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朝廷为了避免地方官权利太大,副官除了帮着正官处理政务之外,还有个作用就是牵制和监察。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一些重大的事情上,除了知州以外,还要通判签字才能让文件正式生效。
譬如州内赋税、徭役、断狱以及人口和民兵等等,这些与百姓生活、生计息息相关的事,就不能知州一人说了算,而要与通判商量。
所以,虽然谢良臣主管着钦州的军政以及民政事务,但是却得这位六品通判协助才行。
一行人来到州府衙门前,早有大小官员等着了。
其中站在最前面,身着浅绯色官服的应该就是现任知州尹大人,旁边深绿官服的那位,应该就是通判杜大人,而后头那些应该就是五县的县令以及各参军、州学教授、推官以及巡检了。
见谢良臣下马,后头众人皆朝他行礼,只尹大人笑着往前,朗声道:“谢大人,久仰大名。”
“尹大人实在客气,大人在钦州为官多年,钦州地安人和,本官亦是仰慕得紧。”谢良臣也笑着朝他拱拱手。
两人互相谦让着进了州府衙门,江着便架着马车带盛瑗她们去了后院。
这位尹大人今年已经六十又五,再过几年就要到致仕的年纪,不过他已不打算再继续当官。
因为即便他要再当也只能再任一届,而且以他在钦州当多年知州的经验来看,恐怕他下一个要被调去的地方,只能是琼州府了。
与其如此,他还不如直接辞官,这把老骨头也能多活两年。
只是他没想到谢良臣这么年轻也被调到了这穷僻壤,而且据说对方还是翰林院出身,忍不住在心中替他可惜。
等到了衙门,众人叙了会话,杜大人便道要给他接风洗尘,众官员也随声附和,且都无比期待的看着谢良臣。
他见众人目光灼灼,有点莫名,但参加洗尘宴并非什么过分的举动,所以他也就同意了。
然后他才知道,今天在街上见到的那家看起来一般的酒楼,竟是这钦州城内最大最豪华的一间,至于上的菜嘛,也十分的朴素。
白斩鸡、白切鸭、红烧猪蹄、炖猪血、黄豆烩荷包蛋,扣肉、炒青菜等等。
这朴素的菜色让谢良臣恍然有种自己在农家乐的感觉,不过相比他的不在意,众位大小官员们却都吃得很开心,甚至谢良臣还见到一个官员在偷偷的往口袋里塞鸡腿。
他算是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期待了,看他们这样子,似乎这样的饭菜平日应也是极难吃到,如今既然有了机会,可不得好好吃一顿。
不过由此谢良臣也更加佩服尹大人,虽然钦州再穷,但是百姓亦不少,现在这些官员能如此,便说明他御下极严,没有让手下官员盘剥百姓。
因此谢良臣便端了手边酒杯,对尹大人敬道:“大人在钦州二十余载,可我观县志,本地却几乎从未发生过大的饥荒,此非大人之功莫属也。”
尹大人放下筷子,与他拱手,两人饮尽后方才一叹:“钦州虽无旱灾,可钦州百姓过得也艰难,食不果腹者十之七八,若是遇到飓风,则常常屋毁人亡,损失惨重,百姓苦不堪言啊。”
这个话题实在有些沉重,谢良臣刚到此地,还未考察过各县情况,因此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宽慰道:“此地环境如此恶劣,尹大人能做到这样,已是很难得了。”
旁边的杜大人见状也跟着道:“谢大人说得有理,尹大人在本州二十余载,凡事已做到最好,可惜朝廷下拨的银两总是不够,咱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尹大人见两人都在劝他,脸上也重新带了笑,对谢良臣介绍道:“杜大人在钦州为官多年,州内许多事他皆熟悉,谢大人要是有什么困惑之处,尽可问他,我过去也多是仰仗杜大人,这才能让州府内的事务通达。”
要仰仗这位杜大人才能让州府事务通达,谢良臣仔细品了品这句话,又看了尹大人一眼,明白了。
看来这位杜大人在本州势力不小,要么是能在氏族中说得上话,要么就是底下官员比起知州大人,更愿意听这位通判大人的话。
果然,最后接风宴的银子也是这位杜通判结的,总共花了差不多四十两,而一个六品官的俸银也才不过五十五两而已。
洗尘宴后,谢良臣开始与尹大人交接工作,朝廷给的时限是不能超过一个月,不过根本用不了这么久。
因为除了各种公文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点收州府衙门的资产,包括公务、钱谷、税银等等。
可等尹大人把账册给谢良臣看得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整个衙门现在总共的税银才三百多两!
谢良臣以前在京中时,大概也了解过朝廷一年的税收,在还未限制海贸的时候,朝廷每年税收差不多是三千多万,而现在是将近两千万。
全国因为地域划分不同,大概有不到二十个省和直隶地区,也就说,每地每年平均税银大概一百万的样子。
可是据尹大人说,广西全省,每年各种杂税银子总共才只有十多万。
不仅如此,整个广西省的发展也极不平衡,东边的州府要比西边的更富庶。
以去年广西征收的税银为例,去年总共收税银将近十五万两,其中有七万两都是梧州府贡献的。
梧州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府内横亘的山川形成天然屏障,让其成为了重要军事节点,除此之外,它还是广西的东大门,所以又是经济首府。
接下来税收派第二的就是浔州府,因为靠近浔江主干道,所以河运也还算发达,一年税收大概在五万两左右。
第三则为地处桂江中游地区的平乐府,一年税收大概七千多两,再往西,桂林府便只剩五千多,而南宁府更是只有三千多了。
至于钦州,一年税银不过七百多两,与庆元府常年争夺倒数第一,而对方每年税银将将八百两。
甚至有时候飓风灾害太严重,钦州还得上折子请求朝廷减免赋税。
谢良臣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州的税银每年才几百两,要知道就是他大哥开个货栈,每年的收入都不止几百两。
不过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头,那就是尹大人告诉他,等秋收过后,州府衙门的税银大概能增加到九百多,等向朝廷交过今年的钱款,他们便只剩两百多两用于衙门的开支,让他到时候省着点花。
两百两银子用一年,谢良臣简直不敢想,同时也庆幸他不用给下头的官员们发工资而是由户部直接发放,否则他岂不是刚来就要欠薪了?
怪不得刚才他见衙门里用的堂棍都断了还没换,而是用别的木头修补了一下,想来也是因为再采购新堂棍得花钱吧。
因为实在没什么东西,所以两人公务交接十分快,不过五日便交盘清楚,尹大人也脱去官服归乡去了。
谢良臣在州府门口送他,年近七旬的老人身材已经有些佝偻,须发皆白,身着一身洗得已看不出颜色的旧袍子,全部家当只几个装衣服和书的旧木箱,看着着实让人有些心酸。
虽然在他看来,尹大人不算是能吏,但不管如何,他也至少可说是个清官,而对一方百姓来说,地方官是清官便是求也求不来的幸运了。
卯时,谢良臣准时醒来,往窗外一瞧,已是晨曦微露。
六月的钦州天气已经十分温暖舒适,只要着单衣即可,谢良臣看外头阳光明媚,便打算不在家中吃早饭,而是出门逛逛。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种很熟悉的食物,螺丝面。
是的,不是粉,也没有酸笋、炸脆的腐竹、豆角和花生,就是面而已。
因为酸笋这种东西并非原产广西,而是海南。
明朝琼州同知顾岕曾写了一本《海槎余录》,他在里面就介绍了酸笋的历史起源,即:“酸笋大如臂,摘至用沸汤泡出苦水,投冷井水中浸二三日,取出,缕如丝,醋煮可食。好事者携入中州,成罕物……”
京城那些大户人家常用来解酒的酸笋鸡皮汤,说的就是这种酸笋,而不是四川放了盐的泡笋。
不过虽然没有酸笋,广西人吃螺丝的历史却十分悠久,也常用其来吊汤,所以谢良臣现在吃的这碗面里才会也有螺丝。
吃完面,谢良臣又开始逛起了街,想看看钦州的物产如何。
然后他就发现,除了荔枝和龙眼之外,钦州的物产其实很丰富,各种各样的水果就不说了,谢良臣还看见了玉米和番薯,甚至还看见了一盆被用来当做观赏植物的辣椒!
前世如玉米、番薯、花生、辣椒等作物,基本都是在明朝时传入我国,但是在这个时代,谢良臣之前一直没见过这些东西。
联想到之前自己在鸿胪寺与卢子望翻译各种西学书籍时,发现西方此刻正处在文艺复兴后期,那么刚好就对应到了前世的明朝,也就是十三到十七世纪。
至于这个世界之前出现的明朝,谢良臣只能认为是时空错乱之下的某些事情被提前触发了,因此朝代也出现了混乱。
所以也就是说,这些外来物种也才刚刚传入沿海地区,还未来得及往内陆推广。
想到离钦州不远处便是交趾国,而隔海还是琼州岛,谢良臣坐不住了,他得亲自下乡去瞧瞧到底还有哪些外来物种。
回了衙门,谢良臣便命人将杜通判找来,告诉他自己要下五县视察情况。
杜通判早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却没想到这位新任知州大人干劲这么足,竟打算走遍五县。
官高一级压死人,没办法,他也只好陪着谢良臣加了两天的班,把州府里紧急的事物先处理完毕,然后跟着去了下头。
五县的县令听说知州大人来了,皆整了衣冠准备在县衙门口迎接,哪知知州大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压根没去县衙,而是直接去了田间地头。
得到消息的县令们会骑马便骑马,不会骑马的就让人抬了轿子,紧赶慢赶的朝乡间去。
六月的稻谷已经灌浆,谢良臣查看了一下稻穗的情况,发现还算饱满,只不如前世产量那么多,也暗暗点了点头。
广西全省的稻谷几乎都可以两熟,有的地方甚至可以三熟,钦州也一样。
只不过因为临海,而每年的五月至十月又是飓风的高发期,差不多有五到六次,而每次飓风登陆都会给当地居民造成极大的财产损失,所以钦州百姓才会在交完税后填不饱肚子。
至于那些水果,古代交通条件恶劣,岭南就更是如此,东西卖不出去又不能存起来当饭吃,所以才会如此困难。
谢明章在沿海地区确实有生意,不过却是在广东和浙江。
广西境内受灾严重地区的百姓买不起能够造屋用的水泥,而买的起的又用不着,所以这才造成全省境内无一家造此能抗大风的屋子。
杜大人站在路边,见谢良臣放了稻穗又顺着田埂往林子里去,有心想要跟上,不过腿脚着实不便,只好作罢,便与一众衙役们在路边等着。
谢良臣刚进果林,就见对面树上有果子垂枝而下,果形椭圆,看着十分眼熟。
往前走了几步,谢良臣也终于看清那是什么了,竟是芒果!
芒果是在唐朝时由玄奘大师从西域带回,不过因为种植条件有限以及同样的运输问题,所以也只能作为贡品被少量进献皇宫,寻常人别说吃到了,就是见也难见到。
谢良臣来了这个世界这么久,也是第一次见到芒果,且除此之外,他还见到了木瓜。
这种木瓜不是诗经里说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木瓜,而是前世那种长枕形的木瓜。
诗经里的木瓜是中原本土的产物,长相有点像梨,味道不怎么好,有点涩,一般用来做观赏或者入药。
“大人,这果子还没成熟,您如果要吃的话,可以再等等。”
旁边传来一道声音,谢良臣看过去,却是安平县县令陈大人。
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那表情要多心痛有多心痛,谢良臣又看向了自己的左手,这才发现他还拽着刚才那青芒果。
放了手,陈县令表情也松了松,朝他行礼道:“不知知州大人驾临,下官未能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谢良臣随意朝他摆摆手,问道:“这林子为何人所有?”
他现在已是走了四县了,可却是第一次见到木瓜和芒果,可见拥有此林的人思维不仅灵活,而且还十分能接受新鲜事物。
刚问完,谢良臣就见陈县令朝他又行了一礼,平静道:“回大人的话,此处田产及林地皆为下官所有,这树也是下官几年前亲手栽下。”
他亲手栽种的?谢良臣暗暗挑眉,开口道:“既然陈大人平日也常亲自下地,不如便带我去瞧瞧陈大人都种了些什么吧。”
说着,谢良臣朝前伸手,让对方领路。
果然,谢良臣猜的没错,这个陈大人确实是个敢想且脑子灵活的人,因为就在前方的地里,他还见到了在别县几乎没有的东西。
修整得十分干净整齐的地里栽满了作物,每种作物生长得都极其茂盛,可每种作物却又不多,反而有点像是在做实验以及物种驯化。
比如谢良臣就见到了两行还挂着红帽的玉米、两畦番薯、一角辣椒、半块地的花生、甚至还有几株向日葵!
谢良臣有点怀疑之前在街上看见的番薯和玉米,便是从他这里流出,于是就直接问了,然后得到的答案果然是肯定的。
“下官虽尽力说服百姓们栽种,不过愿意相信下官的人实在不多,只有几户人家愿意试试,下官也就把栽种之法教给了他们。”
谢良臣点点头,又问他这些东西哪里买来的,价格几何,陈县令一一说了,然后谢良臣才知道,这些种子竟都是他自己花俸禄逐年购进。
为什么说是逐年呢?因为这些东西都不便宜,譬如那向日葵的种子,小小的一包便要十两银子。
谢良臣听他叙述完,再看看他官服袖口已经被磨起的毛边,算是明白了,这人估计每年大部分的俸禄都花在了这上头,也不知家中如何艰难。
“陈大人果真是心系黎民的好官。”谢良臣由衷称赞道,“既然陈大人如今培育了出了如此良种,便不该浪费,本官还想在另外四县也推广此物,不知陈大人可能匀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