夹了一筷子猪蹄给芦苗,“这不把我也涵盖进去了?”
“那就除开你以外的男的,行了吧?”芦苗也知道庾易没生气,便又抬手给他倒了一杯酒,“你自己是男的,也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庾易接了酒杯,想了一会儿,闷闷不乐地点了头:“你也没说错。”顿了顿,他忽然又想起什么,道,“对了,昨天是有人过来问我那天在安定门有没有救出一个女人,我说没注意到给含糊过去了,他们倒是也没有太追问。”
“啧,我就说那种贱人就会回头的。”芦苗嗤了一声,“你做得太好了!给你敬酒!”
“不不我是想说,过来问的人我有印象,是容将军麾下的。”庾易看了一眼芦苗,又看向了秦月,“秦娘子……你丈夫是谁……嗷!”
话没说完,芦苗一筷子敲在了庾易的手上:“小庾大人,会不会说话了,有这么问话的吗?这是审犯人吗?”
庾易捧着爪子嗷了一嗓子,有些委屈地看向了芦苗:“我这不是怕来头太大,直接把我们仨给一网打尽了吗!你不是还打算呆到大年初一才走的吗!”
秦月手里拿着勺子,她沉默了许久,她没有想到容昭会回头来找她。
一旁的芦苗凶巴巴道:“我跟你说,来头再大也是个贱人,贱人看找不到秦妹,一两次就不会再回头来找了,你心虚什么!”
庾易道:“可我看着不像啊!我跟你说,那人我之前见过好几次了,就是容将军手下的人,他们那些人可执着了,若是有什么没弄清楚,会反反复复回头来问的!”
“你这话就给我一种错觉你知道吗,你说得好像是容将军把自己的夫人给丢了!”芦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怎么可能啊!”
最后这句话,让秦月忍不住笑了一声——有那么一些事情,便是在大家都认为不可能的时候发生了。
庾易和芦苗都看向了她,似乎因为她这一声笑而心生迷惑。
“容昭。”秦月放下了手里的勺子,她朝着有光亮地地方看去,眼睛看不清的时候,会下意识追逐着光的方向张望,“容昭就是丢下我的那个人。”
芦苗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子上,她手忙脚乱地去捡筷子,又把手边的碗给打翻在了地上。
庾易眼疾手快地帮着她把碗给接住了,口里念叨着:“岁岁平安碎碎平安!”
“你……我……”芦苗双手在脸上搓了两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秦妹……你……是清醒的吧?”
“权力更重要。”秦月笑了一声,“仅此而已。”
庾易抓着碗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秦月,道:“我想起来了,那天其实大家都在说的是北狄的人抓了容将军的夫人做要挟,又都在说容将军带走了公主……其实也没说将军夫人的去向……”
“因为从城墙上跳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去向,无非是死。”秦月自己都很奇怪,为什么说起那天的事情会如此平静,“能被小庾大人救了这条命,我自己也很意外,或者是老天不让我死吧……”顿了顿,她重新看向了芦苗的方向,“我隐瞒了这些,实在是抱歉。如果因为这些事情牵连到你们,我心中过意不去……”
“后面的话不许说!”芦苗打断了她的话,“就算你是将军夫人,那也就只是一个被丈夫丢下的女人,在我这里没什么两样!后面的话不许说,大不了我明天一大早就带着你离京。”说着,她便想看了庾易,“帮我们准备车马,明天一大早我就和秦妹一起往洛州去!”
“好、好的……”庾易先答应了下来,然后才叹了口气,“我是没想到……我那天还在想呢,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可见不管是什么地位,薄情负心的人都是一样的。”芦苗嗤了一声,“如容将军这样的,便更让人感觉到恶心!”
秦月在一旁听着这些话,心中却没什么波澜了。
她觉得自己在跳下城楼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两个人,带着曾经的爱与恨的那个人埋在了城墙之下,就仿佛她曾经听人说起过的海参。
他们说海参遇到危机时候,会把内脏全部丢下,然后只剩下皮囊,苦苦求生。
她便是把过去一切都已经丢了出去,她不能回头去找,一旦回头,再遇到容昭她没有能够丢出去的第二副内脏了。
她就是掩耳盗铃的人,只要她不去想,过去的一切都能假装没有发生。
她不在意,不去想,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消失。
她离开京城去洛州,或者等眼睛好了之后还能去别的地方,她和容昭永远不会再见面。
如此就足够了。
一旁的芦苗忽然抱了她一下,道:“别掉眼泪,我罩着你,要是万一有一天他找上门来,我替你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