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容予笑道:“有些事物便是需要出来经受风霜的,倘若永远束之高阁,那它便失去了它的意义。”
刘原微愣:“王叔说得是。”
“臣先告退了。”
贺容予走了,刘原目睹他的背影远去。
他脑子里还在想那句,失去了它的意义。
于贺容予而言,心意是常有的,这一件没了,会有人送他下一件。只要那人一直在他身边,这心意便一直存续。而于他而言,或许这是此生唯一一次。
他做不到贺容予所说的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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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暑气一直热到八月,八月桂花香。
昭昭院子里便栽了一棵桂花树,香气在花开的第一夜就顺着窗牖爬进昭昭的梦乡。今岁上京城的桂花开,昭昭是第一个知情人。
她猛嗅了口,伸了个懒腰。
今日东州王卫郢离京,贺容予要去送,她也去。
一眨眼,便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东州王的部众都已经整装待发,在城门处相候。贺容予和卫郢在城楼上说分别前的话,昭昭也在城下远远等着。
她敢说自己是这世上知道贺容予最多事的人。但也有些事不知道。譬如说,贺容予和卫郢怎么熟识,怎么成知己。
五州郡王是世袭,除非如杨义那般不忠不义,起兵谋逆,否则便一直由某一族世袭罔替。东州是卫家当权,卫郢是卫家嫡次子,十八岁那年才乘袭王位。但他八岁时,曾随父来京,遇见了九岁的贺容予。
贺容予当时已经有才名在外,卫郢在东州也是小才子,自恃有才华,便找贺容予一较高下。结局当然是惨败,还被贺容予冷漠地一番嘲讽。
两个人不打不相识,因此成为朋友。一晃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贺容予手撑在城墙上,听着卫郢叹气:“下一次相见,又不知是什么光景了。”
贺容予比他看得开:“能相见自然会相见,不论什么光景,若是真心朋友,都一样。”
卫郢嗤了声:“你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欠揍呢。”
贺容予道:“不改初心。”
卫郢:“……”
他转过头,轻笑了声,“保重哈,万一哪天你混不下去了,可以来东州求我,只要给我磕三个响头,我保准收留你。”
“日头这么亮,东州王怎么已经做起梦来了?”贺容予似笑非笑。
卫郢一拂袖转身,下了城楼,“走了。”
下来时,卫郢看见昭昭,抬头看了眼贺容予,笑问:“县主呢?她可考虑好了?本王马上就要走了,她都不来送一送么?”
昭昭掩嘴笑,解释:“仁慧她今日有些不大舒服,所以来不了了。不过她让我转交王爷一件东西。”
她把东西递上。
卫郢来了兴趣,接过盒子,打开看见一面镜子。
昭昭咳嗽了声,摸着自己耳垂,想起仁慧的原话,不大好意思原话传达:“仁慧说,这面镜子很适合王爷,要王爷每日多照照……”
——让东州王没事儿多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日后别这么自恋了。
她委婉地转达。
卫郢皱着眉,拿起镜子左右端详一番,不知道有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片刻后,卫郢笑道:“本王知道了,县主是说,本王实在生得英俊。”
昭昭:“……额,是吧?”
卫郢性子太过跳脱外放,昭昭看向他身后的贺容予,越发好奇这两个人怎么能成为好朋友。
卫郢收了东西,和昭昭挥手道别,“走了。”
他学着贺容予,在昭昭头上摸了一把,忽然说:“三妹妹,日后眼睛要放亮些。”
他的话莫名其妙,昭昭蹙眉,“放亮什么?”
卫郢已经笑着走远了。
待东州王的仪仗出了城门,再也看不见的时候,他们也打道回府。昭昭跟在贺容予身后,问起他和卫郢相识的故事。
“那……东州王被二哥奚落了一番,怎么还成为了好友?你们男子的友情如此奇怪么?”
贺容予却点头:“是啊,很奇怪。”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写满了奇怪,人与人的情感也充满了魔幻。譬如说,母亲总是偏心另一个孩子。母爱被歌颂得如何伟大,在没有得到的时候,令人不得不反省自己。后来,你和一个人遇见,发现大家都如此,并非是自己的问题。
于是,有了高山流水,惺惺相惜。
又譬如,贺容予和贺昭昭没有血缘关系,却能相依为命。
“好吧。桂花开了,二哥。”街道两边的桂花香味飘荡,“可以吃桂花糕。”
昭昭笑着说。
贺容予嗯了声:“那便去吃桂花糕。”
“好诶,清远斋的桂花糕甜而不腻,最是好滋味。”少女清亮微甜的嗓音在这闷热的天里,仿佛一阵清风,令人不由多看几眼。
待认出是中州王兄妹,又都低下头去。
今日刘原与另一些重臣也在,送走东州王后,刘原更自是回皇宫,众臣子们也各回各家,就此别过。其中自然包括镇南侯。
镇南侯还未走远,将兄妹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命人调转赐车头,追上贺容予他们。
“中州王与令妹关系真好,令人羡慕。”
昭昭不喜欢这位镇南侯。一方面,他是贺容予的死对头,另一方面,他说话总让人觉得不舒服,哪怕是夸奖的话。
她往贺容予身后躲,镇南侯看见了她的小动作,笑道:“看来是本侯吓到了三小姐,本侯要向三小姐赔礼道歉。”
昭昭哽着脖子道:“不必了。”贺容予在她身侧,她有什么好怕的?
镇南侯看出她对贺容予的倚仗,眸色不动声色变了变,故弄玄虚地叹了口气。
“昨日本侯路过一处寻常巷陌,杀了一个说书人,三小姐可知为何?”他明摆着在下套,昭昭别过眼,并不回答。
她不回答,不妨碍镇南侯自言自语地讲下去:“那说书人大逆不道,竟然敢妄自非议中州王的清誉。本侯与中州王相识多年,短短不能容忍他如此行径。更何况,别的便也罢了,那说书人竟敢编排,说中州王有不为人知的癖好,而三小姐,便是他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收养的。”
“三小姐以为,这人是不是该杀?”镇南侯问的是昭昭,看的却是贺容予。
这是他第二次在贺容予面前说起这件事,尤其当着昭昭的面。贺容予眸底闪过一抹狠色,轻嗤道:“侯爷戎马倥偬,自然明白,俗世如此,何必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镇南侯摇头:“这怎么能算是小事呢?这可是中州王的清誉啊,你说是不是?”
贺容予看向赵承泽,赵承泽的话说完了,命人驾着马车离去。
昭昭低着头,脸色有些苍白,手更是冰凉。
贺容予碰了碰她手背,安慰道:“你理他做什么?他不过是故意恶心人。”
昭昭挤出一个笑。她知道赵承泽是在恶心人,可是她甚至连一句清者自清都不能说。
因为贺容予没有清誉,只有毁名。既然如此,也谈不上清者自清。
更何况,她对贺容予,也不算清白。
镇南侯的话像一记闷锤砸在昭昭心上,她只好想,幸好,幸好她一直想的是,做贺容予的妹妹站在他身边一辈子也不错。
贺容予看她脸色难看,却失笑。
昭昭听见他的笑声,偏头,听见贺容予说:“昭昭,有时候你真是比我自己还要紧张。萧氏待我不好,你比我还委屈,镇南侯故意恶心人,你又比我更难受。”
她明明是替他着想,昭昭莫名委屈:“二哥与我,本就是一体。不是么?”
贺容予点头,揉了揉她的头顶:“嗯,是。你是女娲娘娘拿造我剩下的泥捏的。好了,二哥都说了,他不过是故意恶心人,不必放在心上。不论是赵承泽,或者是世上任何一个别人,他们说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
昭昭吸了吸鼻子,应了声:“好,我们不理他。”
贺容予替她擦去眼泪:“走吧,去吃桂花糕。”
哄好了昭昭,贺容予闭目养神,靠在一旁的软枕上。赵承泽近来愈发猖狂,理由只有一个,不久后,南州王欧阳霖即将抵京。
欧阳霖近几年愈发虎视眈眈,试探的小动作不断,甚至上一回他本该来上京,却借故推脱。而今他却乖顺地来了,无外乎……是因为他要有所动作。
如今是贺容予当权,欧阳霖自然矛头直指贺容予,他镇南侯便可以隔岸观火。
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欧阳霖在等机会,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等一个机会?
马车渐渐靠近清远斋,昭昭已经调整好情绪,做好了下车的准备,没料想马车还有一番颠簸。昭昭重心不稳,整个人砸进贺容予怀里。
她正好坐在贺容予腿上,懵了下,赶紧要起身。结果那车又是一番颠簸,将她再次甩回贺容予怀里。
车外传来马声嘶鸣,以及城防司的声音:“站住,你这小贼!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原来是城防司的人在抓贼,那贼慌不择路,冲撞了他们的马车。马受了惊,正被车夫努力安抚。
贺容予扣住她的腰,长指挑起车帘看了眼情况:“别动,免得待会儿摔着。”
作者有话说:
想解释一下二哥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打了好多字又觉得太长了,算了,不解释了,骂他好了(狗头)。
只能说他本来也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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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他是自然而然地做出这样的动作, 不能算特别,但是昭昭做贼心虚。她心跳得仿如惊雷,连吞咽都不敢大声,整个人僵硬到仿佛被施了那些话本子里所说的定身咒语。
贺容予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松开手, 转而将她按在座位上。
外头的风波也终于停下来, 朝南稳住了马,城防司的人逮住了小贼,前来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