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官差大人,小的可是做正经买卖的,哪里会窝藏嫌犯,您可别折煞小人了!”
客栈老板一个劲的陪着小心,领头的官差却不给情面,眼一斜,哼道:“罪人郭要率军叛逃,朝廷下令缉拿他的家眷,如今郭家幼子失踪,我等奉命搜查,你这老儿最好不要阻拦,否则必按同罪论处!”
说着,这小头目一把将客栈老板推开,领着差役上了楼,四处乱翻,动静着实不小。
一阵乒乒乓乓后,这群人没有找到所谓郭家的幼子,又脚步匆匆的下了楼,准备搜旁边的房子。
等人离开,客栈大堂内议论之声顿起,都是在说这位郭将军。
谢良臣也有点好奇,便与武徇坐在角落里听人议论,然后根据各路消息总结,大概情况如下。
据说这郭要自十几岁起便投军了,加上本人的确骁勇善战,因此不过十多年便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
刚过而立就手握重兵,虽是大融重文轻武,但是郭要的影响力仍不容忽视,再加上他为将时约束下属,军纪严明,因此在百姓中的声望也不错。
朝廷党争严重,尤其是以张、王二人为首的两派,相斗日渐激烈,此时生为中间派武将的郭要强势崛起,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
在两方都使出全力拉拢却无果后,未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派便有了默契,打算将潜在的对手先拔除掉。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只是排挤郭要,郭要一心抗敌,便没有选择反击,而是忍了下来。
岂知他这一忍,对方非但不收敛,反而愈发变本加厉,开始罗织罪名,对郭要手下将领下手。
两派想出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以审核军队饷银及各项支出的名义,罗织罪名,凡是不愿意站到己方阵营里的将领,统统抄家革职。
据说后来郭要也曾多次上书皇帝,道张、王二人乃打击同僚排除异己,哪知上头根本没有回音。
没有回答便是一种回答。
郭要见身边部下接连惨死,甚至连与自己关系不错的朋友也被害死了,知道再如此下去只能坐以待毙,因此在最近一次领兵出塞北后,竟直接带着手下十万士兵叛逃了。
朝廷得到消息,立即便下旨将郭家满门抄斩,只不过对方早做了安排,那府里的人早在几日前便开始分批乔装离开,而郭家幼子更是不知所踪。
原本驻守边疆的将军,突然转变成日后即将攻打边境的敌军,这转变不可不说讽刺,不过这就是党争以及朝廷倾轧的后果。
奸佞嫉妒贤能,不想手上的权利被人分走,因此凡是能打击对手的事,他们都不吝于去做,即便是祸害忠臣,损伤国家利益也在所不惜。
只是他们这做法也着实短视,为了一时的大权在握,来日敌寇破国,自己连带子孙都为蛮夷统治,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呢?
周围讨论得热火朝天,小二过来给他们上菜,谢良臣就笑着开口道:“小二哥,想不到你们这边消息竟这样灵通,连京里大人们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小二刚把菜摆好,闻言就将帕子一甩搭到肩上,得意道:“那是,公子别看咱们这地方占地不大,比不得别处大省,但是这来往的商船、漕船可是占了大融的半壁江山,而随船来的老爷们那也是个个出身不俗,什么消息传不过来?这日子一久啊,咱们这些普通百姓便也能窥见其中一二。”
见他善谈,谢良臣便又摸了十几文钱递过去,“我听刚刚邻桌说,道京里的王大人与张大人皆在其中出了力,小二哥也这样以为吗?”
前世古代也有党争,比较出名的有三朝。
一是唐朝的“牛李”党,两者一为门阀世家出身,入仕多靠荫蔽,而另一党“牛党”则多为寒门士子科举出身。
两派初时为了选拔官员的方式争锋相对,后来又在藩镇问题上各执一词,发展到最后,两派几乎势成水火,凡是你赞成的我就反对,你打压了我,等我掌权,我就打压你,斗得你死我活。
再之后就是新旧变法之争,代表人物即王安石。
王安石很多变法其实不错,但是他为人比较自负,别人反对他,他就认为是在故意找茬且不懂乱说,所以就随意贬谪对方,而保守派就趁机崛起,顺便拉拢中间骑墙的人。
结果后来新法推行不利,国内民生日渐凋敝,比之之前还不如,因此保守派又趁机发难,要求废除新法。
这样一折腾,结果原本于国于民有利的改革被搁置了,而恢复原状的宋朝也开始走下坡路。
而最出名的,还要数明末的东林党和阉党之争。
因为在一般人眼中,阉党都是坏的,比如什么东厂西厂什么的,所以就默认为东林党是为了灭阉宦,是好人,其实也不是。
他们看似为国为民,其实也是出身类似的一群人,在掌权之后容不下他人,排挤朝臣,最后让阉党做大。
甚至为了对抗阉党,东林党还故意让朝廷收不上税,原本江浙地区茶税每年都有数百万两,等到后来,竟只有寥寥数两,导致官员的工资都发不起。
工资发不起,自然大家都无心做事,于是不仅朝纲混乱,军队也养不起了,而军屯制度又让军户们过得比底层百姓还差,农民们流离失所,朝廷官员无心理政,王朝崩塌自是情理之中。
听谢良臣问起张、王二人,小二把铜钱塞进袖子里,又警惕的朝两边看了看,复低头小声道:“朝上大人们的事情我哪里敢说?再说小人即便说了也没用不是吗?”
谢良臣仍笑着看他,小二便又补充一句:“不过这位公子既是要问我怎么看这件事,小的也没别的想法,就是各位官老爷们争权就争权,只要能给底下人留口饭吃就行。”
“小二哥是知足之人。”谢良臣意味深长的看了小二一样,而对方则很快退了下去。
看来百姓也不是不知道这些人争来争去到底在争些什么,即便有人嘴上喊着为国为民,但是实际百姓们生活没有真的因此提升,他们最清楚。
一连几日,津门都在戒严搜查郭家的幼子,城门时不时就会关闭,不许进出。
原本谢良臣与武徇还想留在津门过年,可如今看来却有些悬了,未免到时再出事端,无法在会试时赶去京城,二人便打算提前出发。
这次上路,两人没再坐马车,而是选择了走运河。
去上邶的船很多,且因着离会试也没几个月了,所以时常能见到进京赶考的举子,谢良臣与武徇便找了条多是赶考书生的客船北上。
码头上仍有士兵在搜查出港的船只,那种极易藏匿人的货船查得最严,而像他们这种轻舟客船则好得多,再加上船上多是如谢良臣这样的举人考生,因此官兵们便是搜查也相对客气,没有把东西翻得到处都是。
十月的北地还未落雪,只是天气早已转凉,谢良臣与武徇皆换上了厚厚的棉衣,不过因着风冷,因此甲板上很少有人,几乎都是呆在船舱里。
谢良臣却觉得周围风景很好,因此时常站在甲板上赏景。
如今船已出了直沽口两日,入目所见的景色也由民居变成了山石草木,漆黑的天幕上不仅群星璀璨,而且河面上还会跟着泛起点点星光,实景倒映水中,如梦似幻。
谢良臣看了一会,觉得身上被风吹得有些凉,再加上风吹云动,月光被彻底遮盖住,不仅江面清辉骤减,就连两岸的树影看起来也十分的诡谲,他便打算进船舱。
只是就在他转身之际,船尾却突然传来“噗通”一声响。
这响声不大,但却也不小,至少听着不像小石子落水的声音。
谢良臣以为是谁不下心掉进了水里,立刻就打算过去救人,可刚走了几步,却又顿住,因为他没听见对方喊救命。
刚想到这,他立刻调转方向回了屋,同时告诫武徇和江着他们无比锁好门栓,若非熟悉的声音,千万不要开门。
又几声极轻微的入水声响起,谢良臣更觉有异,摸了摸腰间缠着的软剑,随后跃到了船舱顶部趴好。
视线陡然开阔,就这一下,谢良臣就看到水中飘着一个黑影,那黑影看着浮浮沉沉,竟似一个成人带着个孩子。
而这还不是最让他心惊的,最让他心惊的是,追在后头的十数人皆潜在水底,只上方含了一小管换气,并未现在就出手抓人。
想到前几日津门城中搜查客栈的事,谢良臣几乎立刻就明白了,那在前头逃跑的人应该就是郭家的幼子!
可他们这船上总共也才不过堪堪二十几个人,且大多是书生和商人,这突然冒出来的缉捕人员和郭家幼子又是如何藏匿的呢?
陡然间,谢良臣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立刻从船舱顶部翻了下来,随后推开了船尾和船头几间舱房的门,果见里头空无一人,只船舱中间零星几个舱房内有人居住,其中就有谢良臣和武徇。
看来是他们倒霉,偏偏就遇上了官府为抓人专门设置的陷阱。
而且谢良还臣发现,他们这船自刚才入水声响起后,就一直没前进过,而那边岸上则出现几条黑影。
看来官府的人之所以没动手,便是想借着郭家幼子钓出更大的鱼,又或者找到对方潜入国境的秘密路线。
前头两颗脑袋还缓慢前进,后头追兵也一直保持这距离,谢良臣看了一眼,见二人快到岸边,也为他们捏把汗。
虽然郭要叛国直接投降了敌军,但谢良臣其实也有点理解对方,更何况幼子何辜?一个几岁小儿连基本的认知都不全,你说他也有心造反,那纯属扯淡。
那边黑影抱着孩子上了岸,树林里的人立刻上前接应,而潜在水中,借着月色隐匿身形的追兵们则立刻暴起,上岸将来人团团围住。
变故突生,不过片刻岸边就传来了短兵相接的声音。
谢良臣想着他们这船一直未能前进,恐怕再耽搁下去,等两方分出胜负,他们这边也讨不到什么好,便回船舱叫出武徇他们,道一会他们趁乱先乘小舟离开。
大船他们划不动,小船用桨却没问题,船里另外几个纯路人也都吓坏了,只是他们虽见岸边有人打斗,却拿不准双方是什么身份,有点犹豫要不要跑路。
谢良臣没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毕竟跟“造反”两字沾上边,很多时候有嘴也说不清。
“算了,我不会划船,也不会水,要是遇到漩涡估计也得被卷下去,我还是藏在船里吧。”其中一人就道。
他这样说,便有人跟着附和,另外还有些则赞同谢良臣的话,跟着去仓底取了小船出来,一行人分两船坐了,然后各自拿着船桨划开。
他们这边努力的划着船,那边岸上似乎也快分出了胜负。带着孩子的一方连带接应的人,此刻已经越来越少,眼见即将被官府的人一网打尽,其中一人便抱了孩子,由其他人护着,拼命再次潜入水中。
谢良臣他们这艘船上刚好四人,两边各坐两人划船,手上用劲都不小。
只是他们没什么经验,因此划了半天也没前进多少,额上却已满头大汗。
再去看另一边,情况也差不多,不过即便如此,他们现在也离开是非之地有数丈距离了。
划着划着,谢良臣也找到了规律和节奏,眼见着就要走上正轨,小舟船沿上却猛地出现了一只手。
被这手一拉,本就不大的船差点侧翻,还是谢良臣眼疾手快调整了重心,这才免于翻沉。
坐稳之后,他立刻就想将覆在船沿上的手拂下去,哪知突然一声水起,一个孩子被抛了上来,将将好落在他怀里。
“带他离开,若是你敢中途把人抛下,便是天涯海角,我家主人都会找到你,然后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衣人对他放完这句狠话,立刻朝天放了个信号弹,同时转身,朝那大船底部和已经逐渐远去的小舟射出袖箭。
谢良臣看他动作,瞳孔就是一缩。
与此同时,黑衣人却用力把他们的船推了一把,然后自己朝岸边游去,像是拦截追兵。
再转头,那边跟着他们一起乘小舟出逃的人,此刻船已开始漏水,正慢慢下沉。
大船也一样,舱里的人发现情况,纷纷跳水逃生,只是没游多久,因着河水实在太过冰冷刺骨,所以他们没挣扎多久,最后也沉入了河水之中。
谢良臣没想到对方竟这么心狠手辣,直接就灭口。
可是如今他们船里的这个小孩是叛臣之后,若是不灭口,麻烦的就是他们,想来这也是刚才那黑衣人为何这么做的原因。
谢良臣的心情十分复杂,不过看着怀中小孩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似乎已经不省人事,他还是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棉衣脱了下来盖在对方身上。
就这么划了大半夜,好容易见到有人家,谢良臣他们便上岸借宿,顺便商量这扔过来的孩子要怎么办。
武徇的意思是去报官,毕竟他还不明白对方的身份,而谢良臣却明白,因此摇头拒绝道:“不如等着孩子醒来了,咱们再问他家住何处,到时把他送过去就是了。”
“可是如今会试将至,若不提早去京城,恐怕到时很难找到住的地方了。”武徇担忧道。
昨晚水匪杀人,疑点太多,武徇始终觉得蹊跷,更怕官府认为他们就是那谋财害命之人,因此总想尽快将这个孩子处理掉。
了解了他的担忧后,谢良臣干脆道:“不如这样,你我二人分头行动,武兄先去京城找住的地方,若是找到,便在入城门后的第一家书肆留下口信,到时我把这孩子送回家去后再来找你,如此也就不耽误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麻烦事都丢给谢良臣来善后,武徇有点过意不去,“那万一这孩子家乡相隔太远怎么办?”
岂止相隔太远,恐怕这王朝就没他的容身之处。
“武兄不必担心,要是太远,我便让江着带他去,我则来京城先与你汇合。”
听他这样说,武徇放心了,两人在第二天分开行动,武徇先去京城,谢良臣则还在村民家中等着那孩子醒来。
江着见少爷行为如此反常,忍不住好奇道:“少爷,要是这孩子家真个太远,少爷真要我送他归乡吗?”
床上的孩子大约六七岁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此刻双眼紧闭,小脸因为发烧有些红,睫毛纤长浓密,是个很好看的小孩。
谢良臣坐在床边看,就见他嘴唇不停翕动,眉头紧皱,喃喃说着什么,可是他凑近听,却又听不太清,只是见对方语气急促惊恐,便猜他可能是因着一路躲避官兵追捕,平日不显,现在生病了,内里的害怕和惶急这才一下显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