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玉眼睁睁看着他忽然间慌慌张张地起身:“我……我去看看他们怎么还没回来。”说完像背后有人追赶似的风风火火出门去,留下闻玉一个人在屋里摸不着头脑。
南宫仰出门没多久,都缙便带了人来到她屋里,闻玉抬头一看,发现是与他们同行了一路的老僧,心中正感到奇怪,便听都缙介绍道:“这位是无妄寺的雪云大师,雪云大师会些医术,不如让他替姑娘看看吧。”
名唤雪云的老僧双手合十同闻玉点了点头,他生得慈眉善目,闻玉便也伸出手叫他诊脉。
都缙从屋里退了出去,屋里安静许久,闻玉渐渐有些走神。她侧头看着窗台上放着的兰花,那盆兰花是从闻朔的书房搬过来的,应当是有人替它浇过水了,看起来比前几日精神了些,不过还是耷拉着叶片,看上去了无生气。
闻朔是个不太擅长养花的人,只有这盆兰花在他手底下活得最久,因此他伺候得也格外细心一些。闻玉一度觉得这盆花在他心中的地位快要高过自己了,没想到他这会儿说走就走,将这盆花与她一同就丢在了这里。
正这样胡思乱想的功夫里,雪云已收回了手:“施主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
闻玉摇摇头。
老僧点头道:“看脉象施主体内真气已经平复,也未伤及肺腑,稍作调养应当很快就能痊愈,不过施主可知道自己身上中了毒?”
闻玉一愣:“什么毒?”
“此毒名叫思乡,月满如璧之时体内真气翻涌源源不绝,明月如勾之时,体内真气便又会逐渐消逝与常人无异。施主这毒应当是出生便在了,多年未发,只是因为有人封住了你的真气。但那晚施主与封鸣对掌,体内真气冲破气海,这才使得思乡之毒又重新发作。”
要不是听都缙说这老僧是个什么寺来的和尚,听上去似乎颇有些名气,闻玉几乎就要将他当做哪里来的骗子了。
她这反应本也是意料之中,雪云从容道:“施主若是不信,可以探探此刻你自己体内的真气。”
闻玉听后将信将疑,聚气凝神果真感觉到体内真气充盈,与过去截然不同。若说以往体内真气不过涓涓细流,此时气脉大开,如江河奔腾入海,有两股真气在丹田对冲,那晚天坑下那股鲜血翻涌的感觉又有卷土重来的征兆。
闻玉猝然睁开眼,又听老僧劝道:“施主如今气脉刚开,还不知道如何控制体内真气,还是不要轻易运功,免得体内毒性发作,走火入魔。”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感觉那上面好似还有烈火灼烧的热度,一时之间还是难以接受自己身上的这番变化,但对他的话已经信了三分:“这毒发作会怎么样?”
“此毒十分罕见,据老衲所知,施主中毒多年却并未察觉此毒存在,除了有人封住了你的真气,二来与这山中气候环境也有很大的关系。只要施主此生不离开沂山,不动用真气,这毒虽不能解,但也多半不会要了你的性命。”
此生不离开沂山……
闻玉发了会儿愣,在今天之前她确实从没想过离开沂山。
她从前有过许多打算。比如她回来前计划着去东街的酒肆沽二两酒,村西孙家的儿子前两日好像托人又来家里说亲,她悄悄跑去孙家威胁了人家一通,这事儿不知道有没有传到闻朔耳朵里,他要是知道了,她得拿这酒来哄人;她还计划着等过两年攒点银子,把家搬到镇上去,这样她进城的时候,可以找个人来家里照顾闻朔……
这样的打算她做过很多,但是所有的打算里,从没有一条是不包括闻朔的。
可现在他不在这儿了,她就只剩下了一个打算,就是要去找他,问问他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儿。
雪云见她微微走神的样子,又说道:“闻施主要是不愿留在山里,还有一个法子。老衲虽不知道这毒的解毒之法,但我师弟雪心多年来对世间奇毒多有研究,施主要是愿意,可以随老衲一同去无妄寺,他或许会有办法解你身上的毒。”
“无妄寺在哪儿?”闻玉下意识问道。
“在姑苏。”
姑苏啊……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是和这大山里截然不同的地方。
她垂下眼又问:“大师与我萍水相逢,为什么愿意帮我?”
雪云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老衲在外云游数十载,这次入山,正是为了施主而来。”
闻玉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雪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闻玉看见那信上的笔迹已然心中一沉,待拆开一看,发现果真出自闻朔之手,与写给卫嘉玉的那一封相差无几:“他托你照看我?”
“闻施主只是告诉老衲有关你身上的毒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于往后的去留,全凭施主自己定夺。”
“你一早就知道我是他的女儿?”
雪云却摇摇头:“老衲也是夜宿山洞那晚才知道的此事。”
“为什……”闻玉脑中灵光乍现,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那晚的吹笛人?”
老僧双手合十,垂目不语,默认了她的猜测。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他去了哪儿?”闻玉强压着怒气,冷声问道。
雪云回答道:“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对闻施主的去处老衲也是一无所知。”
短短的几句话里,闻玉的心境已从惊讶到震怒,最后涌上心底的是一阵说不出的失落和迷茫。直到此刻,她好像才真正接受了闻朔已经抛下她离开的事实。之前的二十年,她仿佛都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现在谎言褪去了颜色,她才看清自己四周一片迷雾,既不知去处,也不辨归途。而在迷雾之中,她茕茕独立,无枝可依。
老僧见她忽然沉默地坐在床上再不说一句话了,知道她或许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这些事情,于是他站起身:“施主这几天先好好休息,老衲就住在山上的山神庙里,待施主理清楚一切,随时可来山上找我。”
作者有话说:
主角升级第一步,离开新手村。
第16章 兄长
山里的清晨下了一场雨,到中午的时候天空放晴了一会儿。
王生从地里回来,发现自家院子里坐着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男子。他娘从屋里端着碗水走出来,抬头见他在外面发呆,催促道:“你回来傻站在外头干什么?”
王生慢慢地走进院子,狐疑地看了眼院里的陌生男人:“娘,这……”
“这是卫郎君,我今早买了袋米,他帮忙提回来的。”林婶显然很喜欢这个面生的外乡人,乐呵呵地将儿子赶进厨房,“灶上还热着饭,快吃,吃完了给小满送去。”
王生是个看上去有些木讷的年轻人,在母亲的催促下,他看了眼坐在院里的人,见对方与他点一下头,也局促地冲他点点头,这才走进屋里去了。
厨房靠着院子,透过窗能听见院里传来的谈话声,多数是他娘的声音。那年轻人叫做卫嘉玉,是从长安来的。对祖祖辈辈都住在万年村的林婶来说,长安实是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因此听说他是闻先生一家的远方亲戚时,更是惊讶地停下了手中的活,一心一意地同他唠起家常来。
闻朔许久没有在村里露面,前几天有人瞧见一个面生的女人去了杨柳田,村子里闲话传得最快,有传言说他当年就是在外头犯了事才会躲到这山里,还有人说是他在外头有了相好,这才急匆匆地搬出去了。
“都是胡说八道!”林婶一边摘着豆角一边愤愤不平道,“闻先生是什么人,这么多年的街坊邻居了,我们能不知道?都是那些被他教训过的泼皮无赖趁这机会在背后抹黑。你说你是他侄子,我看他一个人带着小满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
“早年姑姑过世之后,家里逼他续弦,姑父不肯,带着表妹一个人跑出来了。”
“哎呀,闻先生还真是个深情人。我说这么多年,村里家家户户不少人上门说亲,都叫他回绝了,原来是还惦记着小满她娘啊。”林婶啧啧赞叹道。
卫嘉玉问:“婶婶还记得姑父是哪一年搬来的吗?”
“那得有近二十年了,他带着小满刚搬来的时候,小满差不多才一两岁的光景,还是个满地爬的小娃娃,有时候闻先生有事要出个远门,就把她放在我家,托我照看。有时候他一去就是个把月,也不知究竟是干什么去了,等小满六七岁以后吧,他才在这儿开了家书院,收一些附近想要读书的学生,也不再跑到山外头去了,日子倒也勉强过得去。”林婶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地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卫嘉玉又问:“那这么多年,可有什么人来村里找过他?”
林婶道:“这我倒是记不清了,不过应当是没有的。闻先生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有些孤僻,你看他家住得这么偏僻,基本上也不和村子里的其他人来往,不要说有什么人进山来找他了,就是他自己,也几乎从不离开杨柳田那一带的。”
她说着说着又想起什么来:“不过现在闻先生先回家去了,那小满是不是也要跟着你们走了?”
卫嘉玉迟疑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林婶有些不满:“你们该不是看小满是个姑娘就不想认她回去了吧?我跟你说,小满打小性子是顽皮了些,但绝对是个心眼好的孩子。我们家王生老实,总叫村里那些个混账小子欺负,有一回几个人还把他骗到山上去了,小满那会儿才七岁,就在我家住着,大晚上一个人上山把她哥哥给领了回来,王生那小子下山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
“娘。”男子从屋里走出来,有些局促地打断了院里妇人的话,“我吃过饭了,你进去用点吧,一会儿就凉了。”
等王生领着卫嘉玉走出院子,卫嘉玉正要作别,忽然听他问:“你们要带小满回去吗?”他问完这话,见对方愣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小满自小像我妹妹一样,我希望她将来的日子能够越来越好。”他生得与这村里大多数的年轻男人一样身形健硕,因为常年在外劳作所以皮肤叫日头晒成了小麦色,虽然沉默寡言但是目光淳朴清澈。
卫嘉玉怔忪片刻,自言自语似的:“怎么才算当个哥哥?”
王生以为他是担心往后与闻玉难以相处,又咧开嘴笑了起来:“你放心,小满人很好,你对她好三分,她就会五分十分地对你好。总之……她是个好妹妹,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卫嘉玉回到杨柳田的时候,半路又下起了雨,好在他早上出门时带了把伞,才不至于走在半路就叫雨给打湿了衣衫。
他走到杨柳田,发现院门开着,闻玉独自坐在院门下的台阶上发呆。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靠着门看上去像哪家走丢了在房檐下避雨的猫。
“你在这儿干什么?”卫嘉玉打着伞走近了问道。
闻玉抬起头目光在他干净整洁的衣领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很快将目光转开了,懒懒地回答道:“屋里闷,出来透口气。”
卫嘉玉听了便也收起伞,将其靠在墙上,跟着一块站在房檐下,瞧着这外头漫天的雨幕。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坐在台阶上的人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不比你早多少。”
“你不生气吗?”
“二十年前他就已经做过这件事情了。”卫嘉玉回答道,话语之中听不出喜怒。
两个人静静望着雨幕中的水田,麦苗青青,山间偶尔有白鹭飞过,青山绿水间几点白影,叫人既觉得天地浩大无边,想去看看这青山之外有何颜色,又觉得天地只此方寸间,不过这屋檐下一坐一立两人而已。
也不知这雨下了多久,等雨势渐渐小了下来,卫嘉玉才又问道:“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闻玉尚未回过神,又听他说道:“你若想留在这里,我可以为你安置田产,每年给你寄一笔银子,直到你出嫁为止,往后你有什么难处,也可托人带信给我。你若想离开这里,无论是去姑苏或是别处,我也可以找人想法子照拂,或者……”卫嘉玉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或者你可以来找我。”
他这番话显然是已经在心里想了许久,这会儿一口气说完竟觉得微微松了口气。
闻玉起先没听明白,等后来反应过来,冷笑一声,漠然道:“你真把自己当成我哥哥了?”卫嘉玉一愣,又听她说,“他要是给你留下一只阿猫阿狗的,你是不是也要捡回去养起来?”
外头的雨已快要停了,只剩下一点淅淅沥沥的雨丝。闻玉在台阶上坐得太久,站起来松动了一下身子骨,又继续说:“放心吧,我活了二十年没有过什么哥哥,你想必也不缺我这么个妹妹,这辈子你我或许也就只见这一次,我不会赖上你的。”
卫嘉玉少有这样哑口无言的时候:“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闻玉奇道,“打从杨柳田第一次见面,你对我就有敌意,你敢说不是吗?”
卫嘉玉长到二十七岁,早已知道了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好恶。而他自小所受的大部分教导就是要他学会如何摒弃自己的好恶。他看着跟前目光澄澈的女子,见她如同山间小兽,全然不懂人世间的规则,没人傻到会去挑破那层窗户纸,偏偏就她横冲直撞,傻到直咧咧地说出来,而且她说这话时既无怨怼也并不伤心,仿佛只是将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摊开来说给他看那样。
但就是这样,越发显得他阴暗卑劣,叫人愧怍。
“我确实……不能完全以平常心待你。”卫嘉玉沉默半晌,终于承认道。
他想起收到闻朔来信时的心情,在来的路上他想了许多,刚下山时他想问问对方当年为什么要不辞而别扔下自己;快到沂山,他又想若是没有好的解释那也罢了,只要二人能坐下来喝一盏茶,过往种种他也能不追究;等真到了屋外,推门的那一刻他又想,见一面吧,只见一面就算圆满。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连这样一个圆满他都不肯给他。他一纸书信将他唤到这儿来,为的却是别人,为的是他另一个亲手养大陪伴了二十年的孩子。他怕她年纪尚小无人照看,怕她茫然无措不知要去往何处,所以将他找来,把她托付给自己。
他二十年前没有怨恨过他,二十年后忽然心生恨意,这种怨恨叫他自己都觉得心惊,因此更不愿面对眼前的女子。他无法不迁怒她,尽管他极力告诉自己,她在这件事情当中也算无辜。
一些话一旦开口,之后便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了。
“但你我既为兄妹,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我便理当照顾你,换做别人也是如此。”
闻玉听得出他这番话虽说的毫无起伏,但也字字真心,并非虚情假意。她就算不领情,也无意与他再起什么冲突。于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之后,转开头抿了一下嘴唇:“算了,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他们这一摊烂账,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得开的心结。
卫嘉玉知道她大约还在介怀山洞那晚的事情,于是也不再多言。他拿起倚在墙边的雨伞,临走前迟疑一番,忽然说道:“你还记得那晚在山里他吹的那支曲子吗?”
闻玉眼仁微微一动,又听他说:“那支曲子名叫《折柳》。那晚他两次吹笛,第一次是为了引雪云大师相见,第二次我想应当是吹给你的。”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一别二十年,起码这回他没有忍心当真不告而别。
卫嘉玉说完这些,撑开手中的纸伞,正要走进雨里,却忽然听屋檐下的女子开口道:“我不通音律,他要真想道别,不会用这种方式。”闻玉言辞冷淡道,“那晚你不是也听见了那首曲子?”
卫嘉玉执着伞转过身来,见房檐下女子倚墙抱臂,垂首看着他。
墙外杨柳随风而起,柔柔拂过伞面。闻玉叹了口气,忽然又笑起来:“不过,你如今告诉了我,这样一来,他和我们就算都已好好道过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