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便是前往漠河之北,以治病为由请苏合出山。乃看中了他采血引魂的秘术。求他施法招孩子魂魄归来。
这原也不是难事。
但萧晏要比叶照贪心的多。
他不仅要魂,还要人。
他要他女儿,完整地从隔世归来。
红尘外修此道的方士言说,“法子有,机缘难有。”
人分魂魄和躯体。
魂魄引来,躯体何在?
需寻一个同孩子命格、八字一致的人,且需待她还尽这世生养之人恩德,身死魂消之际,再入新的魂魄。
如此以血滋养,给予新生。
命格、八字、还恩、弥留 ,要将这些凑齐,无疑是在告诉萧晏,根本不可能,不过是书中记载的一段怪谈。
不想六年后,十六岁的少年郎君传书信,请再度他出山,道是万事以备,只欠东风。
苏合便是在这间密室里,看见了冰棺中的女童。
观命里掌纹,命格、八字一致。
至于还恩和弥留,竟也一并符合。
原是萧晏在洛阳大慈恩寺中寻得,方丈道此乃一个被父母遗弃的病孩,捡到之时已经奄奄一息。
既是遗弃的孩童,父母恩德便已两消,遂也不存在还恩之说。
而萧晏接她回府医治照料不过两日,孩子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不治而亡,如此入了这座冰棺之中。
至今五年,萧晏按苏合秘术,每隔半年剖筋脉采血,一来滋养躯体,二则引魂魄归来。按理,在今岁四月十七,小叶子魂魄俱全,便该苏醒了。
而如今提前了日子,却是似醒非醒,昏昏沉沉,便是出了纰漏。
彼时密室之中,叶照得原委,只急切问道,“何处纰漏,可否补之?”
萧晏神色晦暗,心中已经猜到,低声问苏合,“可是因去岁十月十七的一次采血滋养,本王漏了,不曾喂她导致?”
苏合颔首,看着将将出声又昏睡过去的孩子,叹气道,“原以为待明日四月十七喂入双份便可补救,如今看来怕是不得法。”
“还有旁的法子吗?”叶照站也站不住。
她原本已经放弃。
萧晏却告诉她,能看见孩子,孩子活生生在人间。
可是不过数日间,又将生死相隔。
“本是没有的。”苏合看面前女子,不由感慨这世间命运与机缘,“可是王妃回来了,或许可以一试。”
孩子本就是父母二人精血交融而成。
父亲漏去的一次,且用母亲的血补之,试一试。
是故,四月十七夜中,冰棺中的女童,得父母交融的一盏鲜血,在被滋养的第五个念头,终于张开双眼。
而叶照本就伤重,又连日奔波,这厢采完血,整个人便彻底虚弱不堪。加之萧晏原定车驾尚在千里之外,乃是用来迷惑霍靖之用。
如此他们便在这密室之中生活了两月。
而萧晏则按照车驾返程的时辰,布置了书信等事宜。至于她和小叶子的身份,起初叶照是不愿意如此上皇家玉牒的。
自知晓前尘更深一层的真相,她想离开萧晏的心便更坚定了。前尘几何,她因萧晏而死,心中却也知晓那般错综复杂的境况,不能完全怪他。
但也正是如此,她既不能完全地恨他,又无法纯粹地爱他,那么一别两宽方是最好的。
反正,两世她都没有奢求过他的珍惜。
而眼下,她还能有小叶子,便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只是实势比人强。
萧晏说得并无错处。
眼下自己受了这般重的伤,无论是霍靖和中原武林都在截杀她,她带着小叶子根本举步维艰。还有阿姐,尚在霍靖手中。
如此境地,再没有比秦王府更安全的地方能庇护自己,也没有比秦王妃更好的身份让她立于明光之下。
“待诸事平定,你养好身子。天下大,你可以自由来去,我绝不拦你。”叶照记得,萧晏说这话的时候,是上月的一个夜晚。
她将将能够下榻,陪小叶子出密室,看初夏夜的星星。
孩子伏在她膝头睡着了。
萧晏过来给自己搭了件披风,他俯身揉了揉孩子脑袋,惨白月光渡了他一身。
他抬头与她说,“自然的,小叶子跟你一起走。我只是求你,让我护你母女一回。”
叶照颔首,于是便有今日传遍洛阳高门的秦王妃和长乐郡主。
钗环退尽,孩子柔软又蓬松的头发散下来。叶照给她轻轻按揉着先前因盘发紧箍的头皮。
小叶子转过身,抓过叶照的手,“阿娘臂膀肩头都有伤,别抬着了。”
她自己麻利地脱了外裳,爬到窗边推开窗户想看天上的星星。然支了一半,“啪”地又关上了。
“外头有风。”小姑娘气呼呼道回。
只回来窝在叶照身畔,搂着她一条臂膀。
叶照往外看去,外头有没有风她不知道,但萧晏坐在庭中是真的。
纵是这父女二人不说,但终究是挨着她最近的两人,她总能看明白,无论萧晏怎样退让或示好,小叶子是一百个不待见他。
密室醒来的一刻,她原就发现了异样。
“阿娘!”小叶子带着两世的惊喜和思念,张开双手要她抱。
“你阿娘有伤在身,阿……我抱你。”萧晏走上前去,却又顿住脚。
因为小姑娘眉眼骤冷,阻了靠近,她道,“不劳殿下。”
后来还是自己提了口气,将她抱出冰棺置在榻上。只是彼时失力良多,没撑住多久便晕了过去。
这两月,因着苏合救治和用药,她一直昏昏沉沉,偶尔醒来便是看一会孩子,同她言语两句,也无太多心力去思考。
直到数日前彻底清醒,不再昏睡,她遂看清了这端倪。
“小叶子,上辈子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叶照到底没忍住,轻声问他。
小叶子睁开眼,看了看叶照,“阿娘,秦王殿下说外头安全了,便让我们离去,可是如今我们上了宗正司的玉牒。那可是盖章定论的,他要是反悔了怎么办?”
叶照蹙了下眉,从孩子口中吐出“秦王殿下”四字,闻之总是别扭。
但她也未多言,只道,“那不会。怎么说他也至于出尔反尔。”
“有什么会不会的。”小姑娘嘀咕道,“上了玉牒,过了宗正司,我们便是秦王府的人,是天家皇室的人。明文卷宗写着,便是一百张嘴也是他有理……”
小姑娘侧过身,朝母亲身上拱了拱,“阿娘,你又被他骗了!”
“可是外头不太平,阿娘眼下也无力保护你……”叶照轻轻拍着孩子背脊,“不要紧,若他当真言而无信,且待阿娘好些 ,功力恢复了……”
叶照絮絮说着,下意识发现孩子没了动静,只剩呼吸绵长。
“小叶子!”
她轻唤了两声,孩子“嗯”过,却丝毫没有醒来的模样。
此处是靠榻,尚且不是就寝的地方,叶照眼下手足无力,实在抱不起她。
隔着被十五月光映染的窗户纸,叶照见外头人还在,遂披衣起身。
门“吱呀”打开,萧晏便回了头。
“小叶子睡着了,你进来把她抱去床榻。”叶照压声道。
萧晏勾了下唇角,阔步进来。然俯身的一刻,却又顿了顿,似是不敢抱她。
“她睡熟了。”叶照有些气恼。
于是,萧晏弯腰抱起孩子送去了里卧。
“夜深了,你也歇下吧。”萧晏从内室转出,想了想又道,“今日之后,朝中怕是要多事了。或许会很忙,我不在府中时,你照顾好自己。”
叶照明白他的意思。
他顽疾痊愈的消息传遍朝野,便意味着离储君的位置更近一步,与之相争的楚王一派自然不会就此坐以待毙。
而她当日假死脱逃,亦是对霍靖的背叛,如今这般高调回来,便算是彻底同他挑明了立场。如此萧晏和他原本维持的那层私交假象便也只得揭下。
彼此间,自是皆有动作,且还会比原些更快速度。
“算日子,贺兰仪他们已经入了百里沙漠,你阿姐处当很快便有消息了。”萧晏道,“你放心,在其他事之前,总会先将她择出来的。”
叶照点点头,“谢殿下。”
萧晏闻言,眼神明显变得晦暗。
她跟他言谢,他们间当真如此生疏了吗?
“今夜,我回清辉台。”萧晏缓了缓,看她一眼,“你一人,成吗?”
叶照的伤得了控制,但体内的寒气郁结在肺腑,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到底落下了病根。
苏合一时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只暂时用寻常方子调方配药温补着。
叶照每每深夜之中,总是咳的厉害。
如此也顾不上小叶子,原是单劈了院子给她,萧晏便留在此间照顾叶照。
今夜,显然不成了。
内寝被小叶子占住了。
其实翠微堂甚大,寝房也不止一间,他随意挑一间住都行。
萧晏因对小叶子发憷,话说的快些。
说完悔。
他那肯离开翠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