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日便是中元节了,这天家家户户都要享祭先祖。每到这日,宣宁侯府中开祠堂享祭后,侯爷还会去道者院。道者院在中元节有大法会,宫中也派人去祭扫,为战亡的将士焚钱山,也开设祭孤魂的道场。
佛家这天也有梦盂兰盆法会,前些时候杂剧艺人们就开始演目连救母了,能从七夕一直演到中元。
白日里家中父兄会去道者院,乔琬与母亲往往是日暮时分到逦水边放灯,也算是斋孤祭鬼了。这一日,宫中也会遣内侍从龙山放水灯,自暮时到入夜,逦河上浩浩汤汤的河灯,仿佛真的能照亮黄泉幽路,沟通这人间与幽冥。
乔琬望着夜幕下那流光般的逦河,诚心合掌。她不知自己为何能回到及笄这一年,她对所有鬼神都恭敬祭拜,只求这不是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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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中元节,宫中突然传旨,天子今年要去松云围场秋狝,宣了各王公部院随驾,宣宁侯府也在此列。
大邺自高|祖时便常有秋狝,至当今天子不喜围猎,秋狝便成了随心的消遣,连着几年都不起驾也是有的,竟也不用担心围场动物休养生息了。
从前先帝多是宣王公武勋随驾狩猎,当今天子倒是常常钦点学士翰林与他同去跑马观景、吟诗作画。松云围场的千顷松涛与溪谷泠泠,倒是出了不少诗文与画作,也跌断了几位清贵大夫的腿。
秋狝随驾可以带家中女眷,乔琬与萧氏往年也随府上去过围场。如今府中各院已是闹哄哄收拾起箱笼来,能随驾出京一趟是何等难得?为了这趟差事,各院二等以下的丫鬟小厮们怕是要争上一场。
乔琬心中并没有那些喜意,她不明白的是,为何今年会有秋狝?
前世的太和二十年并没有秋狝,毁了二哥的那次秋狝,明明是在太和二十一年!
如今她与康平伯府并无婚约,今生那黄云雁怕是也一直不得见在家养伤的康平伯长公子,更不会芳心暗许。这两段孽缘都尚未发生,秋狝的时间也不相同,是否意味着前世这场祸端已被彻底扭转?
乔琬还有些忧思,这次秋狝务必要注意安全。院子里的丫鬟早已如火如荼地收拾起箱笼,又是寻思着跑马的衣服,又是收拾帷帽斗篷。
清昼与疏影是随乔琬去过围场的,只道那围场外侧的别院收拾得并不精细,最好还是把山枕和被衾都备好。
春水从知道这事起就兴奋得几日没有睡好:“小姐也会骑射吗?我竟不知道是什么样光景哩,小姐会猎兔子吗?还是狐狸?我可以给小姐做毛领子吗?”
乔琬见她问个没完,连秋山也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只好答道:“三哥从前带我猎过水鸭子,运气好的话还能猎下飞鸟。”
春水依旧激动道:“水鸭子好,咱们可以做热汤锅子!”
因着天子好些年没去围场了,清昼和疏影心中也是十分欢喜的。清昼便也不催促春水干活,自己一边收拾一边道:“在围场多是分得些野味,烤肉、热汤锅子能吃得你上火。咱们还得带些清润的糖水方子去。”
春水立刻道:“那我去收拾些带上!”
疏影一边清点首饰一边思索着搭配的衣服,嘴上却也忍不住凑趣道:“还记得上一回咱们去,在溪边自己钓了鱼回来。别院里的嬷嬷教咱们认了些野菜藤子,也是新鲜有趣呢。”
乔琬干脆放下思虑,也看起她们收拾的东西来。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心行事便是。
宫中下旨后十余日,天子方才起驾。围场需要打点,随驾官员也需收拾准备。
松云围场距离玉京不远,不过二三日的路程,常年有京中禁军把守。松云围场从前代起就是皇家围场,乔琬也是前阵子才从太后口中得知,围场附近的锦春苑是前代的行宫兰泉宫。
天子这回秋狝带上了太子与诸皇子皇女,并无妃嫔随驾。乔琬有些遗憾的是,嘉宁公主也留在宫中陪着太后。
宣宁侯府夹在玉京诸多王公车队中出行,并不算高调。乔琬只知道前头是成国公、英国公府的车队,觉得心安。
前些天听三哥说这回康平伯府也随驾出行,只是不知春天里病重的伯夫人可以出门见人了吗?
这次出行令人想起先前说过的兰泉宫,乔琬干脆只请了三位教仪中的清佩姑姑同行。
清佩姑姑出门也带上了霜清,如今侯府女眷坐在马车里,霜清倒是带着帷帽骑马在外随侍。连清泰堂向来稳重的大丫鬟素月都忍不住要掀开帘子看她骑马,心生羡慕。
一连三日的行程并不松快,其实这路程跑马一日就能到,走得快些的马车两日也可到围场。但因着松云围场离京近,如今这随驾官员府中亲眷跟来不少,车队一路上走走停停,竟是第三日下午才到。
前代的行宫已经改成温泉游苑了,如今松云围场的外侧修建新的行宫别院,围场内也提前准备了些供人暂歇的营地。
乔琬到了围场外的别院,只先与家人休整一番。
围场的行宫与别院原就有内侍、宫人留守,天子驾临,也从禁中带了一批内侍与宫人。京中的王公官宦人家自然也少不得带着家人仆从出行,一时间松云围场热闹极了。
春水与秋山是第一回 来,跟着清昼疏影忙里忙外收拾箱笼,跑腿格外卖力。
出门在外,乔琬只与母亲和清佩姑姑在一处,不想再惹出什么事端来。到了晚间,各府才逐渐收拾齐整,好在今日行宫并没有赐宴,众人只想早早歇下,明日好去到围场大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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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气晴好,碧空万里,清晨时分便已经有了些许秋日的凉意。前一日夜里乔琬睡得不算安稳,今日卯时便起了。
几个丫鬟起的更早,守夜的清昼出门打热水去了,疏影为乔琬梳头,打趣道:“春水昨晚睡不着呢,翻来覆去一整夜。”
春水红着面皮道歉,细声道:“姊姊们见笑了,我自小都没有出过京呢。”
乔琬前世听春水说起过,她幼时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因为父亲糊涂,欠下了赌债,才将她卖了换钱。
因她玉雪可爱,那牙婆本是想收了她做干女儿,也教了她许多,但后来为了补贴家里,还是在她十岁上下的时候将她卖入府中。
春水时常感念那牙婆对她的恩情,从幼时起便从不叫她干粗活重活。虽然也是有着一份奇货可居的心思,但终是念着那些年的情分,没有将她卖到花街瓦巷去。
前世每逢年节,秋山会往家中送去节礼,还存着钱想送弟弟读书。乔琬也曾问过春水可还记得家人在何处?春水只是笑,还记得幼时在家中受过宠爱的日子,其他全忘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乔琬想,如此也好。
“你这些天机灵些,跟紧了莫要淘气,”乔琬道,“如此还能带你去林子里顽。”
春水连忙道:“多谢小姐,婢子定不多行一步路,不多说半句话!”
疏影轻手为乔琬挽好了发髻,因今日要出门,只简单簪了几枚固定发髻的珍珠钗。
乔琬自己戴了珍珠耳坠,转头便看到望眼欲穿的秋山,只好道:“你也是。”
秋山开心得与春水相视而笑。
乔琬心中叹息,前世她终是亏欠了她们。
今日是秋狝的第一日,惯例是由诸皇子、王公与年轻才俊们游猎比试的。今日女眷不进围场,乔琬只打算去找好友们谈天,下午再牵上回太子送她的大宛宝驹到行宫附近的跑马场熟悉熟悉。
方芙与祁纨也牵了马,出京后自是松快,万事通方芙还聊起了这次出京随驾的官员。
“不知道是不是刘阁老家是不是真的婚事将近,这回不见他来。”
“他都一把年纪了,还是别围场来了。”
“可是这回程阁老和许阁老都来了呀……”
到了下午正要散时,就见成国公家的丫鬟婆子寻到了跑马场。
方芙笑道:“我想着咱们三人府中的兄长今日都参加了游猎,我让她们得了消息便来报呢。”
祁纨和乔琬道了谢,祁纨抢着道:“你们先说,这回是谁拔得头筹?”
领头的婆子行了一礼道:“这便是要恭喜县主了,宣宁侯府的世子爷拔得头筹!”
乔琬一怔,倒是奇了,兄长向来低调,怎么今日竟是露了锋芒?
方芙见乔琬怔住了,吩咐那婆子道:“将你知晓的都说来。”
那婆子笑道:“今日世子爷游猎不仅拔得头筹,还猎得了大雁,是要送给谢少卿府上的。陛下听闻详情后,还说今日诗文有了一桩佳话。”
乔琬想到那些颠簸了几日被迫来围场的文人学士,居然还要给自家大哥谱写一段佳话,不禁觉得愈发好笑起来。
她心里明白,大哥此举也是为表敬重,原来他也知晓如何追求女郎哩。
祁纨还有些迷糊:“谢少卿,哪个谢少卿?他做什么送给谢少卿家?”
方芙好笑道:“你这个糊涂蛋,那是婠婠未过门的大嫂家。”
祁纨拍了额头,道:“哎呀,我都忘了!”因着是两府的婚期拖延了几年,她不好多说,只又问那婆子:“次一名是谁?”
那婆子笑得更殷勤了些:“次一名是太子殿下,殿下也猎得大雁,想来也是送去县主府上了。”
方芙与祁纨闻言都笑了起来:“定是太子殿下将头名让给世子爷了,这才是一段佳话呢!”
乔瑛自然是不敢与太子争头名的,太子定是给自己的大舅哥让了一名。
方芙道:“我从前在府里听母亲和嫂嫂聊起这些,并不得趣味,原来是要到了自己与好友身上,方能体会一二。”
祁纨也笑道:“乔家大哥瞧着严肃,太子殿下更是龙章凤姿。如今又是猎大雁,又是推头名的,皆是为了未来的妻子,真教人有些羡慕呢。”
如今两位好友的婚事未有着落,乔琬不好说些什么,只好打趣道:“只怕从今以后,路过围场的大雁都遭殃咯。”
“你呀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方芙伸手去捏她的脸。
祁纨则合掌道:“阿弥陀佛,大雁,你终是错付了。”
乔琬忙去问那婆子:“第三名是谁?”
婆子道:“第三名是二殿下与四殿下,只不过四殿下在不慎拉伤手臂,回来得稍早些。”
四殿下荣诤,出自丽妃的锦云宫,前世出宫时封宁王。乔琬知道他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且武艺要比二皇子好上许多,今日此举也不知是否有所谦让。
方芙与祁纨怕也是这么想,于是干脆问起自家兄长的名次来。两府世子的排名都没有出前十,后几位有武勋家的世子、公子,也有武举出身的年轻武官,甚至前十名还挤进了一个翰林!
方芙道:“此人我知,是上一回打马游街的探花郎!”
祁纨叹道:“延平郡王世子那事可吓煞我母亲,今后绝不会在宗室里头相看了。她近来可愁我的婚事,要我说,如今想来便是个骑射娴熟、英姿勃发的读书人也行。”
方芙笑道:“那也不急,待开科之时,叫你哥哥到榜下捉婿便是!”
三人又说笑了几句,便各自散了。明日还有骑射比试,她们只约后日一同去围场打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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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琬回到宣宁侯府下榻的别院,果然是见有小黄门候在外头,围场那边送了东西过来。
过了一会儿,清昼来报,是陛下给乔瑛的赏赐送来了。还有太子殿下今日猎到的大雁与些许野味。
“说是还是兔子和狐狸,太子亲自猎的,箭从眼睛射进去,没有伤到皮毛,”疏影从前面回来的随从那里打听了多一些,“不过还要等硝制后再送来。”
春水惊叹道:“原来是从眼睛射进去的!”
疏影道:“那皮子可是要送去专门的针线婆子那做,你可不成。”
春水倒不是在意:“那是自然,我可不敢糟蹋太子殿下送来的东西。”
乔琬听她们拌嘴,只是一笑。
因着今日是围猎的第一天,晚宴是在围场营地里办的,是当年高|祖追忆行军露宿所设。
乔琬便知与母亲用了晚膳,说起今日骑马之事。
萧氏道:“原来你们去了跑马场,我与几位夫人倒是去了马球场,那边热闹些。”
乔琬笑道:“太子相赠的大宛宝驹我还没骑过,倒是怕过几日进围场丢了丑。”
“练一练也好,”萧氏说,“今日倒是没想到你大哥开了什么天窍,我见着谢家夫人是笑得合不拢嘴,心里满意得很。”
乔琬道:“结亲又不是结怨,自然是你敬我三分,我也还三分……”她上辈子便是这样想到,既然康平伯府不仁,那么她便也不义。
萧氏笑道:“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也说起这样的话来。快去歇息吧,明日骑射比试后,让你哥哥带你猎水鸭子去。”
围场别院的床榻自是比不上府中,丫鬟们精心重新铺了被衾挂了香球,还摆上了二公子画的枕屏。
立秋已过,出了处暑。这松云围场所在山林,要比玉京要了凉上许多。此处多植松树,虽入了秋日,依旧绿意盎然。松林云涛、痩石寒泉,仿佛那枕屏之画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