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若是皇后泉下有知,定是不愿意被如此反复做文章。
生时,她便对皇帝避之不及,躲于寺庙中。
死后又如何忍受得了这世间对她情意的曲解!
可是,又能怎样呢?
“殿下,你可是梦魇了?”叶照低声问道。
萧晏“嗯”了声,便静了下来,并没有要说梦到何人何事的意思。
近段时日,他总是如此,鲜少接叶照的话。
他不说,叶照便也不多问。
她看不见,但她能感受他神思的恍惚,和不愿开口。
遂顿了顿,方道,“殿下喝点水,醒醒神吧。”
叶照抽手想要下榻倒水,只觉手上一重,不由轻嘶了声。
“我自个来。”萧晏的手还攥在她手腕上,这样一拉,明显感觉到叶照又颤了颤。
萧晏松开手,低眸看过。
叶照细白的腕间,被他勒出一道甚深的红印,想是他梦里抓的。怪不得方才她轻叫了半声。
这人,依旧连痛都不会完整地喊出来。
“还疼吗?”萧晏给她揉了会。
叶照嘴角噙了抹笑,摇头,“不疼了。”
萧晏看她一眼,掀开被褥。
叶照听到他的动作,缩起双腿腾地让他下去。
萧晏突然顿了下来,他看她靠在床头一角,纤弱又单薄。
他仿佛觉得,叶照在讨好他。
惶恐,又小心翼翼。
“怎么了,快些别着凉。”叶照没有听到后续的声音,只摸索着想要将外袍递给他。
萧晏笑了笑接过。
想起她已经看不见他的笑,便又嗯了声。
叶照得他回应,笑意更深些,将他一侧的被子掖好,不让暖意流失。
萧晏倒了盏水回来,喂她喝了一半,自己把剩下的喝完。然后重新上了榻。
叶照掀开得刚刚好,他钻进来,她便又搭上被子,靠在他身上。
“我身上寒的。”萧晏推了推她。
“我知道。”所以,她是用自己的体温在温暖他。
萧晏看着缩在他身畔的人,伸手想摸一摸她的眼睛。然,抬了抬手指,终是放下了。
“殿下还不睡吗?”叶照发觉他没躺下来。
“你先睡吧。”萧晏将她的手放进被窝里。
叶照默了片刻,自己掖了掖被角,翻过身去。
她记得他的习惯。
但凡心中有事,便总也不说,不许人走又不许人黏着他。
前世碍着身份,她便闭口不会多言,只识趣地躺在一边。随他自个睡去,还是将她扳过来折腾。
这辈子,坦诚身份后,她胆子大了些,瞧他对小叶子那样宠溺,她便稍微有些底气。
记得在入大理寺的前一晚,她也住在这清辉台中。
那会,她还会同他说,“那你以后有事,不许憋着。”
她说着这话,心里就想,有事我们一起分担。
然而这厢失明后,她再没这样想过。
她几乎什么都听他的,他说喝药,换大夫,重新试药,她便一一照做。
这帝都皇城,对她有多少声音,她如何听不见。
但是他已经尽力让她听不到了,她便也可以当作听不到。
可是即便如此,在这高门之地,她纵是全须全尾,依旧举步维艰。
如今更是双目失明,遑论分担,她只想着,少添些麻烦便罢。
这样的念头再次转过,叶照咬着唇瓣,催自己睡过去。
屋中就一盏壁灯散出一点微弱的光,外头是冬日寒风,吹得又冷又烈。
萧晏目光落在叶照背脊上。
她安静地让他发慌。
叶照刚失明那会,萧晏诚然无颜面对,又值怀疑皇后之际,两厢相击之下,他心态确实有所崩裂。
明明是对医官、对他自己发的火,可是她坐在一边,无端惶恐。
好多次,她明明是想握一握他的手,伸出来却只敢拉他的袖角。
后来拣了个机会说开了,她明明好一些的。甚至他前往潼关之际,还是她鼓励他,百般让他放心。
可是自他潼关回来,偶尔静下,唯剩两人相处的间隙,她便沉默又安静。尤其是这一刻,她背对着他。
“阿照!”萧晏轻声唤她。
“嗯!”她分明不曾睡着,立时便低声应他。
“你怎么了?”萧晏凑过身看她。
“我没事啊。”叶照被他拢着往他身上靠去,“殿下还不睡吗?”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萧晏躺下去,吻着她后背脖颈,“上月里,我真的吓坏了。”
他用指腹贴着在她眼睛的轮廓,又轻又慢地抚摸着。
“我没有!”叶照缓了缓,将他抚在眼眶的手放进被窝,“殿下既同我说了原委,我便也理解的。”
“我没了眼睛,看不见东西,药石罔效,殿下是急上头,终究是心疼我罢了。”
萧晏闻言,将她翻身过来,面朝自己。
“那今晚,如何那样睡?”
叶照抵在他胸膛,“殿下有心事,又不肯说,妾身……怕扰你。”
萧晏蹙眉看怀中的人,突然有些恼火,“你是我妻子,你问了,我不说,你可以打我,骂我,逼我说!”
“……妾身不敢。”
若是她一个人,可能会。
但是如今有小叶子,她便尽可能地顺着他。
人皆有贪念。
前世穷途末路,她便也无惧带着孩子漂泊。
这辈子,有瓦砾遮身,三餐果腹后,她就愈发舍不得让孩子跟着她受苦。
尤其是,如今她已经看不见了。
怕,不敢。
萧晏合了合眼,“是我不好,我没有不理你,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说。”
他揽着人腰背,将人贴在怀里。
“我梦到母后了。” 萧晏吻叶照的眼睛。
纵他自己同赵皇后爱恨相交,恩怨纠葛。可是叶照一副眼睛,终是因她算计而没有的。
她对叶照,无有恩义,唯有伤害。
叶照闻言,有些诧异。他竟是为这才沉默着,不同她言语。
她低声道,“傻子,我都听到你喊母后了。”
萧晏闻言,却没有松下这数日里提着的一口气。
他说,“阿照,还件事,我不曾同你说。”
叶照蹭了蹭他胸膛。
萧晏道,“十一月二十那日,母后放了数百信鸽给霍靖传信。让他往前走,别回头。”
“信鸽途径潼关,被箭网全部拦下射杀。”
“但是,母后发丧那日,我……仿她字迹,寻了霍府的信鸽,重传了她的嘱托。”
从萧晏的立场,今生霍靖已然又一次败了,连着定北侯府也无法再倚靠。他同霍靖之间,不过权势的相争,并没有动到筋骨。
但是叶照不同,两世,她在他手中吃的苦,受的罪都是不可想象的。
萧晏为皇后而重传信件,终究是对不起叶照。
原来,这才是他近日里时不时不应叶照的缘故。
风声凛冽的冬日里,叶照觉得心口有股暖流涌过。
她抬起头,搂上他脖颈,“皇后最后留了我一句话。她说,愿七郎不肖其父,待你矢志不渝。”
“便当为了这句她对我的祝福,她便是值得的。我亦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不过为人母对自己孩子的一句遗言,他有权得到。”
叶照亲了亲萧晏下颚,“你做了,便当是让自己好受些。他日,霍靖或执迷不语非要回来,便是他之命了。”
论及霍靖是否回来,叶照话语落下,两人都不由轻叹了口气。
皇帝依旧留着霍氏诸人,甚至诏令所言,霍靖仍是霍氏家主,承袭霍亭安爵位。这分明就是刺激着他回来,要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