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高子墨,她想过是否应该虚与委蛇,让自己熬过三年的时光,然后换来自由,但是真的看到了元璟这张脸,却发现自己的愤怒根本压抑不住。
她不想再忍耐了,也不想再伪装了。
就算她知道,这件事应不是元璟的意思,是元哲自作主张。
因为从广信大师那里得知高檀宇的伤势,不可能有子嗣,到决定暗杀高子墨,中间的时间差根本来不及将消息传递回去,请示元璟。
但她依然觉得愤懑难言,上辈子东越多少黎民百姓惨痛的杀戮和仇恨……
她目光中近乎疯狂的恨意元璟看得真切,满心痛楚,满心不解,明明一天之前,两人之间还和煦安乐,怎么只是帮了高子墨一次,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在过来之前,他甚至已经决定忍下这件事了,却被吴婕这仇恨的目光激起了怒火。
“你喜欢高子墨?”左思右想,他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
她说的在东越的恋人,青梅竹马,哈,两人本就是在东越相识相遇的,少年相逢,说是东越的恋人也不算欺骗。
“我早该知道。从去年中元节在山洞里见到你们两人开始。”这个认知让元璟眼眶发红,疾步上前攥住了吴婕的手腕。
腕上传来剧烈的痛楚,明知道他误会了,却完全没有辩解的力气,只有愤懑一重重涌上来,她崩溃一样大喊。
“我就算爱上他,也不会爱上你!你这个卑鄙的家伙。”
元璟眼睛闪过赤红的光,情不自禁收紧了力道。他将她拉到近前,“他就这么好……”
吴婕被他圈禁在墙壁和他的臂膀中。抬头对上那冷彻到极点的眼神,骤然打了个哆嗦。
仿佛有什么疯狂的东西,迫不及待要冲破冰封,汹涌而出。
两人贴得极近,他凌乱的呼吸钻进她的耳朵里。
“你们一个两个,都只会欺骗我,放弃我,无论我怎讨好挽留……”元璟的话语中带着满满的痛楚。
吴婕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她狠狠地抬脚踢着他的腿,想要挣脱这份束缚。
可元璟的力道根本不是她能抗拒的。百般挣扎都无法挣脱,动作间,她撑在旁边小桌上的手突然碰触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果盘里放着的削水果皮的匕首。头脑一热,吴婕想都没想,抓起匕首冲着他刺了一下。
本以为元璟会躲避,他却像是梦魇了一般,不躲不闪,直到吴婕眼睁睁看着锋锐的刀刃刺进他胸口。他才猛地抬手,一把攥住了匕首的刃。
眼看着赤红的鲜血流淌出来,吴婕整个人僵住了。
也许是她眼中的惊惧之意太明显。元璟迅速从短暂的癔想中清醒过来,他盯着激动的吴婕,压抑紊乱的心绪,后退两步,放开了对她的钳制。
握住刀刃的手一用力,就将那把匕首拔了出来,扔在地上。
吴婕其实扎得不算深,但鲜血洇开在夏日单薄的衣衫上,宛如盛放了一朵赤红的花。还有手指被割裂而留下的血迹。
元璟脸色惨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儿?”吴婕条件反射地问道,声音发颤。
“当然是带兵追杀你心爱的人了。”元璟目光冷彻,宛如冰雪,“你不是说过,我想要杀他吗,既然如此,就应了贵妃的金口玉言。”
“你……”在吴婕惊怒交加的视线中,元璟捂着胸口,拂袖而去。
再继续呆在这里,他生怕会干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吴婕踉跄后退两步,跌坐在回廊上。
接下来的日子,吴婕过得浑浑噩噩。
元璟没有再过来,也没有高子墨被抓住的消息传来。
夏去秋来,天气很快变得凉爽。
在避暑行宫住了一个月之后,她返回了宫中。长秋阁的日子继续平淡如水。
吴婕原本做好被他处置的准备,毕竟自己那一夜,实打实地将剑刺进了他的胸口。
多少武功高强的刺客,都做不到的壮举,竟然被自己完成了,只要再深入几寸,也许这个人就无法活下来。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也会悚然惊醒,为自己冲动之下的举动,是否会连累家人,连累东越,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一种咬牙切齿,索性再深一些算了,也不必这般担惊受怕。
从侍女间歇传来的谈话,吴婕知晓,元璟并没有露出任何异样,他如往常一般处理政务,召见臣僚,日夜忙碌不停。若不是清晰地看到鲜血洇开,触目惊心,吴婕真的要怀疑,那一剑完全没有发生过。
他将这件事情彻底压了下去。
随着天气渐冷,元璟一直没有出现。
吴婕索性放空了头脑,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那段被幽禁的生活。
这样也好,是等到他对自己的耐心耗尽,下旨处置了自己,亦或者彻底搁置在一边不理会,她都认命了。
秋去冬来,下雪的一日,她坐在廊下,抬手接着今年的第一片雪花。
一只猫儿从廊道底下钻出来,拱到了她的裙裾边上。是小白爪。
这些天因为元璟长期不见人影,小白爪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接受了吴婕这个次要主人的抚摸和喂养。
尤其随着天气变冷,它需要更多的温暖。
趴在吴婕的大腿上盘成一团,小白爪喵喵叫了两声,将头埋进了爪子里。
“你在想那个家伙吗?别痴心妄想了。”
“这么喜欢干脆将你送去乾安殿算了,说不定那边更暖和呢,不过就是没有那么多小弟小妹让你称王称霸了。”乾安殿附近自然没有任何野猫。
在她的抚摸下,小白爪突然抬起了头颅,喵喵叫个不停。
吴婕顺着它的视线望过去,立时僵住了。是元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后门处,斜倚在门框边上,双臂环绕,盯着这边。
吴婕低下头,想要起身离开,可小白爪这个赖皮的东西牛皮膏药一样粘在她腿上,让她没法起身。
“东越的这个季节,应该还很温暖吧?”元璟缓步走了进来。
吴婕绷紧了身形,算算日子她已经快三个月没有见元璟了。
幸而他没有走得太近,在廊前停下脚步,元璟凝望着她,冷静地吩咐道:“收拾一下东西,我送你回东越。”
吴婕几乎反应不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只是经历了从夏天到冬天,元璟竟然肯放她走了。
她站起身来,盯着他:“你说的是真的。”
“看来朕在你这边,连一点儿信用也没有了。”元璟自嘲地笑了笑。
“朕只是过来通知一声,相信的话就赶紧收拾东西,明日出发。”
元璟的表情明显不是开玩笑,而且他也不可能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他竟然肯放自己走了。吴婕一阵喜悦,又一阵莫名的失落。
“多谢了。”她低着头,僵硬地说道。
“不必感激,本就是朕单方面要求你入宫的,并未顾惜你的心情。”元璟上前走了两步,也坐到了回廊上。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小白爪终于从迷糊的睡梦中醒来,见到元璟,兴奋的从吴婕腿上跳下来,然后跳到了元璟的腿上。
吴婕看着他,元璟依然是那般俊美的模样,只是眼眶泛着一层乌青,眼珠里面带着细微的血丝。
这是他忙碌到极点,疲惫到极点才会有的样子。
他低着头,抚摸着小白爪光滑的脊背。片刻抬起头来,“把这个小东西也带走吧,你不是说东越的鱼儿更加鲜美吗。”
“也许它更愿意留在这里。”吴婕看着趴在元璟腿上舒坦地眯起眼睛的小白爪,
“朕日子过得忙碌,只怕未必有心情照顾它。”元璟怅然说着。
半响,又抬头望着她,“朕一直有一个疑惑,公主可愿意回答。”
“什么?”
“自入宫以来,公主就对朕避之唯恐不及,宛如毒蛇猛兽,朕这般让人厌恶吗?”
他愤怒之下以为吴婕喜欢的人是高子墨,但回去之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却觉得不对。她与高子墨的来往,有几次也被他看在眼中,那并不是对恋慕之人的态度。
为什么,吴婕想了想,望着庭院中飘洒的雪花,幽幽说道,“要听一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从前,有一个国家,国小力弱,只能在强国之间挣扎求存……”吴婕缓缓开了口,讲述着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从自己入宫受宠,到身边侍女行刺,骤然失宠。
她脸色惨淡,眼眸却亮得惊人。
元璟认真地听着,一开始,她以为吴婕讲述的是自己,但听到入宫之后受宠,又失宠,却感觉诧异,这并不是她的经历。
可凝视着吴婕的面容,他又感觉不对劲儿。这种感同身受的痛苦表情,仿佛她就是那个故事中被辜负被欺骗被放弃的那个人。
凛冽的风吹过树枝,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将整个院落衬得越发静谧。这样的环境中,她的声音格外清晰,连音调中难以抑制的悲凉愤恨,都格外清晰。
终于,故事讲完了。
殿内一片沉静。元璟半响,才低声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故事?”
“也许是书上看到的,也许是梦中经历的。谁知道呢。”吴婕笑了笑,凝视着元璟。
“皇上设身处地想一想,你身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可愿意原谅那个坑害他们国度,将罪名栽赃给他们,甚至之后还屠城灭族的人吗?”
“如此深仇,当然不能放弃,若是朕经历此事,自当百般筹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终有一天要报仇雪恨。”元璟冷静地说着。
吴婕忍不住想要笑,大约以元璟的性格,设身处地,必然是要走那条最艰巨最不可能完成的道路的,可自己没有那样刚毅的性格和手段。
吴婕自嘲地低笑了起来,“也许那个女子太软弱……”纵然能逃过一劫,也没有了报仇的心思,或者说没有这个勇气。她选择了一条更顺畅的路,来保全自己的家人。
“世道艰难,然而事在人为。”元璟冷静地说着。
停顿片刻,又补充道,“选择报仇,并非因为被情意辜负,而是这故事里的皇帝太狠辣,明明已经将小国攻陷,俘虏其皇族,这样已经够了,为何要屠城灭族呢?”
吴婕一怔,这一件事,也是她心中仇恨所在。上辈子她与元璟之间的恩恩怨怨,终究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儿,屠灭新韶城,杀戮父母,是她永远放不下的痛楚。
元璟目光灼灼,凝望着他,“此等暴虐之君,终究不可能长久……”
吴婕身体颤抖,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上一世,元璟征战沙场多年,南征北讨,其实从未有过屠城一事。世间征战屠城,不外乎两者,一者,征战之时损耗过大,为了安抚军心,屠城让士兵发泄。二者,原本就有深仇,比如汉末曹操因为父丧之仇而屠徐州。当初魏军下新韶,轻而易举,十数日就攻破,并未有太大折损,所以吴婕一直潜意识地认为,屠城之举,是因为仇怨。比如,高子墨的仇怨,或者东越背信忘义,转投南陈的仇怨。
但如今知晓高子墨原本就是元哲所杀,哪里还有什么仇恨?甚至再退一步,就算高子墨真的是因为东越和南陈的勾结而死的,高氏原本就意图谋反,压根儿是元璟的背后芒刺,那么上辈子他刻意表现出来的对高氏的恩宠信赖,其实需要狠狠打一个折扣的。
为这份虚伪的感情,为了高子墨,去屠城灭族?可能吗?
自己死前两个月,南方战线势如破竹,元璟即将南下亲征,他亲口承诺了会善待东越子民,会善待宗室。之后突然又出尔反尔。那时候新韶城破已经不少日子了,为什么破城的时候不屠杀,反而在安定下来屠城泄愤呢?
那时候的她被一连串的坏消息冲击,精神濒临崩溃,都没有来得及多想。尤其父母的身亡,还有亲眼看到妹妹的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