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姜枫敢把公文呈上来,是他有气魄,而这气魄之中,有他父亲姜冕的魂在。
两人入宣德殿不到半个时辰,景和帝便传旨,请左相尹骞、右相秦天野、阁老黄通入宫。
万众瞩目之中,大周当朝五位阁老齐聚宣德殿,五人的晌午饭都是在宣德殿内用的。
“酒泉送进京一箱东西,万岁召五阁老议事”的消息,很快传遍六部五监,朝臣议论纷纷。京兆府尹张文江也坐不住了,散衙之后立刻请姜松过去议事。
姜松又把今日后晌说了几十遍的话重复一遍: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连二弟七月受重伤的消息,他都是进入八月后才从别处听说的,他二弟送回家的信,向来只报喜不报忧。
张文江长叹一声,“本府觉得心里不踏实,总觉得要发生大事了。”
姜松沉重点头,“下官也有此感。”
廖传睿笑道,“恩师、岳父,我二叔送回来的必是两位钦差被杀的真相,明日早朝便能见分晓。”
张文江摇头,“肯定不只这样,姜枫这半年在酒泉呆得太消停了,本府觉得他一定是在憋大招。”
今日送来的一箱子公文,就是他的大招!
虽然知道无论姜枫的大招是什么,都不会牵扯到京兆府。但出于给姜枫当了四年上司的惯性,张文江还是忍不住地担忧,怕万岁又让他给姜枫收拾烂摊子。
刘君堂激动道,“我恩师最有分寸,他送来的木箱中定装着关乎酒泉甚至肃州全局的大事,否则万岁不会请五位阁老进宫议事。不管这大事是什么,下官相信此事一定对大局有利!”
张文江抬眸看着刘君堂潋滟的双眸和俊美的容颜,半晌才道,“刘大人与你恩师,当真是一脉相承。”
姜枫有分寸?姜枫连分寸是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是你不在京兆府做事,否则本府定骂得你连北都找不到!本府让你有分寸!!!
刘君堂面带笑容起身,行礼,“多谢府尹大人夸奖。”
张文江……
姜松……
廖传睿见此,无声笑了。不管别的有没有一脉相承,二叔与君堂的气人劲儿确实如出一辙。
纵使已有心理准备,但第二日上朝之时,百官山呼万岁起身抬眸,发现万岁竟穿着天子大裘冕服坐在龙椅上时,还是吓得不轻。
景和帝登基九年,除了祭祀昊天上帝和五帝时,至今只穿着天子大裘冕服上过一次早朝。那便是万岁下旨,斩刑部侍郎安运昌和刑部郎中孟回舟、并诛杀两人四族那次。
大周皇帝以仁政施天下,今日万岁穿上天子大裘冕,必是早上先去祭拜了天地,请昊天上帝和五帝宽恕,才回来升朝,下旨诛罪臣之族。
这次要被株连族人的是谁?
是已畏罪自杀的酒泉知县任怀利还是酒泉其他官员?
是肃州知府钟当田?
甚至是……肃宣路安抚使付开文?!
心惊肉跳的群臣将目光转向五位阁老,见右相秦天野一脸安然,便知即将被杀的,定不是肃宣路安抚使付开文。
那会是谁?
待万岁训斥有官员不以民为天后,让御史大夫荆吉良当朝宣读姜枫的奏章,随后殿前侍卫将一箱子公文拍在宣德殿上时,已吓傻的朝官们才惊觉,姜枫请旨要杀的不是一人,请旨要株连的也不只一家。
他,竟要把酒泉的文武官员和衙吏全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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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5章 谣言说一千遍
此番,姜枫竟上奏章请旨杀酒泉官吏和刁民一百三十二人,还要诛了其中六人的三组。六人三族,若万岁恩准,这得死多少人?
景隆六年,孟回舟和安云昌两人被株连四族共四百余人,免去老幼等其他符合免死条件的一百与余人,两家被送上刑台的共二百六十人。景隆七年,羽林卫定远将军郎超因坑杀酒泉百姓,罪及三族,最后被斩者八十八人。六人的三族,少说也有三四百人,也就是说,姜枫请旨,要杀近六百人!
他这是疯了不成!刁民杀就杀了,莫说诛三族,便是诛九族也无妨,官员也要被诛三组,这实在……让官员们心中升起同病相怜、唇亡齿寒之感。
可在场的官员,无一人敢为酒泉官吏求情,因为这些官吏的罪证都被列得清清楚楚,个个该杀。再说朝中五位阁老都没吭声,御史台的官员又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朝官哪个敢冒头,怕是会立刻被他们喷满脸口水。
所以,荆吉良念完酒泉官员罪证后,朝堂陷入死一般地沉默,无一人敢以“上天有好生之德”为其求情。
景和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满朝的紫袍、红袍,才沉重道,“欺民如欺天,负民如负国。肃州虽远在千里之外,犯国法欺民者,亦不姑息!命,肃宣路提刑司温宏杰、肃州知府钟当田即刻前往酒泉,核查酒泉官吏、刁民所犯罪责。若属实,便依姜枫和曾显志所奏。当此季直接处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行礼,大理寺卿萧峻平暗骂姜枫,定是他向万岁举荐温宏杰去酒泉核刑的,自己在肃宣路放的人,都要被姜枫这小兔崽子指使得团团转了!
“酒泉官吏不只鱼肉一县百姓,令酒泉百姓十年之间锐减两万,还夸大、谎报灾情,六年间支取库银六十万两!”景和帝说到此处,声音陡然提高,“此等欺下瞒上的官吏,不杀不足以消朕心头之怒!谎报灾情之事,非酒泉一处官吏所能为也。荆吉良、丁海全、李兆舟!”
“臣在。”御史大夫荆吉良、吏部尚书丁海全、户部尚书李兆舟同时出列。
景和帝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字字敲在群臣的心上,“责你三部共查酒泉谎报灾情之事,凡涉案官员,绝不姑息。此案,由杜海安督办。”
“臣领旨。”三人领旨,阁老杜海安亦出列领旨。
景和帝又道,“护国公。”
“臣在。”护国公出列。
景和帝沉声道,“酒泉厢军指挥使石明低价向契丹盗卖粮草之案,由您老全力督办。若核查无误,罪臣石明,诛九族。”
本躬身行礼的护国公撩紫袍,跪地行礼,“臣康忠,领旨。”
石明竟向敌军盗卖我军粮草,还是低价?!朝中武将闻言,个个义愤填膺,石明此举已是叛国,诛杀九族绝不为过!
“姜卿和曾卿已查明孔卿和聂卿被杀之案,本该返京。然,酒泉官场之腐败,远超朕之预料,酒泉如此,肃州其他县如何?朕不得不忧。故,朕命姜枫与曾显志继续留在肃州,彻查肃州文武官员贪腐、叛国之行径,一经查实,绝不姑息。曹文元。”
“臣在。”翰林大学士曹文元出列。
“拟旨:肃州文武官员当以酒泉官吏为戒,凡有作奸犯科者,若到姜卿和曾卿面前自陈其罪,可从轻发落。若罪责深重者,可免其族人株连之罪。待酒泉官员罪责查实之后,拟旨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臣领旨。”曹文元接旨。
景和帝连下数道命令之后,目光落到了张文江身上。正在偷偷观察秦相的张文江觉察到万岁的视线,吓得一激灵,连忙规规矩矩站好。
景和帝看了张文江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到兵部尚书李增奎身上,“姜卿和曾卿出京办差,历时七月,几经生死,查明两位钦差之死的真相,深慰朕心。两卿各官升一品,赏金百两,绢十匹。张文江、李增奎。”
“臣在。”张文江和李增奎两人出列。
“姜卿和曾卿远在数千里外班办差,你二人去两人家中颁旨,替朕问候两卿的长辈。”
“臣领旨,臣替曾显志/姜枫,谢主隆恩。”张文江与李增奎同声道。
正事办完百官退朝之时,杨奉上前叫住了姜松。曹文元看了姜松一眼,才转身与翰林院其他大人离去。
杨奉笑吟吟道,“姜大人,万岁听闻姜侍郎的幼子即将满月,特命咱家叮嘱姜大人,万岁说姜侍郎在外办差,让姜大人好生照看姜侍郎的妻儿,若有为难之处,大人可进宫禀告万岁。”
姜松躬身行礼,“臣遵旨。”
杨奉又笑道,“万岁还命咱家准备了满月礼,咱家今晚便让人送到大人府上去。”
姜松谢恩退下后,脚步尤为沉重,出皇宫之后,他立刻命管事回家告知母亲和三弟准备接旨、接赏。
今日后晌,柿丰巷热闹了。
兵部尚书亲自捧旨、带着万岁的赏赐过来,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替万岁问候了姜老夫人,夸奖她教养出了好儿子。
傍晚时分,又有太监送了一车东西,言明是万岁赏赐给姜侍郎儿子的满月礼。与此同时,姜枫请旨诛杀酒泉文武惯例、刁民一百余人的消息,并要诛六人九族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
坊间关于姜枫用酒泉官吏的血为自己铺登天梯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更有甚者四处散播言论,说姜枫如此歹毒,姜家新降生的三个孩子必活不过百日。
景和帝同意诛杀酒泉官员,又为父亲官升一品、赐下黄金绸缎,还给了七弟满月礼,等同于把姜家放在火上烤。再不管,火苗就要燎到姜家人衣裳上了。姜留与伯父商量道,“伯父,我父亲呈给万岁的奏章和今日早朝上万岁颁下的圣旨,明日就会出现在朝廷的邸报上吧?”
姜松知道侄女在担心什么,“君堂今夜留宿在翰林院整理邸报,翰林院的邸报除了报送给各衙门和奏事院,也会张贴在皇城墙上。待康安百姓们见到邸报,谣言便会不攻自破。留儿不要担心,你父亲请旨查办那些官员和刁民,是因为他们鱼肉百姓或通敌卖国,犯下了不赦之罪。杀他们,是为了救酒泉百姓于水火之中,是为了保大周边境太平。天理昭昭,不可诬也。”
姜留乖乖点头,“侄女知道,不过侄女觉得此番谣言是有人故意散播的,咱们不可坐视不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是谣言,被重复一千遍也会在人心里留下潜意识,让人认为她爹爹是虐杀、踩着别人的血上位的佞臣,姜留绝不准有人这么污蔑自己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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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6章 状元岂会输给举人
爹爹在酒泉待了半年多才查清那里的事儿,现在并被万岁任命彻查肃州官场贪腐。肃州一共下辖八个县,也就是说爹爹的工作只完成了八分之一,这么算的话,两年之内爹爹也回不来。
爹爹回不来,爹爹请旨杀贪官的奏章却会一封接一封地回来,任爹爹在康安有再好的人缘,也架不住一颗颗人头落地和谣言给百姓们带来的恐怖。姜留绝不准爹爹辛苦两三年回京之时,迎接他的是惊恐和谩骂。
姜松自也不想让二弟被人非议,问,“留儿打算怎么做?”
姜留回道,“对方是假消息,才选择散步谣言,咱们光明正大地顶回去。等明日一早皇城墙外的邸报贴出来后,看到的人不少,但看不到的人更多,咱们找说书人去看,然后让他们讲我父亲智都酒泉贪官污吏的书。伯父觉得如何?”
这确实是个稳妥的好办法,姜松点头,“好,我告诉你三叔去办。”
姜松的话音刚落,姜槐便从书房外走了进来,“大哥,让小弟去办什么?”
姜松见三弟回来了,便把侄女的主意说了一遍,姜槐笑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留儿跟我想到一块去了,这事儿我已经办完了。”
姜留挑起大拇指,然后给三叔拉开椅子,斟茶。
“三叔自己来,留儿吃糖。”姜槐把买回来的糖放在姜留面前,落座,道,“我刚去问了延平,在街上散步消息的东市赖六那帮人。延平已派人去追查消息来源,明天就应该有信儿了。”
姜松点头,“辛苦三弟了。”
“小弟不过是去各处茶楼吃了几盏茶罢了,一点也不辛苦。”姜槐嘴里说不辛苦,却伸了个懒腰。
康安起了关于爹爹的谣言,伯父和君堂哥在翰林院忙着写邸报,三叔忙着四处奔走,帮他澄清。姜留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决定待会儿就写信告诉爹爹。她想了想,又道,“邸报上消息有限,说书人说个两三回也就没得可讲了。我有个办法,不知可行不可行,请伯父和三叔帮着拿拿主意。”
待两人点头,姜留才道,“酒泉发生的事,只有酒泉当地人最清楚,咱们可以花银子请那边的说书唱曲儿艺人进京讲我爹爹在酒泉所作所为,路费咱们出,说书场地咱们帮着安排,赚多少银子都归他们。还有,若康安的说书、写书人有想去酒泉的,咱们也择其优秀者,送他们去酒泉。伯父和三叔觉得如何?”
“这主意不错。”姜松先问三弟,“康安到酒泉三千余里,来回一趟可不便宜,咱们账上还有多少银两?”
“留儿这主意不错,咱们账上的银子不少,但这笔银子不须咱们出,只要咱们把消息散出去,想去的大有人在。若说书人没盘缠,自有茶楼、酒楼给。”姜槐是从苦日子过来的,精打细算道,“留儿的商队又要出京了吧?”
姜留点头,“九月初三走,年前回来。”
姜槐又问,“若让说书人跟着你的商队走,最多能带多少人?”
还是三叔有主意,姜留眼睛一亮,“这得问平西侯府。”
姜槐心领神会,“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去找邓元烈。”
姜留立刻道,“咱们给我爹爹写信,让他把酒泉当地愿意进京谋生的说书唱曲儿人送过来。”
两人说完,一起转头看着姜松。姜松含笑道,“你俩的主意都很好,咱们就这么办。三弟明日去找邓元烈,好好跟人家说,若人家为难,咱们就在想办法。我今晚就给二弟写信,让他挑几个有本事的说书人送到康安来。”
“大哥说的对,让我二哥挑,在这方面再没有人比他更有眼光了。”姜槐说完才觉得这话不合适,偷眼看大哥和侄女,见他们俩都笑了,姜槐便也跟着笑了,连忙替二哥往回找补,“话说回来,自打二哥当官之后,就没痛痛快快地听过几回书了。”
三叔你错了,我爹爹常去听。姜留心里吐槽完,也替爹爹在伯父面前刷好感,“三叔说得对,我爹爹自从准备走武举的路之后,就没放松过几日。”
侄女和三弟一唱一和的模样,简直跟二弟如出一辙,姜松看着她,对二弟的思念越发深了。二弟不在康安,三弟越来越能扛事,留儿也能独当一面了。姜松心里高兴,温和道,“等你爹回来,让他向万岁请旨,好好歇上几个月。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北院用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