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多谢掌柜。”张筹回身朝他点头示意, 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随后抬步出了书店。
谢良臣见他离开,这才来到柜台,问掌柜律书的价格。
听说他要买书, 掌柜脸上又笑开了花, 道:“谢小公子好眼光, 这书要是读透了,那以后小公子长大当官, 肯定是个青天大老爷!”
对于掌柜夸人的功夫,谢良臣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客气的谦虚两句, 按他说的付了钱, 顺便又买了些纸墨。
让人把书包好, 掌柜又亲自裁了纸,见谢良臣仍看着张筹离去的方向,便道:“谢小公子认识这位张公子?”
谢良臣收回目光,微微点头:“认得,我与张兄现在都在孙夫子那里读书。”
听说两人认识,掌柜这下来了谈兴,或者说是吐槽,对他道:“竟这么巧,这位张公子来我这里抄书也有些年头了,几乎所有的开蒙书籍他都抄过,偏偏这么多年却不曾在老朽这里买过一本书,真真是少见。”
掌柜其实想说的是吝啬,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说辞。
谢良臣无意打听人家隐私,可掌柜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将对方底细说了透。
原来张筹虽才只有13岁,却已在掌柜这里抄书有五年之久,而且他自己用的书几乎全是手抄的,除了笔墨纸砚之外,几乎不在他这里多花一文钱。
“这位张公子也是难得,家中父亲早逝,孤儿寡母种不得地,便只好给镇上有钱人家洗衣缝补,以此勉强度日,可你说他家境艰难至此,他却仍想着考功名,这又是何苦来哉?”
事实上掌柜虽对他们这些读书人怀着敬佩,但其实对于其中有多少人真的能高中却不怎么看好。
毕竟荣县只是云阳府辖下9县之一,而荣县下又有十数个镇并许多村子,更别说江州还不止一个云阳府,这么多人去争这个秀才的功名,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良臣听出了他话中之意,不过对于他对自己和张筹的态度有如此差别,心里也十分纳闷。
说到底,张筹虽没在他这里买书,可是抄书却同样给掌柜挣了不少钱,而自己虽然会买书,可是后头同样也会通过抄书把钱挣回来,说起来掌柜其实也没从他这里挣到多少。
可转眼一想掌柜刚才说的话,谢良臣又明白了了。
说到底不是谁都能眼光长远的,很多人其实都只会看到眼前短暂的事物。
比如掌柜只看到自己现在花钱买了书,便认为自己赚了,而后头他又替他抄书,虽然付了银子,他却是也跟着再赚钱,所以便更开心了。
至于张筹,他一直没有在掌柜这里买书,首先就落下了个不好的印象,而后来虽然他不停的为掌柜抄书,可掌柜却只认为对方正是用换来的纸墨抄书来自己用,让自己又少赚了,所以这才心有不满。
谢良臣想通这一节,好笑的摇了摇头,也不去评判掌柜刚才那番话,只拿着包好的东西出了书店。
回到私塾后不久,下午的课就又开始了。
上午他主要是让学生们提问,下午便主要是论辩了。
所谓论辩,即孙秀才会选一篇文章出来,然后对其进行讲解,不过他只客观讲述其中典故的内容,却并不说对错,只让学生们讨论。
这种方式十分新颖,甚至有点像现代的辩论,而孙秀才也会有意让他们分成两派,然后各自派人出战,论述己方观点。
大家年纪都差不多,且也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难免有好胜之心,都想说服对方,可他们说服的方式与市井百姓们吵架又不同,必须得以理服人。
而且这里的论据也不是瞎说的,必须有逻辑可寻,甚至如果有典故、有出处那就更好了,会博得满堂喝彩。
比如今天下午他让同学们讨论,孔子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是古人又有言称“凡人在世,不能不作事,作事之后,不能不有吉凶。”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到底应该干脆顺应天命,遇事之后随其发展,还是即便知道结果难测,仍旧“作事”呢?
这个论题有个很模糊界限,那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可能是说努力过后不去计较得失,反正结果早就由天注定好了。
可是要是这么理解,但圣人又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要是以此来立论,又很容易被人驳倒。
而其相反的“作事”论,看似在强调“人为”,可是同样又有一句“不能不论吉凶”,好像又与前个观点相交叉,实在令人费解。
谢良臣没有参与过这种论辩,因此第一日便主要是围观,然后他就发现了孙秀才的用意。
孙秀才这是已经开始教授他们,如何对政见时务提出自己的观点了。
其实这些经书里,很多的典故甚至说法,都不是绝对的界限分明,清晰明了,而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看法。
而至于哪种看法是对的,那就要看谁能说服谁了。
至于要完成说服对方的第一步,便是要明了自己的论点,做到中心突出。
否则,若是你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提炼不出观点来,或者说无法破题,那又何谈引证?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下午的课结束之后,孙秀才便给众人布置了作业,要求他们将自己的想法整理成文章交上去。
一篇文章要写得好,除了刚才说的中心思想要突出鲜明,论据要有来历进行引证外,还涉及句式、结构等等。
除此之外,还要求写文者能使之逻辑严密能自圆其说,若再能加之文辞用语出彩,说理透辟,那就算得上一篇好文章了。
不过要写这样的一片文章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良臣以前在谢正那里也写过文章,不过主要是关于文章内容的详述和自我理解,这样格式内容要求众多的文章却是没有写过的。
终于放了学,谢良臣和谢明文收拾东西回家。
路上,谢明文脑子还嗡嗡的,他觉得光是背书串讲就已经很难了,哪里知道原来后头还有更难的在等着他。
“良臣,你说要是明天课业交不上去,夫子会不会跟我爹一样打板子?”他面现惊惶,吞了吞口水喃喃道。
谢良臣正思考自己要以哪个观点为论据写文章,就听谢明文从现在就已经在害怕了,心里好笑,尤其他想的还是不交作业的后果。
原本想安慰一下他,可转头一想到他的性格,谢良臣干脆也做了苦大仇深状,皱眉严肃道:“肯定会打板子的,你看夫子桌案上的那条戒尺,油光水滑的,可见是时常在用,不知已经打了多少人的手心了。”
“啊,那可怎么办啊?”谢明文快哭了。
他也不想挨打,尤其是对方还认识他爷爷和爹,要是挨打,他就更丢人了。
可要他写文章他也写不出来,脑中一片混沌,根本没有一点头绪。
慌乱间,转头看到谢良臣,谢明文眼睛一亮,道:“不如六弟你先作出来,然后再给我瞧瞧,这样也许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抄作业?原来古代也兴抄作业......
谢良臣对他大堂哥汗了一汗,然后果断拒绝,“我也不知该怎么做,不过大哥你放心,夫子知道我们的水平,咱们只要按照心中所想写下就行。”
凡事都讲究个熟能生巧,之后才是融会贯通。谢良臣确实不知道这文章该怎么写,不过既然开了头,自己先按着框架搭建,即便写得不好,以后再慢慢修正就是,毕竟他也不是天才。
而且这种事,自我的领悟极其重要,所以他便对谢明文道:“大哥你放心,只要你交了作业,不管写得怎样,夫子定然不会打你,而且这也是以后科举写文章的必经之路,偷不得懒的。”
谢明文听他这么说,只好作罢,同时打算今夜挑灯夜战,就算是把满头的头发都揪掉也要写一篇文章出来!
两人在村道上分手,一路上谢良臣遇到了不少的村民,他们大多都是从地里回来,见到他,都热情的打招呼,还有许多小孩也正嘻嘻哈哈的结伴回家,看着像是才从谢正的私塾放学。
平顶村现在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了,因此想要嫁到平顶村的人也不少,甚至时不时还能见到一两个媒婆。
谢家的房子早已不是之前的茅草屋,而是青砖灰瓦的两进宅子,里头是一家人生活的地方,外头则是仓库和种植菌种和接待村民的地方。
刚走到门边,家里的黄狗就摇着尾巴出来迎接他,热情的很。
听见黄狗欢叫的声音,院子里头又“蹬蹬蹬”的跑出个小人儿来,一下撞进谢良臣怀里,糯糯的叫了一声“二哥哥”。
把人抱起来颠了颠,谢良臣捏捏妹妹肥嘟嘟的脸蛋儿,刚想问她今天乖不乖,里头就走出个脸颊画着夸张的腮红,手拿帕子一扭一摇的中年妇人。
一看这打扮谢良臣便知对方是何人,只是他没想到,竟会在自家看见媒婆。
那媒婆见到谢良臣,黄豆眼瞬间一亮,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哎呦,好俊俏的小哥,你就是谢家那个去镇上读书的小公子吧,哟哟,看看这小模样,以后长大了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娘子呢!”
听她言语轻浮,谢良臣皱了眉,连寒暄也不曾,只朝她点了点头便抱着妹妹进去了。
赵荷花在后头看着,有点尴尬。
她这儿子虽不像小时候那样,看人不爽就直接甩脸子或者干脆抬着下巴蔑视人家,不过遇到不喜欢的人,他向来都是这样,不屑与对方多说一句。
媒婆却没生气,只在心里盘算着镇上谁家的姑娘年纪合适,以后说亲倒是可以考虑一下谢家的二小子。
赵荷花把媒婆送出来后就想转身回去,儿子今天去了镇上读书,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呢,要是太累,她便想着干脆去杀只鸡来给儿子补一补,哪知媒婆却还拉着她说个没完。
“我说赵家妹子,虽说你家大郎也不算大,可也不算小了,这时候要是把亲定下来,女方再在这几年里准备嫁妆,等嫁妆准备好,到时候不就正好接亲吗?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说着,她又把女方的相貌人品夸了又夸,一副对方是仙女下凡的样子。
赵荷花可不是那种媒婆说什么就听什么的人,对方不是知根知底的,她是不会轻易给儿子定下来的,于是便又拿出以前应付人的说辞,跟她打着太极。
只不过她虽是推脱,却没把话说得太死,毕竟得罪这些嘴碎的婆子,以后也麻烦。
两人在门外打着机锋,谢良臣抱着妹妹进来,见三弟正在廊下背书,便走过去抽问了几个问题。
谢狗蛋,也就是现在的谢良材今年已经6岁,此时正由谢正开蒙,而他所学也与谢良材之前一样,不过就是《千字文》《三字经》一类的书。
只不过他小孩子心性,比不得当时心理已经是成人的谢良臣,所以总有些贪玩,读书也不太认真。
谢石头不知道如何管教儿子,见他读书便以为是在用功,至于实际情况如何他并不清楚。
而谢良富因为要打理家中菌种,还要整理账册,给村里人家分钱,与周掌柜那边对账,所以也忙得没时间管他。
两人都没时间,能管他的也就只有谢良臣了。
此刻他见三弟背起书来磕磕绊绊,眉头不由得紧蹙,脸色也太好看了。
说来谢良材从小顽皮,加之再大些后家中生活状况大大改善,因此难免不太服管教,胆子眼看着就有超越他哥小时候的趋势。
可他偏偏谁也不怕,就怕这个比他只大两岁的二哥。
见谢良臣嘴唇紧抿,谢良材背得更加磕绊,脚也不停的在地上磨蹭,一副想要开溜却又强自忍住的样子。
终于背完,谢良臣刚想问他到底这段时间是怎么学的,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妹妹,便把她放了下来,哄道:“囡囡去找娘好不好?”
谢良瑾看看了温柔和善的二哥,又看了看对面一直朝她挤眉弄眼的三哥,咧开小嘴笑了笑,甜甜应声:“嗯!”
见妹妹离开,谢良臣收了脸上的笑,谢良材则在心中暗叫糟糕。
“你跟我来。”甩下这句话,谢良臣便背着书箱朝自己书房去。
谢良材如上考妣一般跟在他身后,偏头朝外看去,却见门边一个穿着虎头鞋的小姑娘,此时正探出头对他嘻嘻的笑。
谢良材佯装瞪眼,哪知对方却朝他做了个鬼脸,跑走了。
这小丫头,竟连三哥也不救,枉费他这么疼她!
谢家自从重新盖了房子,便将屋子扩宽了许多,家里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间,虽然是书房和卧房在一起,不过谢良臣却已经很知足。
将书箱放下,他开始问起谢良材每日的读书情况来。
谢良材立在屋中,看他二哥神情严肃,心中惴惴。
与自己犯错了他爹会打骂不同,他二哥几乎从不动手,只是就那么严肃的看着你,然后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将所有的事情都问清楚,并且很容易,他就能从中发现自己有没有撒谎。
最开始的时候谢良材不信这个邪,因此便谎话夹带真话的说,哪知他才刚开口,随即便被他二哥拆穿,然后罚他去院子的石砖上写了十多遍的认错书。
他二哥美其名曰让他练字,可是重复写这些浪费笔墨,便让他沾水来写,而且每个字都必须工整。
后来他又有一次在上学途中,借口拉肚子从大伯父的私塾早退,与村里的孩子去后山玩荡秋千,后来被他二哥知道,亲自带着他玩了一下午,让他现在看见秋千架就两腿打颤。
他就不明白他二哥怎么能这么狠,那么高的树,他愣是直接爬了上去,把他们原本挂着的树藤直接拔高了一倍,还把他捆得结结实实,说他们玩得都太低级,要这么着才好玩。
从此之后谢良材就知道他二哥惹不得,可他又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