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留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她的笑声跟之前一样软糯糯的,“对,鹿角也长这样。”
江凌雕好簪头,又仔细将簪子打磨光滑,才递给姜留,“这里冬天冷,待木簪比戴玉簪更合适。”
“木簪好,不怕摔,还轻巧。”姜留美滋滋地拿在手里,“没想到哥哥这么忙,还学会了这个手艺,雕得真好。”
姜留低头看簪子,江凌低头看着她,满眼的温柔。军中男儿,不打仗操练时,消磨时间的法子多种多样。他的近卫中有一人喜欢木雕,常给他远在家乡的妻子雕刻些小玩意,送回去哄妻子开心。鹿头簪之意,便是一路有你。
留儿握着簪子,让江凌心里觉得异常满足和踏实。他站起身道,“我走了。”
啊?姜留不舍抬头,“哥刚来又要走了?”
八月十七回来养了三日伤,哥哥便回了边城,知道立冬才过来,只住了一晚又要走了,姜留很是舍不得。
江凌也舍不得,可他有军务在身,不能久留,“等我得空了,再回来看你。”
姜留想了想,摇头,“哥哥就安心在边城住着,别来回跑了,天太冷了。”
“我不怕冷。”江凌抬手拿过妹妹手里的木簪,给她戴在头上看了看,又取了下来,“这个不好看,你先拿着玩,等我雕个更好看的给你戴。”
这样粗陋的簪子,实在配不上留儿。
姜留摇头,“这个就挺好了,哥哥不用再费功夫做新的,浪费时间。”
跟你有关的任何事,都不是浪费时间。江凌微微点头,他的动作有多克制,压在眼底的不舍便有多浓烈,第二次道,“我走了。”
“哥,”姜留抬起小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江凌又坐下了,“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我就是有个想法,不知不合适不合适,想听听哥你的意见。”姜留小声道,“立冬之后,一日冷过一日。百姓们虽然有救济粮饿不死,但靠着这点粮食不好过冬。我便想着,是不是能放开户籍,让他们逃荒出去,寻个有山有水的暖和地方落脚,待肃州灾荒过了,他们想回来再回来。哥你觉得怎么样?”
大周的户籍制度,将百姓与田地牢牢捆在了一起,若无官凭路引,不准私离户籍所在地。但事急从权,现在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寸草不生,还让他们困在这里做什么?放百姓离开的念头已经在姜留脑袋里转了许久,但她不知合适不合适,不好跟爹爹讲。
因为她怕不合适,讲了后爹爹头脑一热把人放出去,惹出祸事来。
江凌摇头,“故土难离,只要还有一口粮吃,他们便不会离开。再说天渐渐冷了,他们也不宜远行。”
姜留的小脑袋压在胳膊上,“如果我九月时提出来就好了。”
江凌不忍见她如此失落,便道,“此事,也不是决不可行。过几日入冬前走后一批粮草运过来后,回空车返程。若是百姓们有愿意随去投奔亲友的,若跟返程军同路,有军队护送,他们路上会安稳许多。”
对呀,她怎么没想到!姜留的眸子立刻亮了,“还是哥哥你的脑袋好使!”
江凌星眸含笑,“赈灾的事,父亲和曾伯父会考虑周祥,你无需如此费心。安心在城里住着陪伴父亲就好,也不必再费心军粮的事,找不到就找不到了,缺的军粮,我从契丹大营里抢回来便是。”
哥哥真是太靠谱了,姜留让芹青取来新给哥哥做的御寒裘衣,让他穿上再走。因怕哥哥不肯穿,姜留嘴里念叨着,“这身裘衣是我花重金买来的,哥哥长得太快,今年冬天不穿,明年就穿着短了。”
江凌垂眸看着给自己整理衣裳的妹妹,心头一片火热,“留儿。”
“嗯?”姜留抬起桃花瞳。
江凌心里一慌,避开她的眸子小声道,“等打退了契丹兵,你随我去边城走走可好?”想带你去我家祖坟,给我的祖父母、父母和众叔伯看一看。
“好。”姜留应得十分爽快,“不管能不能打退契丹兵,明年清明我都去。”
到了肃州,怎么也得在清明时节去给哥哥的祖父母和父母上柱香才是。
江凌笑着应了,“等上冻契丹兵退了后,我回来陪你和父亲一块过年。”
“好!我先准备着年货。”姜留开心应下,送哥哥出门。
送了哥哥走后,还不等姜留寻到机会跟爹爹提起,让肃州灾民随着送粮的车马出肃州时,便得了一个噩耗:
送来肃州的十五万石粮草,在路上被人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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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2章 人间烟火气
赈灾粮被劫,肃州的气氛一下又绷紧起来。
肃州旱灾和蝗灾严重,周边的州县也不同程度受灾,一批批赈灾粮送到肃州、甘州、瓜州和伊州,分发到百姓手中,这些赈灾粮合起来,是一个十分庞大的数字。
现在肃州的赈灾粮被抢,短时间内朝廷无力再筹集大批粮食。等朝廷从南方各州筹措到粮食运过来时,已是腊月的数九寒天,肃州境内水路冰封,道路积雪,牛马行路艰难,待粮食运道肃州,最快也得是明年正月中下旬了。
这也就意味着,在接下来最为寒冷的三个多月中,肃州百万可能会断粮至少一个半月!
姜二爷一面给朝廷送去急信催粮,一面派人寻找被劫走的赈灾粮下落,一面与裘叔商议动用军粮填补赈灾缺口的事情,急得火上房。
左武卫战将晁兵等人自是不同意动用军粮的,低声下气的姜二爷再也压不住火气,拍桌子怒吼道,“你们就忍心看着肃州百姓因冻饿而死?”
理直气壮的晁兵吼得比姜二爷还大声,“若动用军粮,左武卫将士吃不饱饭,就没力气守城,契丹军攻破肃州城门,死的就不只是肃州百姓,东南六州数百万百姓也都活不了。一旦万岁怪罪下来,钦差大人您是没事儿,末将等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万岁砍的!凭什么运赈灾粮的废物没护住粮食造下的孽,要用我左武卫两万五千将士的脑袋去填?”
姜二爷吼回去,“左武卫军中有近百万石粮食,本官只拿八万石……”
晁兵打断姜二爷,“别管多少,您就说出了事儿谁担着这个责任!”
裘叔站起身劝道,“姜大人为百姓,晁将军为御敌,归根到底都是为国为民,只是所在位子不同,考虑的事情也不同,咱们不要因公事此伤了彼此的和气。两位大人给老夫个薄面,请坐下来喝杯茶,可好?”
有裘叔拉圆场,晁兵立刻说了软话,“末将心直口快,请姜大人恕罪。”
姜二爷也道,“是我言语不周,请晁将军见谅。”
气氛是缓和下来了,但该解决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姜二爷依旧急得火上房。姜留的火,都飙了十丈高。
她在爹爹院子里等到半夜,才把爹爹等回来。见他面容憔悴,姜留虽不忍心,还是上前问道,“爹爹,被劫走的赈灾粮还没下落么?”
“八成是被乌丸或靺鞨两部的畜生抢走了,想要回来,就得与他们兵戎相见。”契丹还没打回去,若东部再起战事,大周便是两面受敌,情况更加危急,这批赈灾粮怕是找不回来。姜二爷接过闺女手中的热布巾擦了一把脸,不容商量地吩咐道,“你明日收拾行礼,后日为父派孤月楼的镖师护送你回康安。”
姜留瞪大眼睛,“女儿不走,女儿还要追查藏粮的下落呢!”
姜二爷疲惫道,“没有藏粮,粮食都被蒋锦宗卖了。这里的冬天比康安冷,赈灾粮丢了后,为父的粮食配给都要减少一半。你带一部分人走,省下粮食够救活上百灾民。”
姜留豆大的泪珠子,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姜二爷听不到闺女回话,转头看她哭了,心疼得缩成一团,低声哄道,“留儿听话,爹舍不得你在这儿吃苦受罪。你先回去,等过了这一阵儿想回再回来。”
姜留抬手抱住爹爹变得粗糙的大手,仰着小脸哽咽道,“爹爹再给女儿半个月,半个月内找不到藏粮,女儿立刻收拾包袱回京。”
半个月内还是有粮食喂饱闺女的,姜二爷含笑应了,“好,厨房可还有吃的?为父饿了。”
“有!”姜留擦着眼泪跑去找奶娘给爹爹备饭。
闺女出去后,姜二爷坐下,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抬袖盖住了脸。
肃州赈灾粮被劫,下一次赈灾粮还不知是什么时候,百姓们将手里无数不多的粮食当宝贝一样揣在怀里,熬粥都是按粒数的。
这样下去哪成,姜二爷亲自带人巡视六县,下严令有任何人敢盗用仓粮,不论多少,一律斩首示众。除此之外,他也想尽一切办法,精打细算着各县粮仓里仅剩的存粮,该怎么才能撑得久一些。
姜二爷给万岁写密信时,也将种种难处写了进去,豁出脸皮求万岁再筹措粮草,救一救肃州百姓。因为肃州的存粮就算再省着吃,也仅够支撑一个半月。剩下的一个半月,百姓吃什么?
景和帝收到急报和姜枫的密信,也是心急如焚。但是他再着急,筹措、运送粮食也需时日,与阁老们商议之后,景和帝连下两道圣旨:令肃州相邻州县先将库粮调配一部分,运往肃州救急;准姜二爷在迫不得已之时,可动用禁军军粮赈灾。
有了这两道圣旨,姜二爷的心里踏实了不少。
偏在此时,得了消息的契丹军全线发起猛攻。雪上加霜的是,不只肃州的边城、温肃和乐涫战火燃起,就连驻守漠北的右威卫也在庭州、黑水城和轮台三地与突厥人打了起来。
战火一起,军中粮草消耗比战备时激增三分之一,姜二爷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站在山上观察地形寻找藏粮的姜留也心急如焚,还差点被呼啸的北风从山峰上吹下去。田勇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劝道,“六姑娘,此处风大,属下送您下山吧。”
芹白装着哆哆嗦嗦地道,“姑娘,这里太冷了。奴婢衣裳穿得单薄,寒风都刮到奴婢的骨头缝里了。”
身穿貂裘斗篷的姜留回头,见跟自己来的二十几个人,他们立刻抱住胳膊开始哆嗦,虽然知道他们是装的,姜留也叹了口气,“好,下山。”
“是。”芹白和芹青上前扶住姑娘的胳膊,慢慢往山下走。
芹青怕姑娘心里难受,语气轻快道,“姑娘您看,山下百姓都开始做饭了。他们家里还有粮食,一定能撑到下一批赈灾粮运过来的时候。”
山顶上风大,山谷里却没什么风。此刻将近黄昏,一日吃两餐的百姓人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徐徐而上,慢慢飘散。
姜留盯着这场景,心头一动。
“姑……”
芹白刚一开口,芹青便拽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打扰姑娘想事情。
盯着山下的人间烟火气,姜留眼睛越来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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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3章 石常在
姜留若快起来,是没有人能追得上的。
带着一帮人下山后,姜留用飞一般的速度冲回肃州城,站到了姜二爷面前,“爹爹!”
正焦头烂额的姜二爷见闺女红扑扑的小脸上,眼睛都冒着光,脸上便有了笑容,“留儿这么高兴,是寻到线索了?”
“女儿有了一个很不错的主意,应该有用。”姜留坐在爹爹面前,巴拉巴拉道,“女儿之前追查伤亡百姓和厢军、追查肃州境内私自动土开山的情况,都一无所获。现在女儿反其道而行之,寻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蒋锦宗藏粮一定会用到不少人手,您说对不对?”
姜二爷耐心点头,“对。”
“咱们觉得那些人都被蒋锦宗灭口了,对不对?”
“应是。”
“但百密总有一疏!女儿认为蒋锦宗不可能将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杀了,一定有漏网之鱼。”姜留的声音含着雀跃,“这个漏网之鱼怕被杀,一定隐姓埋名躲了起来,想找到他不容易。但是!现在蒋锦宗已死,肃州又在闹灾荒,这个知道粮食藏在哪里人,会不会让他家里的人饿死?”
姜二爷摇头,“不会。”
“所以,他应偷偷摸摸地弄些粮食出来吃。要吃饭,家里的烟囱就会冒烟。爹爹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按道理是这样。”姜二爷听明白了,“留儿的意思是,咱们派人去追查谁家烟囱冒烟?”
“对。那些很少出门,但一日三餐或两餐却从未间断的人家,就是解开藏粮案的钥匙!”姜留兴奋极了。
这个确实很有可能,姜二爷站起来转圈。
姜留拉着爹爹的衣袖,跟他一边转悠一边叽叽喳喳地继续讲,“爹爹,城外每个村、城内每条巷,都有负责的人,他们对附近人家的情况极为熟悉。只要咱们撒出消息去,很快就会有消息,咱们再逐一排查……”
“好。”姜二爷应下,这个办法行与不行,总要试一试,“为父这就派人去办,再有四天就满半月了,你收拾行李准备回康安。”
姜留晃着爹爹的衣袖,“女儿有一处重点地方,想亲自去查。爹爹放心,如果查不到,四日后女儿一定背包袱回康安。”
姜二爷抬手掐了掐她的小脸儿,“你的脸都快被风吹出褶子了,还往外跑?”
姜留十分坚决,“女儿才十三岁,吹出褶子也能长开。若真能找到藏粮,爹爹就不用饿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