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比如方才,小姐居然将手搭在穆延手上,且动作极为自然,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做。
若是小姐不想收的东西,她大可不必去接,怎么还要接过再还回去。这可不像小姐的行事作风啊。
小姐方才面上还笑着,似乎是很开心的样子,她记得以前在徽州府的时候,小姐也没有一看见穆延就那样开心的。
还是说,只是她的错觉,小姐是因为今日总算要去见那绸缎商人,这才心情不错的。
银丹总觉得祝苡苡和穆延,有些奇怪。但具体怪在哪,她又说不上来。
而这会儿,她才一晃神的功夫,两人就离开了房中,一道出去了。她再想插嘴,说想一道跟着,却是再也没了机会,银丹气的连连叹气,跺脚恼恨自己就爱胡想乱猜。
另一边,祝苡苡和穆延一道去了那绸缎商人约见的茶馆。
这绸缎商人姓邹,是江宁府城中有名的绸缎商人,他开的纺织厂子,光是在江宁便有三家,除了官府的江宁织造,几乎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可以说是在江宁一家独大。
除了那几个称得上名号的皇商,再没人能和这位他一争高低。
也因此,他大多时候都忙得厉害,祝苡苡要与他见面,还是半个月前就传了书信过来。
茶馆雅间内山水雕花屏风后,祝苡苡和那位邹兴一道坐在八仙桌两旁。
紫檀雕花八仙桌上,摆着一套雨过天青色的汝窑瓷器。
光是那装茶的茶壶,和这一套杯盏,就价值百金,可遇而不可求。
祝家是徽州府中有名的商贾之家,祝苡苡出生祝家,见多识广,轻易就能看出雅间内陈设大多都价值不菲。
“我方才提的那价,不知邹老爷考虑的如何了?”祝苡苡面上端着淡然,轻碰着雨过天青的杯盏,“马上就要到汛期了,走不了水路,只能走陆路,那些镖局的行情,想必周老爷要比我更清楚,接下来莫说是料子,即便是做好的成衣,也很难卖动。”
这马上就要入冬了,季节更替时候变换,少不得衣裳的料子款式都得有所变化,可这道路不通,再加上路上诸多耽搁阻碍。光是买这些布匹绸缎,确实是没有前些时候那样容易,且这料子堆着也容易失了价值,毕竟这又不是偏远的边境,讲究的就是个时兴,你这东西不时兴了,即便做工再精致,那价也会大打折扣。
邹兴不着急回话,轻呷了口茶,一双眼暗暗的打量起祝苡苡来。祝苡苡好说也在徽州府那么多徽商手下混了几年,又怎么看不出邹兴这目光里的试探之意。
祝苡苡也不在意,大大方方的让他看着。
好一会儿过去,邹兴勾着唇笑了笑,“话是这么说,可这毕竟是江宁府品质最好的纺织厂子,做出来的料子,你要去其他地方,也不一定能收到这样好的布料。”
“江宁府确实是找不到,可苏州府,扬州府,就未必没有了,您在这江宁府中自然是您说了算,可换个地儿,这就说不定了,也不是我有意压着您的价,这外头行情都是这样,再说了,您也不是只有绸缎生意啊,邹老爷加大压业大的,何必与我一个小女子计较这么几分价钱呢?”
祝苡苡这番话又是软说又是硬说,邹兴被她逗的都发不出脾气来。不过他本身就不打算和祝苡苡计较这几分价钱,只不过做生意习惯了,嘴上多说几句罢了。
每每到了冬季,这秋衣的价秋料的价,往往会低上几成,倒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便宜几分就便宜几分。总比这些料子废在江宁织造要好得多。
“行,就算是我让你这小女子一成,听你的,再低两成价。”
第46章
谈这料子的价格, 要比祝苡苡想的容易的多。她以为,即便是行情确实不行,邹兴也不该会轻易让下价来,怎么着也得与她再辩驳一番。
两个人少来也得再谈上一回, 才能将这事给谈妥了。
祝苡苡也与人谈过价。
旁人向她采买徽墨的时候, 差不离也是她如今对邹兴的态度, 其实那时候那人给的价,已经要比她原料想的还要高出了一些, 按理来说,她是该爽快答应, 了结这桩生意的。
然而她没有。
爹爹也好,吴叔叔也好,两人都曾与她说过。谈生意,重在谈字上。你得让那人觉着,他是占了便宜, 不吃亏的, 且这不吃亏, 是他争来的,是他诱你让步得来的。这样一来, 生意才做的长久。
邹兴却不拘泥于这些, 谈的好了, 便谈好了。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也就是在邹兴眼里, 与她的这桩交易,实在不值一提, 不值得他再多花精力。但这会儿, 祝苡苡也懒得再去计较那些了, 反正事儿已经谈成了。
“那就多谢邹老爷看得起我。”祝苡苡笑了笑,再看向邹兴时,目光里却多了几分犹豫。
“怎么,祝小姐还有什么事要说?”
祝苡苡弯眉一笑,“确实是有些话要同邹老爷说,邹老爷可有认识的,善于缫丝的师傅?”
邹兴闻言,突然来了几分新奇,“怎么,祝小姐,也对纺织有兴趣,今后想同我抢生意了?”
“那倒不是,”祝苡苡轻抚手指,将心中早想好的话,缓缓道出,“我就算要做纺织,那最多也就养得起一家衣料铺子……那可是远远不够的。”
“徽州府附近有个村落,村子不大,但能种桑树。”
祝苡苡话说到这里,邹兴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其实,即便祝苡苡要和他抢生意,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妨碍。
毕竟祝家从来可没做过纺布,从前没做过的事,突然来做,这可是大忌讳,是很容易栽跟头的。
邹兴夹着眼考量了片刻,随后回她,“我手底下有几个缫丝不错的女师傅,你若是想要的话,可以借给你,不过那些车马差使费,可就得祝小姐你出了。”
“那是自然,我就在这里先谢过邹老爷了。”
*
总算把要做的事儿做完,祝苡苡浑身轻松。
穆延随她从茶馆里出来。
她面上笑容恬静,眉眼舒张。是一副很开心的模样。
见着祝苡苡这样,穆延也不由得随她一样笑了出来。
这茶馆离他们住的客栈不算远,即便走路,也就是一刻钟的功夫。现在时候还早,祝苡苡还不想那么快回去,她打算去这江宁府城中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买些吃的,带回去,给银丹尝尝。
她抿着唇回想起刚才在那茶馆雅间喝过的茶。若她猜的不错,当是雨前龙井。味道清爽甘醇,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复又想起,方才自己将那茶送到穆延面前,他却不喝。
她侧眸望向身边的穆延,“不喜欢喝茶吗?还是说,那里的雨前龙井不合你的口味?”
她从小到大喝过不少的茶,不乏名贵稀罕的,但要说最喜欢的,还得是君山银针。甘甜爽口,一点没有其他茶的涩味。
穆延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他以为,她不会关心他有没有喝方才的茶,毕竟,那只是不足一提的小事。
他是她的护卫,她同人也是这样说的。即便那个邹兴不计较他这个护卫饮主人的茶是否逾矩,他也不愿她在外头落人诟病。
毕竟这与她的名声无益。
她虽然不介意他的喜欢,甚至纵着他,宠着他。但他却不能恃宠生娇。
在外头,他会牢牢记着,他是她的护卫,不会让他落了半分旁人口舌。
所以祝苡苡叫穆延尝尝那雨前龙井时,他只笑了笑,放在一边并没有喝。
“我从前没怎么喝过茶,不晓得自己是会喜欢,还是不喜欢。”
祝苡苡登时一愣,随即想起了曾经他看到的那张路引。路引上说,穆延的父亲在他出生前便死了,母亲在他十岁的那年意外去世。而除了父母,穆延再无旁的亲人。父母离世之后,他便跟着一个认识的叔叔生活在一起,是这几年听说徽州府还有亲戚,才过来投奔的。
可眼下看来,那个亲戚也再难找到了。
他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天地之大,他孑然一身。
这样的人,又何谈喜欢喝茶?他没有她那样的闲情雅致去养花品茗。
想到这里,祝苡苡不由得蹙起眉头,暗自恼恨自己说话没有好好斟酌,就这么随意脱口而出。
穆延察觉到她的陡然低落,他停下脚步,垂眸看向她。
“你不开心,是因为我没有喝那茶么?”
祝苡苡自然的随他一道停下脚步,她摇了摇头,“没有,我像是那样因为这点小事,就随意置气的人么?”
穆延摇了摇头,“你不是,但我不想看见你不开心……尤其是因为我的缘故。”
看着他沉静认真的模样,祝苡苡心头涌上几分无奈。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我没想到你该是没有机会喝到那些茶的,我觉得自己刚才问的话太蠢了,嫌弃我自己,我说的可够清楚了,明白了?”
归根究底,祝苡苡方才的不开心,起因还是他,但不知怎么,这个理由,叫穆延心生欢喜。
她是在意他,顾及他的。
他唇角浅浅勾着,“明白了。”
祝苡苡哼笑,“怎么看我犯蠢,还觉着开心?”
“没有。”
“分明就有,我刚才都瞧见你笑了。”祝苡苡凝眉睇他,上下打量着那双清澈纯净的眼,他眼里向来藏不住事,此刻,揣着满满的笑。
祝苡苡停下脚步拦在他身前。
“还说没有,嘴都咧得那样高,”她一边用食指比划着,一边瞪着他,“下次不让你喝茶了,你就喝水罢了,省得我还担心这担心那的,平白让你笑话。”
这话一说完,祝苡苡自己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她还这般幼稚,因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同他起了争执,分明他要长他五岁,却没有一点度量,再看面前的穆延,沉默又乖巧,一副受教的模样。
对着这样一张温驯的脸,她偏偏又生不出半分脾气。
穆延看着她,唇边的笑蔓延开来。
她今日特意打扮过,面上施着一层薄薄的脂粉,原就娟秀清丽的小山眉,被描绘的更加精细,浅粉色的唇染着一层朱色,肤白唇红,又更显剔透之感,像是一块上好的白玉,泛着莹莹冷光,细腻又温润。
她向来不会冷着脸,这会儿稍瞪着眼,挑眉看人的模样,又添了几分生动俏皮。
风拂过来,吹得她发髻松散,飞出几缕发丝。乌黑柔软的发,随风扬着,在她脸颊耳边轻轻挠着,惹得她有些痒。
祝苡苡抬手随意向耳后一勾,却不想这动作太急,顺着手的发丝绕进了耳环里,她稍一用力便扯掉一根头发,疼得她嘶了一声。
穆延上前一步,垂眸打量着她的耳坠。
他记得她前几日都没有戴耳坠,以至于今日这个珠串的耳坠尤为明显。
耳坠中间勾了几缕头发,缠在挨着的珍珠之间。
她一直在小心的将头发取下来,可好一会儿过去,头发却越缠越紧,穆延就这么看着祝苡苡的动作,看着她渐渐焦躁起来。
最后,她狠狠甩了甩手,似乎不大想管。
祝苡苡心里烦的很,只想同穆延快些回去,让银丹替她把头发取下来。却不想,穆延径直上前一步,走到她跟前,然后弯低身子,一点一点靠近。
他神情专注,不知在盯着她脸上何处。她只能察觉到他的认真。
离得近了,温热的呼吸也越发明晰起来。
她耳根子有些热热痒痒的,一阵腾腾的热气侵袭过来,她下意识想要躲避。侧眸看见他清澈的眼底,她陡然间回想起那日,她主动靠近他,附上他温软的唇。
她大约是鬼迷了心窍,只是心里这样想着,便不由自主的盯上他那两片柔软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