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云层把天空整个覆盖住, 空气潮湿的似乎都能拧出水来。这时候已经差不多五月底六月初,进入了江南的梅雨季节, 也是一年里雨水最多,最让人烦躁的时候。
哎,这位同学,上课时间你准备去哪里?
老窦刚要把窗户关上, 就看到一个学生推着自行车从学生车棚哪里缓缓地走了过来。
叔叔你好, 我是预备一班的宁小北,我病了,这是卫生室老师开给我的病假单。
宁小北抬起头, 本来白皙的脸蛋上布满了不正常的红晕, 就连呼吸都有些凝滞,老师允许我下午不上课,回家休息半天。
可能是昨天晚上过于闷热, 他一时贪凉把鸿运扇开了一整晚, 结果就不幸中招了。自从过年后他的哮喘病好久都没有复发过了,自己也大意了, 没有好好管理自己的身体。
老窦接过假条, 确定有卫生室和班主任的签名后,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把一旁的小铁门打开。
哎呦同学,你真的不要紧么?我看你脸都烧红了。要不让你在我这里打个电话, 让你爸爸妈妈来接你吧。你这样还能骑车回家么?
我家离学校很近的, 一会儿就到了。谢谢叔叔。
宁小北摇了摇头, 把车子推出铁门,试了两次,总算跨上车座,慢悠悠地往工人新村方向骑去。
到不是他逞强不让宁建国来接他,而是刚才在闫冰如办公室的时候,她已经往他家里播了两次电话,都没人接听。
宁建国这段时间正在筹办一桩大事,时常不在家里。
宁小北听他老爸提过,说似乎是楼下王阿姨听到有熟人透出风声,纺织系统内部有个机关食堂正在找人承包,问他要不要去试试。
赵叔叔听了之后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机缘,劝他快点承揽下来。
一来机关食堂稳定,不像现在那些单位厂子都混的朝不保夕,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情。
二来宁建国自己有国家二级厨师证书这样的硬派司不算,本来第三鞋厂的伙食也是在系统里出了名的有口皆碑的好。
原来鞋厂倒闭后,食堂的职工们也都下了岗。若是能把这只娘子军拉起来,去承包那个机关食堂,既解决了一群下岗妇女的就业问题;又可以继续保持住宁建国原本纺织鞋帽系统员工的身份,那他之前坚持不买断的工龄又可以延续下去了。
设想虽然不错,还有王阿姨这样手眼通天的人可以为他铺路,不过宁建国毕竟前十多年干的都是精工活,吃的技术饭。承包食堂和自己烧饭做菜可不一样,他算是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
最最关键的是,若是真的打算重起炉灶,前期可是要投入大笔资金的。虽然宁建国工作那么多年来也算是小有积蓄,但是真的要打算请人拉队伍干食堂,那还真是杯水车薪。
不过赵叔叔和王阿姨都非常支持他。这两人现在都是自己下海开公司的老板了,一个在襄阳路开店做内销,一个在南码头租了办公室做外贸。虽说也是创业不久,但是凭着原先在单位里打下的人脉基础和销售渠道,都已经开始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这两人都表示愿意拿出部分资金来,入股老爸的新事业,成为他的股东。
宁小北想着他宁建国可能又去忙生意的事儿了,干脆还是自己回家吧。
打开房门,宁小北扔下钥匙,直接趴倒在客厅沙发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窗口处传来啪嗒啪嗒的雨声,是雨滴打在绿色的防水雨蓬上的声响。雨声逐渐地大了起来,间或夹杂着闷闷的雷鸣。
宁小北打了一个瞌睡,醒来瞥见墙壁上挂着的时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了半个多小时。
他咳嗽两声,觉得自己的喉咙火|辣辣的疼,于是起身去厨房倒水喝。
站在厨房床边,宁小北隐隐听到有音乐从楼下传来,轻柔婉转,是爸爸最喜欢的邓丽君的那一首《我只在乎你》。
老爸在赵叔叔家?
宁小北放下杯子,打开门,往二楼走去。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邓小姐浅吟低唱,宁小北步履蹒跚。
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他双手扶着栏杆,透过镂花的砖墙,看到大楼墙外倾泻而下的雨幕。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走到216室门口,宁小北刚要抬手敲门,发现大门居然是虚掩着的,歌声正是从里头流出来的。
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若是放在平日,即便门是开着的,宁小北也会敲门,等得到主人的允许后才会推门而入。
而在此时,可能是被烧糊了脑子,又或者是鬼使神差,他的手在空中悬空了一下,接着就轻轻地把房门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帘子,深色的帘子。
宁小北愣住了,想不通为什么赵家的客厅和玄关的连接处,为什么会挂着这么一道帘子。
然后他就见到了从帘子上方透出的红色的光。
是在冲照片么?
他猜想了一下。
自从上回郊游,范侠带回了那台佳能相机和一打胶卷后,这机器就没再还回去。
赵景闻的公司正好新上市了一批时装,他极有头脑,直接征用了这台相机。随后又找了几个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孩子穿着新制的衣服拍了照片,打算之后贴在店铺门口的玻璃橱窗上当广告。
这些服装都是他用以前跑业务的特殊渠道从广州,深圳那边弄到的俏货,尖货,都是目前上海滩还没有怎么流行的样式。
襄阳路那边服装生意竞争激烈,为了防止同行撬样,在衣服没有正式上架前,他都不会让人有机会拿到衣服的样板。所以这些照片都是他亲自冲洗出来的,而不是送到外头的影印社冲洗。
赵叔叔,我老爸在这里么?
宁小北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他不敢贸然闯进去,万一帘子拉开,害的照片曝光,那损失可就不是一点两点了。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录音机里传出的歌声和窗外的雨水一样黏腻,带着热腾腾的水汽,雾气,把宁小北几不可闻的声音遮盖了过去。
叔叔
宁小北摸了摸闷得有些疼痛的胸口,刚想要提高声音再问一遍。只听到帘子的那段,传来一声喘息。
是喘息,也是闷哼,带着几丝无力,宛若游丝,融进了一屋子的水汽里。
宁小北愣住了。
是宁建国的声音。
为什么要和小王他们出去拍照还故意选在我出差的时候,你是什么意思呢?要不是被我看到这卷胶卷,你还要瞒我多久?
赵景闻低沉的嗓音响起,语气中是满满的危险,带着不容质疑的占有欲。
宁小北低下头。
下垂的帘子和地板当中有一节空挡,他看着暗红色的灯光从空挡处倾泻出来,就像是红色的血,流淌在他白色的跑鞋上。
小北他想要个妈妈。
宁建国低声说着,然后猛地发出了一声低吟。
宁小北倒退半步。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录音机里的邓小姐叹息着。
所以,你要和小王结婚?为了儿子,你准备抛弃我了是么?
赵景闻满是怒气的质问一个接一个地抛出。
与此同时,作为回应的,是宁建国那近似婴儿啼哭的细小悲鸣。
哗啦啦,底片在显影液发出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幕交织在一起。
不是的,是我求小王,让她帮帮我我想让小北高兴。
你想让小北高兴,所以你要娶她么?
不是的小北从没有见过妈妈,从来没有过过正常家庭的生活。我只是想让他满足一次。哪怕是假的唔
突然拔高的呜咽声盖过了录音机里的歌声。
宁小北双手交叉,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小王她只是帮我一次而已。她有喜欢的人,真的,她喜欢的人不是我。
红光投射在帘布上,印出黑色的剪影,耳边是布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响,宁小北感觉自己的双腿不是踩在坚实的木质地板上,而是踏在云朵里。
对话声消失了,帘子后的两人不知道碰翻了桌上的什么东西,发出哐的一响,桌腿和地砖摩擦,雨声渐响,湿气成团。
在转身跑出大门的前一刻,宁小北听见仿佛弓弦断裂之声从体内炸起。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白色的雾气在身后追着。
白雾飘过楼道,在墙壁上留下汗渍。汗渍渗入暗黄色的墙皮里,结成梅雨季节特有的霉斑。日积月累之下,一朵朵重叠的霉斑堆积在墙角和窗台下方,堆成一座座诡异的黑色牡丹花丛。
宁小北跑上二楼,推开房门。连鞋都没有换,双手抱住膝盖,蜷缩在沙发下面,双眼呆滞地看着黑色的电视机屏幕。
他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从一台换到八台,却一个节目都没有。要么是雪花,要么是五彩的圆格子,或者干脆打上字母:电视台信号调整中。
是啊,现在是礼拜二下午,过去每到这一天,电视台都要休息半天的,一直到晚上新闻联播为止都不会放任何节目。
宁小北把电视机关了,继续发呆。
过了差不多五六分钟的时间,他听见从隔壁传来的一声咳嗽声,接着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那是住在315室的老太太睡好午觉起床了。
宁小北浑浑噩噩地起身,走回玄关,把鞋子脱了,然后踱回自己的房间。把身体彻底放空,躺在了小床上。
天知道他刚才从二楼上来的时候,居然还替他们把门关了!
他自己都忍不住佩服自己。
筒子楼的隔音效果极差,他睁大双眼,听着门外椅子拖动的声音。老太太照例这个时候会端一把藤椅坐在家门外,一边听无线电,一边等下了班的儿媳妇接孙子从幼儿园回家。
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最初的一阵杂音过后,无线电里传来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一段《十八相送》折子戏。
老太太耳朵不好,平时说话乓乓响不算,家里的无线电和电视机也是从来都开到最大的音量的。
山伯兄的这一嗓子,彻底把楼下邓丽君的靡靡之音盖过去了。
宁小北突然觉得好冷,冷的让人不住地发抖。
他拉过床上叠好的薄被,盖在自己的身上。又觉得尤嫌不足,干脆把脑袋也缩了进去。
观音大士媒来做啊,我与你梁兄来拜堂。
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子怎拜堂?
糯米一样柔软的声音从隔壁门传来,像是两个女人,又像是两个男人。
他们一问一答,他们自说自话。
他让他多读文章多专心,他说他从此不敢看观音。
宁小北紧闭双眼,感觉自己似乎被包围在了什么液体里,载沉载浮,上天无门,入地无缝。
他看见白色的光,又看见红色的光,一会儿觉得自己赤着膊在楼下淋雨,一会儿又感觉自己是一张胶卷,被人浸在红色的液体里。
一股热气从脑门上喷涌而下的同时,一阵寒气又从脚底心升起,铺天盖地的倦意和无力感侵袭了全身,宁小北终于放弃了挣扎,把自己抛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夕阳渐渐沉了下去,玻璃窗上一片橘红色斑驳的光影,投射在陷入沉睡的少年微微发红的脸上。
窗外的雨却没有停止的意思,朦胧又浓重的水汽里走来一个人影。
他打开卧室的们,跪倒在床边,焦急地推搡着沉睡少年的肩膀。
宁小北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半睁开双眼,看着身边人影的头顶,无力地笑了笑。
真可笑啊
他心说。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并不是我曾经以为的以为
*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问,不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38章 巧遇老板 二更
一场突然发作的重感冒, 让宁小北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重阳节前一天,宁小北接到范侠的电话,问他要不要明天和他一起去养老院探望赵叔叔, 宁小北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天自己有事, 不大方便。
范侠接着问他最近什么时候有空,说天气终于凉快下来,桂林公园的桂花都开了,要不要一起去走走, 说他不是从小最喜欢桂花么。
宁小北又说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最近都不能出来。
老大,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电话那头范侠的声音有些焦灼,我是个粗人, 我要是惹你不高兴了, 你直接告诉我就好。
范侠。
宁小北对着手机说。
我不是你老大,你不用这样叫我。
他们都已经不是中学生了,两人眼看都要奔四, 还被他这么称呼着, 宁小北觉得有些尴尬。
过了很久,电话那头都没有传来范侠的声音, 就在他以为可能对方已经挂电话的时候, 他听见范侠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声音冰冷又机械, 说不出什么情绪。
若是放在平日,心思细腻如他, 必然会忍不住猜测范侠是否会动心。但是宁小北不久前刚在梦境世界里遭受了一场大变故, 居然没听出范侠语气的异样。
宁小北捧着电话坐了一会儿, 抬头看着书架上父亲的遗像。
相片框里是父亲穿着西服的半身像,虽然年纪一把,但他依然浓眉大眼,浅笑如故。
这张照片是2010年父亲五十大寿的时候,他们两个特意去南京路上的王开照相馆拍的一张合影上截取下来的,被他拿来当做遗照。
宁建国这辈子难得穿一回西服,要么工装,要么夹克衫,做了一辈子工人打扮。这件灰毛呢的西装还是他为了父亲的大寿特意去鸿翔时装公司买的,老人很是珍惜。
后来宁建国过世,大殓那天,他就是穿得这套衣服被推去火化的。只是那时候宁建国比起五十岁生日那天瘦了很多,西装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的,让宁小北越发的自责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