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去了开封府之后,她终究是如愿以偿留宿,却因骤然换了床铺睡不着,跟马冰闹了一宿,又半夜爬起来看她弄书签。
那书签极其繁琐,要用药汤浸泡数日,期间反复晾干,让药物渗入每一寸,末了才过蜡、锁边、扎眼儿。
如此做好的书签不怕水,不怕折,而附着的药物又可防虫防蛀,香味长久不散。
袁媛看她做什么都稀罕,便率先抢了一套,十分得意,“嘻嘻,我是头一份儿!”
马冰笑着掐她腮帮子,无意中一抬头,就见斜对面街上来了一溜儿轿子,不多时,一群穿红戴绿的漂亮姑娘从上面飘下,好个香云翩然、红袖招展,顿时将那一带衬得生动许多。
有经验的人便不大高兴,“是百花楼、滴翠阁等几家的窑姐儿……”
难得佳节,举国同庆,便是老鸨们也难免发发善心,放自家得脸的姑娘们出来逛逛。
再者这几日城中汇聚达官显贵,若是有幸给谁看上,拉去做个外室,岂不美哉?
可青楼的如意算盘,最是戳官太太们的心窝子:
那些窑姐儿瞄准的,不是自家相公便是她们的儿孙,哪里会痛快!
百花楼?
马冰顿时上了心,拿眼睛往人群中溜了一圈儿,果然见到了一身雪青色纱衫的张抱月,身边扶着她的正是蒲草。
却说蒲草这几日虽然好转了,到底留了点病根,又怕男人,老鸨舍不得她那张脸,更兼张抱月在旁求情,便先叫她做丫鬟伺候。
自打被卖进百花楼,蒲草还是头一回上街,顿时被外头的繁华迷了眼,若非后头有龟公跟着,只怕早甩腿子跑了。
小姑娘拨浪鼓似的晃着脑袋四处看,突然眼睛一亮,轻轻扯扯张抱月的袖子,“姐姐,马大夫在那边呢。”
张抱月赶忙顺着望过去,果然见对方正在看自己,不由心下一松,用团扇边沿轻轻点了点樱唇。
马冰心头微动,颔首示意。
这个动作是之前她们约好的暗号,意思是张抱月已经打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看来,要尽快去百花楼一趟了。
“马姐姐,你在看谁呀?”袁媛跟马冰说了几句话,却迟迟不见回答,不由顺着望过去,“哎呀,好漂亮的姐姐们。”
马冰笑着点头,又唏嘘道:“美则美矣,可对她们而言,美貌才是祸根……”
多少好人家的女孩儿都是因为长得端正而被拐子盯上,自此毁了一辈子的。
若真能让她们自己选,恐怕恨不得貌若无盐呢。
旁边就有位不认识的太太阴阳怪气道:“你们还小呢,可别被那些妖精似的东西骗了,说这等笑话。她们再厉害不过的,专去勾搭人家的相公……”
他家相公便是年初相中了一名歌姬,如今也不纳入府中,只养在外头做外室,叫她想磋磨都无处下手,直恨得牙痒痒。
此言一出,赵夫人等人便纷纷皱眉。
你自家的官司且家去之后关了门打去,大庭广众之下的说些什么话!
袁媛瞧了她一眼,有些不乐意。
什么骗不骗的,我一个千金万金小姐,何必非知道你们的腌臜事儿?
且不说我只是随口一讲,无伤大雅,君不见隔壁楼上好些权贵公然叫了歌姬入门作乐,又怎么样了呢?
退一万步说,即便我言行有失,自有爹娘兄嫂教导,再不济还有同来的赵夫人,哪里轮得到你说教?
“不知是哪家夫人,好大的阵仗。”袁媛冷笑道,“我年纪轻,见识浅,自然不晓得她们是不是妖精变的,可我只听说有男人们巴巴儿往青楼里扎的,断没有青楼女子公然上门抢人的。”
言外之意就是你自家男人拴不紧裤腰带,是他自己的事,别混赖人。
此言一出,楼内先是一静,继而都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众人只觉袁媛年幼,怕她是个腼腆小姐下不来台,正琢磨如何打圆场,却见她小嘴儿一开一闭,也不忌讳什么“青楼”“红楼”的词儿,竟巴巴儿说出这一通钝刀子杀人不见血的话来,都是愣了。
那位夫人顿时臊得面红耳赤,又不好辩驳,强撑了两刻钟后,便借口中了暑气落荒而逃。
马冰拉着袁媛不断赞叹,“真是人不可貌相,再瞧不出来你还有这番本事的。”
袁媛被她说得小脸儿通红,“姐姐臊我呢……”
若论耍嘴皮子,大学士家里养出来的姑娘怕过谁?
她不过平时不爱搭理,没想到就有人那般没眼色,若她吃了哑巴亏,没准儿回头就传出什么“大学士家的女孩儿羡慕窑姐儿”的混账话来。
爹娘早就说了,袁家的孩子不惹事,可若事情来惹,咱们也不怕!
众人所在的都是沿河而建的酒楼,那些没抢到酒楼,或囊中羞涩支付不起的寻常百姓便都挤在岸边、桥上,放眼望去皆是人头。
辰时刚过,自河流西段缓缓驶来几艘龙舟,所到之处呼声如雷。
打头阵的正是一干达官显贵,有的是为了与民同乐,有的是迫于压力,总而言之,全是外行。
有上了船还不知道怎么划桨的,有大肚皮顶着前面同僚的,还有抓着同伴的胳膊大喊头晕的,还有举起船桨却跟其他人的“打架”的……放眼望去,简直一盘散沙。
马冰等人也乐不可支,一边笑一边听专门讲解的女先生报名字。
“……那位是礼部侍郎付大人,他身边吐了的便是太医署的刘太医……前头那位额头宽阔,天圆地方的便是当今的三皇兄,肃亲王。”
看着下面威风凛凛的蟒袍老者,马冰的笑容戛然而止。
肃亲王呵……
第53章 谋定
肃亲王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但因保养得好,看上去仍然很精神。
至少现在看着比旁边晕船狂吐的太医强多了。
说来,他也算一位另类的传奇人物。
肃亲王的生母出身名门,备受先帝恩宠,得封贵妃。先帝爱屋及乌,对当时的三皇子也颇为喜爱。
后来皇子们渐渐长大,天资初显,三皇子可谓文不成武不就。
但唯独有一点,他似乎天生就懂得趋利避害,而且不要脸。
先帝晚年暴虐多疑,喜怒无常,连身边伺候他几十年的老人儿都没少被责打,更一度与号称最宠爱的明珠宁德长公主决裂,但恰恰就是看起来干什么什么不行的三皇子,始终屹立不倒。
先帝晚年痴迷佛教,希望来生能再续权势富贵,但恰逢战事吃紧,天灾肆虐,财政紧张,却不好主动开口做什么。
三皇子便主动上书,借着尽孝的名义要求大肆修建庙宇、陵寝,并带头收敛钱财,无所不用其极。
先帝果然龙颜大悦,将一干弹劾的折子都压下去,多次公开称赞他“纯孝”,加封其为亲王,临终前甚至留下密旨,“不可杀不可废不可圈,三代后始降。”
后人常说,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知道,别看先帝最后那几年疯疯癫癫,肯定也明白三皇子得罪了不少人,自己这个靠山一倒,随便哪个兄弟登基都没好果子吃,所以才留下这么一道免死金牌……
马冰想得太多太入神,脑海深处似有狂风大作,卷起堆积成山的记忆碎片,满是白色的,血色的……以至于连龙舟比赛都看不进去,只是麻木地跟着周围的人叫好、鼓掌。
她甚至连什么时候结束的都不知道。
“马姐姐,你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大好。”袁媛发现马冰好久没动静,扭头一瞧,却见她眉头紧锁,面容泛白,不由担心起来。
赵夫人闻声也看过来,“是呢,这孩子别是中了暑气吧?”
马冰缓缓吐了口气,努力挤出一丝笑,索性顺着她们的话道:“大约是这几日没休息好,又怕热。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好了,也省的给大家添麻烦。”
“今年确实比往年更热些,也好,我打发人套车送你回去。”赵夫人道。
“我陪你吧。”袁媛起身道。
“不用忙,”马冰笑着按下她们,“我自己就是大夫,还能不清楚?其实冷水擦把脸也就好了,只是这里太吵罢了,正好现在别的街上清净,我沿着树荫底下走走,吹吹风就好了。”
正说着,外面楼下又是几艘船伴着震天响的喝彩和锣鼓声驶过,吵得众人直皱眉。
确实。
有趣是有趣,热闹是真热闹,就是未免忒热闹了些。
马冰再三劝说,终于安抚下袁媛和赵夫人她们,提前离席。
刚下了楼,离开众人的视线,马冰脸上的笑意就褪得一干二净。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哪怕再多看那厮飞扬得意的胖脸一会儿,就恨不得直接跳下去掐死他!
今儿几乎整座开封府的人都跑出来看赛龙舟,沿河那几条街上人满为患,其余的地方却冷冷清清。
马冰顺着树荫走了几步,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情终于平静了些。
水里有不少鱼虾,许多人都习惯将剩饭拿来喂鱼,故而一只只都吃得圆滚滚,一看有人站在岸边,便熟练地簇拥上来,张大着嘴巴等待投喂。
马冰看着脚下噼里啪啦涌过来的鱼群,叹道:“你们倒是快活。”
每日吃了睡,睡了吃。
因肉质粗糙,还不必担心给人抓了去吃。
上辈子积德了吧?
“马大夫!”
忽然有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马冰抬头一瞧,却是斜对面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馆里,蒲草满脸兴奋地冲她招手。
她习惯性笑了下,见四下无人,抬步走过去,“你们怎么来这里了?百花楼也没人跟着?”
蒲草将本就干净的椅子又使劲抹了几回,热情地请她坐下,又倒茶。
见她面色不佳,张抱月擎着扇子给她扇了几回,闻言懒懒散散道:“今儿出门都没带银子,且身契还在鸨母手里攥着,出了城就是逃奴,怎么逃,往哪里逃?”
老鸨们也知道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道理,只命打手们围住几条要紧的路口,便乐得卖个好,让手下的姑娘们轻快一日。
“马大夫,喝茶。”蒲草倒了茶,又用扇子飞快地扇了几下,不烫了才端过来。
“好蒲草,多谢你这样用心。”马冰笑道。
蒲草抿嘴儿笑起来,虽还是瘦,但因病好得差不多,日子有了盼头,瞧着精神倒还好。
都去凑热闹去了,茶馆里除了她们这一桌竟没有旁的客人,掌柜的不在,两个伙计乐得偷懒,都在远处的角落里磨牙打瞌睡。
也不知是太热,还是被一大早的锣鼓声吓到,树上的蝉竟也哑巴了似的。
隔了几条街,远处仍隐隐有锣鼓声飘来,只是随着风晃晃悠悠,听不真切,梦境似的。
屋子里安静得很,只后面小火炉膛内炭烧得通红,噼里啪啦舔着壶底,听那逐渐沸腾的水呼哧有声。
张抱月四下看了看,又让蒲草去守着外面,以防有人偷听,这才示意马冰近些,低声道:“我怕有心人察觉,你给的那几个名字只好一个个来……那田嵩近几年痴迷佛教,常去各大寺院拜祭,下月中旬有高僧在城南福云寺讲经说法,他必是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