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良臣见他答不上来,也不继续追问,而是转过头来问他爹谢石头道:“爹,以前咱家吃饱饭都难,可现在已经能吃饱饭了,你可还有其他想法?”
谢石头之前一直在旁边听着那些考生们交谈,这才知道原来科举考试竟还考农事,正好奇那些家中无田更没下过地的人要怎么答,哪知就听儿子也开口问他了。
他自己想了想自家这几年的变化,确实很大,家中不仅有了余粮,而且每年还有不少银子进账,更兼自家儿子去年考中县案首,不光是平顶村,便是遇到认识他的人,也对他开始隐隐尊敬起来,他日子可说是过得愈发的舒心。
可仅仅这样就够了吗?当然不是。
若是满足于现状,他就不会跟来府城,也不会让小儿子也学他二哥读书了,说到底,他还是想看看能不能让谢家再往前一步。
于是,他很诚实的答道:“自然是希望以后能赚更多的钱,还希望你能考了功名回来,谢家也光宗耀祖。”
他答得直白,同行几人纷纷侧目,谢良臣却早知他的答案,又问:“那假设我真考中了功名,甚至当官去了,大哥每年挣的钱也逐渐多起来,甚至在平顶村的院子比现在还大,那爹你又有什么想法?”
谢石头想象了一下他描绘的场景,呵呵笑着道:“要真是这样,那我还住什么平顶村,我肯定想跟着你去京城看看,最好能在京里买个院子,也做做皇城下的人。”
说到这,大家算是明白谢良臣什么意思了。
就跟他们来考科举一样,其实农户也并非都是无欲无求的人,众人自以为他既是农户,那能让他吃饱饭便是天大的恩情了,实际是错的。
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既然是一样的人那么都一样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欲望,书生也好,普通百姓也好,人在达到某个位置或是某种条件时,大多都不会知足,而是想着继续往上。
甚至不止农户,商人、手工匠人也一样,所以要写教农之道,至少得先把对方看做与自己一样有需求又欲/望的人,并最终站在他们的立场来考虑问题。
就算不谈后头的事,光说种田,种子产量高和种子产量低,你要选什么?再比如,同样的地,同样的麦子稻谷,一人是辛辛苦苦起早贪黑的耕种收获,一人却耗力极少,很轻松的就把田种了,你选哪个?
所以说,就算是只谈吃饱饭的问题,这里就有辛苦和不辛苦的区别,能偷懒和不能偷懒的区别。
听他说完,几人面面相觑,几次张嘴却又最后闭紧,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想反驳竟然反驳不了。
最后还是祝明源先开口,问他道:“良臣,你的策问不会就是这样写的吧?”
谢良臣白他一眼,“你当我傻啊,我肯定不会写得这么直白,真这样写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说到底古代的官员不过是为皇帝管理一方的助手,而且他们即便有些有良心有风骨,但是很多也有愚昧的忠君思想,更别说大部分还是既得利益者。
他要是这样写,估计要被看做大逆不道,口出狂言了。
毕竟上头的统治者,最想看到的还是底层百姓乖乖的,按时纳粮,甘心就这样吃苦耐劳一辈子,无怨无悔。
“那就好,我还想你要真这么写,说不定阅卷官看到你写的文章,要气得大骂了。”祝明源嘿嘿的笑。
就这么一路走回了客栈,因为这四天的劳累,大家也就没再继续讨论,而是各自回去洗漱休息去了。
谢良臣也困得很,号房狭窄,睡起来不太舒服,而白天又要强打精神集中注意力做题,很耗心神,所以这一松懈下来,他竟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等起来时,谢良臣觉得整个头脑清醒了不少,只是肚子有点饿,刚想开口,却见他大哥谢明文还在睡,便又闭上了嘴,轻手轻脚的下了楼。
此时的客栈大堂热闹得很,到处都是交谈的学子。
谢良臣找了张桌子坐下,随后便让小二上了清粥小菜。
因他只在荣县有些名气,再加上同行而来的那几个人的宣传,大家对他都不甚关心,说得最多的,除了考试,便是另外几个县的案首,都在猜这次谁能夺魁。
而除了讨论这几个人外,他们还提到了方敏。
据说第一场考试他被拖出考场,当天便晕了过去,是客栈掌柜亲自去请的大夫。
而等他醒过来后,第二天就匆匆的离开了府城,像是大受打击的模样,他们都在猜,方敏恐怕这两年出门都不敢了,毕竟太过丢人。
“嘿嘿,你们说这事真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要整他?”其中一个人眼睛朝左右看了看,低声道。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左右他又没证据,就算要找人算账,他连该找谁都不知道。”另一人勾起唇角,语气里也带着些幸灾乐祸。
“怎么不知道找谁?我看平日里跟他走得近的那三个就很值得怀疑,尤其是那个年纪大的,听说他屡试不中,原本想让方敏给他划划重点,可是最后一无所获,而对方又笃定自己肯定能过,因此心生嫉妒。”又一人小声道。
哪知他虽小声,却还是有人听见了。
谢良臣正吃瓜,就见旁边突然冲出个人来,正是那晚他们见到围在方敏身边的三个人之一。
他年约30左右,生得高壮,皮肤也比一般的书生要黝黑,身上穿着件旧长衫,此刻正一手揪着刚才说话那人的衣领,一手扬起,似要打人。
见他要打人,刚才还讨论的起劲的几个人慌了,尤其是被揪着衣领的那个,更是吓得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要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
“君子动口不动手?就你这样毫无根据就造谣生事的人,也配自称君子?!”这人显然是被气到了,话音刚落便一拳砸了下去。
被他打了一拳,刚才那书生痛得直叫唤,另外几人赶紧上来拉架,场面可说混乱不堪。
可再是混乱,他们打架的情况还算基本可控。
因为除了那个被激怒的书生,其他人力气都小得多,打架更是没什么经验,虽没有互相抓脸扯头发,但那拳头也是软绵绵的,至多推搡几下而已,便是找到机会下黑手,那踹出去的脚也没什么力道。
这出闹剧最后在客栈掌柜和小二的拉架下总算平息,最终双方也无人受伤,只脸上轻微挂了些彩。
只是这件事一出,讨论方敏的人更加多了起来,这两方打架的人自然也在讨论之列,最后据说两方人都搬出了客栈,另找了住的地方。
与此同时,那两个荣县同来的学子也一并离开了,而且因为他们那天并没参与打架,所以就又有人说他们没吭声说不定就是心虚,总之就是说什么的都有。
最后到底是谁给方敏下了绊子,还是说是他自己吃坏东西,这件事成了个迷,再又被人提及了几天后,终于热度消减,没人再提。
又过了几天,四月底,终于到府试发榜的日子。
因为府城离家太远,而且府试放榜时间也就是考后十天左右,并不算久,大家等得起,便都没走。
上次县试谢良臣是听别人传回的消息,这次既然在府城,他还是打算自己亲自去看看。
不只是他,祝明源和唐于成他们也都是这个意思,就算他们的管家和书童说要帮他们去看也被拒绝了,因为准备了这么久,大家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结果。
放榜这日,几人全都起了个大早,早到天都没亮,比府试第一天还黑。
因为实在太早,府试榜单肯定还没贴出来,所以他们便只好又在客栈里吃了早饭,等看外头天已现微光,有人走动的声音了,这才迫不及待的纷纷起身。
七人一起往府衙的方向走,一路上脚步匆匆,可即便他们走得不慢,旁边却一直有人超过他们,因为对方是用跑的。
一人超过他们还能勉强镇定,两人超过他们就有点担心自己到的时候会不会太迟,等三个人超过他们的时候,就是谢良臣都有点慌了,想着要不要跟着一起跑。
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他,因为他知道就算现在过去,肯定榜单也还没贴出来,因为要贴榜单,肯定会有衙役鸣锣开道,让围着的人让开。
现在没听到,那就是还没贴出来,也就说他去了也没用。
他缓下了脚步,祝明源和唐于成却淡定不了,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决定先去占个位置再说,于是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这边谢明文看到,也有点着急,为难的看了谢良臣一眼,却没开口。
“大哥要是着急就先过去吧,不必等我。”谢良臣善解人意的道。
谢明文想了想,自己先去说不定还能帮六弟也看看,于是点了头,“那好,我也先过去了,待会你挤过来,我帮你挡着些人。”言罢,他也跟随两人而去。
谢石头见就剩自家父子二人,问儿子:“狗剩你不着急吗?”
“我当然着急,只是着急也没用,俗话说急水灌不了满杯,咱们现在去了也没用,还不如省点力气。 ”
果然,等谢良臣到时,虽然原本张贴榜单的公告栏下早已站满了了人,可是府衙的红榜却仍没贴出来。
榜下此刻已经聚了不少的学子,大家叽叽喳喳的讨论着谁会上榜,更紧张自己能不能过,现场气氛热烈极了。
不仅如此,后面还陆续有人赶过来,除了一些看着像是小厮仆人打扮的人,还有不少是客栈的小二,还有专门考跑腿挣钱的报子。
这些“报子”不同于官府的人,而是那些想趁着热闹,赚钱零花钱的闲人。
至于官府,一般在榜单贴出后,它们也会派人去中榜的人那里报喜,而且越是往后,越是重视。
如谢良臣上次考县试,他的消息便是村人传回,并没有官府的人来特地报喜。
而要是他考的是会试或是殿试,那么自榜单发放,他住的地方就会有无数的人来报喜,而他也得给碎银子作为报喜的赏银。
至于现在的府试嘛,因为过了府试便算是童生,勉强也算个功名,因此也会有“报子”不过,仅限于甲等前十名,至于乙等,大多人都不会去报,因为实在没必要。
现在各路人马挤挤挨挨的把地方的站满了,谢良臣前头有无数的人,后头也有无数的人,真就个想进进不去,想退退不出来,真正感受了一把物理上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终于,想是也知道众学子都翘首以盼,县衙帖红榜的人总算来了。
铜锣被“梆梆梆”的敲响,另有衙役在两边开道,而再在后头,便有一人手里拿了红榜,另一人手里提着熬的浆糊,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自铜锣响,原本人声鼎沸的人群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并且自发自动的给贴榜人让开了一条道,让他们顺利就到了告示栏下。
墙上刷好了浆糊,手拿红榜的衙役便将其展开,利索的贴了上去,随后便领着人走了。
而他们刚离开,刚才安静的人群立刻就躁动了起来,争抢往前挤,全都仰头去看榜。
“怎么样,怎么样?我中了没?!”
到处都是询问自己中没中的声音,其中谢良臣发现好些人此时竟有点不敢去看榜单,而是直接问同行的人,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意思。
他被涌动的人群推搡着往前,平复了下心情,深吸口气,也开始看榜。
只不过他看榜是从末尾看起,一路往前扫。
刚扫过了几个人,谢良臣便看到了唐于成的名字,心里一咯噔。
唐于成学问并不差,而且因为他舅舅是训导,所以有时也会给他讲朝廷中的事,因此写策问也比旁人有优势。
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在乙等末尾,差点就落了榜。
想着自己这次估计就算能过名次也不会怎么好,谢良臣做好了心理准备,继续往前看。
然后等他发现乙等四十名里竟然没有祝明源的名字时,谢良臣真的有点慌了,他该不会是他写的策问真惹了忌讳,落榜了吧?
“六弟,你中了!你中了!”刚做此想,那边谢明文便一边朝他这里挤,一边兴奋开口。
听他这么说,谢良臣提起的心放下,手心里也有了微汗水,他这才发现自己竟这么紧张。
知道自己中了,谢良臣便干脆从前头看起,哪知第一个竟就是他的名字。
而此刻谢明文也终于挤了过来,对他叫道:“六弟,你中了府案首!你又得了第一名!”
他声音不小,在加上“府案首”三个字,一下就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旁边看榜的学子全都朝谢良臣看了过来,其中不乏羡慕的目光。
“原来他就是谢良臣,没想到看起来年纪这么小。”
“听说他今年才12岁,去年还是荣县的县案首呢。”
“那怎么没听什么人说起过他呢?”
“还能为什么,别人低调呗。”
“......”
周围人就这么当这他的面“窃窃私语”,让谢良臣原本激动万分的心冷却了点,同时他再次在脸上带出礼貌性的微笑,任各种目光打量他自岿然不动。
谢明文跟他报完了喜,那边祝明源和唐于成也过来了,两人一喜一忧。
喜的是唐于成,这是他第二次参加府试,虽是挂在末尾,到底是过了,以后也不必再参加县试和府试,只需参加院试即可。
而今年没有院试,明年才考,要是他明年过了院试,那他就是秀才了,可以真正自称读书人。
至于祝明源,这次他落榜了,同时落榜的还有谢明文,他们刚才已经看过榜单好几次,上面确实没有两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