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细的身子似寒风中挂在枝头的落叶一般摇摇欲坠。脸色的如同冬日里还未落下的冬雪一般苍白。
她这样奋不顾身地把苏明哲的独子送来,刀剑加身,也没有丝毫的动摇。
有这样心性的人——逼不得。
郭太师沉默了许久,才问道:“你如此这般,为的仅仅是把苏明哲的独子送过来给老夫照顾?”
苏青轻声回道:“苏青方才说了,父亲是要报答郭太师的一饭之恩,所以要苏青在郭府进退两难的时候来帮助太师,解决燃眉之急。”
郭太师仰头,揣摩了苏青这番话的意思,猛然理解了苏青说的这句话:“你想代嫁?!”
苏青点头:“既然对于郭府来说,郭九小姐嫁过去,多有不便,那么苏青愿意替九小姐铤而走险。只要郭府照顾好我的弟弟。苏青,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郭太师颔首。
明明是他们追杀苏明哲在先,逼得苏明哲走投无路,为了自己痴子,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把自己的儿子送到郭府来。
但在苏青话语里,倒像郭府是救了苏明哲的大恩人一般。
或许,苏明哲是真的什么都没告诉他这个养女。
这个女子孤傲决绝,聪慧识理,知恩图报,倒是有几分可信……
郭太师的手来回摩挲着自己的衣袖,忽然眸光变的犀利起来——苏明哲一个人怎么可能逃过郭府天罗地网一般的追杀,把自己藏匿在封州城中,藏匿得那么好?
一个成日担心受怕的前朝廷大员,被追杀至边陲小城,又怎么可能有那么灵通的渠道知道许都郭府九小姐即将指婚给六皇子?
所以,苏明哲这一步看似走投无路来投靠郭府的举动,在背后,一定是有高人指点的。
那个人无非就是想要利用苏明哲做一些事情……或者说是调查一些事情。
那人想做的、想知道的是什么呢?
郭太师眼眸流转,眸低暗流涌动,最后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回去好生养着。”
苏青朝郭太师一拜:“是。”然后缓缓地退出了郭府正厅。
没多久,郭睿明就回来了,他手中端了一碗新烹的茶送到了郭太师的手中:“儿子已经把医师送过去了,只是皮外伤。”
郭太师嗯了一声,接过茶盏,吹了吹。
“父亲,”郭睿明皱眉,“真的要把苏明哲的养女与儿子留在我们身边?”
郭太师抬眸:“苏家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托老夫下水,他们是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是我郭家还有百年基业需要传承,不能在苏家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是我们这些年逼得太紧了吗?”郭睿明皱眉。
郭太师眯了眯眼:“上次派出去的人没有得手,让苏明哲起了防范之心,让他逃去北境封城,失了消息。这次他自己送上门来,必定是有什么缘故。苏青嘴里说的那些人……你以为是什么人?”
郭睿明摇头:“毫无头绪,当年这件事,只有我们与经手的人知道。苏明哲是最后证人,他侥幸苟活,焉知不是有人在背地里相助?”
郭睿明不亏是郭太师教出来的儿子,在这件事情上居然与郭太师想的一样。
郭太师不动声色地说:“你的意思是,还有人知道那件事?”
郭睿明面露惶恐之色:“在许都里,藏着许多秘密与聪明人。哪怕我们做的再隐蔽,也难保其中哪里漏了,让聪明人猜了去。那些人想要扳倒我们,自然是要去寻找证据。不然一面之词,口舌之快,贸然行事,葬送的是自己的前途。”
郭太师点头:“该来的总会来……在这个时间点放出苏明哲的养女与儿子,帮助苏明哲的人肯定是另有所图。”
“就怕那人手中已经掌握了一些我们的事情,让我们很被动。”郭睿明侧身,缓缓踱步。
“你说,今日若水被劫一事,与苏明哲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郭太师忽然问道。
郭睿明身子一顿,寻思了片刻:“苏青方才在这里所言,不无道理。郭府已然成为众矢之的,若水嫁过去确实危险。若说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儿子以为应该是有的。最少经过这件事之后,父亲更希望由苏青代嫁,替若水顶了这个雷。”
作者有话说:
大大的阳谋~
郭家所谋、苏青所谋、苏明哲所谋、背后之人所谋都放在了明面上。(仰天狂笑,表情逐渐狰狞。咳,失礼失礼)
第34章 ◇
◎伶俐◎
郭太师抬眸看了一眼郭睿明, 吹了吹茶,没有接话。看来方才他与苏青的谈话,郭睿明在门外听去了一些。
郭睿明继续说下去:“既然父亲想要的是郭府百年流芳, 在许都太子之位还未落定之前,我们不宜有太多把柄握在外人手里。九妹嫁给六皇子, 皇后与太子忌讳, 送了赵家姑娘去当侧妃。六皇子年二十三尚未娶亲,后继无人, 陛下自然是着急的,所以也多选了几个贵女送去给六皇子当侍妾。这一下子六皇子府中就多了许多女人,且不说九妹的性子一向散漫,单就那么多女人在后院,九妹就应付不来。”
“你的意思是,赞成苏青代嫁进入六皇子府邸?”郭太师问道。
郭睿明回答:“是的, 方才我们那么逼苏青她都不肯说, 多半是不知道苏明哲与我们之前的关系, 所以她无话可说。不知道,怎么拷问都无从问起——那个苏明哲本来就不是个糊涂人, 不然我们也不会选他作为当年那件事的主理者。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是可以让他丧命,但是也可以让他唯一儿子存活下来的护身符。所以他把儿子送到最危险的地方,其实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郭睿明顿了顿, 继续道:“而那个苏青, 不过就是一个报答养育之恩的女子,只要苏明哲的儿子安全、活着, 她就必然会遵守对苏明哲的承诺——或许, 我们可以利用苏青, 来做一些事情。”
郭太师放下茶盏:“比如说,借着苏青去追查到底是谁救了苏明哲,手上又拿到什么证据?又或者说,他们虽然知道当年那件事的流言蜚语,却又知道的不完全,想要放出苏明哲一双儿女让我们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郭睿明弯腰一礼:“父亲英明。既然苏青说他们必须活着,那么放她来的人,自然要有确认他们活者的手段。我们只要监控苏青,不轻举妄动、打草惊蛇,或许就能反向追查到那个人的踪迹。当年的事情,我们做得确实不光彩,未来的君主未必喜欢这种手段。最少在夺嫡之战落下帷幕之前,我们不能让这件事成为他人攻击郭家的一把‘武器’。”
郭睿明眼中有精光闪过,四十多岁的脸庞忽然变得刚硬无比。
郭太师甚是欣慰,他一直以来悉心呵护的儿女已经学会为自己、为着郭家满门做打算了。
他仰头长叹一声:“这天下,到底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我确实是老了!”
“父亲哪里的话,”郭睿明上前一步扶起郭太师,“若不是您的栽培,儿子哪里会有今日。”
郭太师握住郭睿明的手:“郭府以后到底是要交到你手上的,若是这次事你办的好,父亲就算是立即闭眼,也放心了。”
郭睿明恭敬地回道:“父亲切莫说这样的话。父亲正值春秋鼎盛之日,定是要看着郭府流芳百世的。”
郭太师轻咳了一声:“既然我们有意要去追查苏家的背后指使,又不想小九身陷囹圄。那么宫里嬷嬷的规矩,就由苏青去学吧——这个女子有意思得很,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能让她吐出一个字,动摇代嫁进入六皇子府的决心……想必她也是有一些事需要六皇子皇妃的身份去做。在那件事没有做成之前,她必然不会出卖我们。因为我们是她在王府乃至宫里最好的靠山!有这样一个聪慧善谋、可以随时随地舍弃的棋子在手,或许可以让我们在日后博得更大的利益。”
郭睿明点头:“是,儿子会安排好一应事务。九妹……父亲是想放在许都还是外面?”
郭太师仰头,透过窗棂,看向挂在遥远天际的那轮明月,许久道:“你妹妹自小放荡不羁,向往外面的生活。由着她去吧,派一些得力的人跟着。这东陵的万里江山百世兴衰,虽然有老夫的赫赫功绩,却没有这个福气亲自去看一看。若是你九妹代老夫去看看,也是好的。”
“既然父亲是这个心思,儿子这就去办。”郭睿明深深地一拜。
*
“姐姐……姐姐……”苏墨看见苏青满身是血的回来,心里着急嘴上却说不出,只能一声一声地叫着。
苏青脸色惨白,看着苏墨,摸着他的头,轻声道:“别叫了,墨儿,让院子里的人看见我这样,又是一场喧闹。”
苏墨立即声音小了下来,手牵着苏青的衣角,不肯放开。
苏青皱着眉,拿起脸盆上的布,压在了伤口上,疼得直咧嘴。
苏墨看见苏青这样眼睛都红了,连连问:“姐姐、姐姐疼吗?”
苏青好不容易压住血崩,有气无力地回道:“不疼,看着流血很多,其实不疼的……墨儿不哭。一会就有人来替姐姐医治。”
苏墨眼睛红红地盯着苏青脖子,不知所措。
苏青轻笑:“今日之后,你算是有着落了。好好的在这里,郭府会好生照看你的。总好过你在外面,性命被别人拿捏在手上。我也不负嘱托,可以放心地去了。”
苏墨一脸迷茫地看着苏青,嘴里一直在问:“姐姐,真的不疼吗?”
“墨儿,原谅姐姐。前途凶险,姐姐只能一个人去走。这已经是我替你选的最好的出路了。你耐心等等,等到一切结束,姐姐就会把你接回去。到时候,就真的是天下太平了。”
苏墨根本听不懂苏青在说什么,但是看着苏青这样,只能从她刚才说的话里挑出自己能听懂的回答:“好,墨儿在这里等着姐姐。”
*
这一夜,郭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把整个郭府的下人都被传唤到东苑大院子里听训。
整个大院子里黑压压地跪着一片下人,偶有两三不满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跪在那里暗暗抽泣。
郭夫人扫了一眼跪在大院的人,冷声开口:“还有谁是看着九小姐出去,没有回禀的?”
这一声质问,问得所有下人一缩脖子,把头压得更低了。
郭夫人见没有人回答,斜眼看了看身边的秦妈妈,秦妈妈立即上前去把郭若水院子里伺候的侍女全部依次拖了出来。
一共十个小丫头,大的二十出头,小的只有十岁。
那些伺候的丫头哭哭啼啼地被拉了出来,连连求饶:“妈妈,夫人,我们真的不知道小姐出去了……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
郭夫人一听这话,瞬间盛怒滔天,厉声呵斥:“闭嘴!让你们在九小姐的院子里看牢了九小姐,但凡她有点风吹草动,都必须来回禀。若不是你们回回纵着她出去玩,怎么会让她肆无忌惮?现在九小姐偷跑出去,受了重伤,不是你们的错,倒是我这个当母亲的错了?”
偏水斋的丫头们听了这话,齐齐闭了嘴,知道今日这顿责罚到底是逃不过了,于是呜咽的声音更大了几分。
郭夫人朗声道:“上家法!”
话音刚落,就有十多个仆役搬着板凳与一人高的大棒到了院子里,一字摆开。
看见郭夫人真的上了棒子,偏水斋的丫头们顿时心下崩溃,全部放声大哭了起来。
霎时间,整个郭府都传遍了这片哭泣之声,连偏水斋也不例外。苏青抬头,看向窗外,面色凝重,捂着自己的脖子,无可奈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李嬷嬷居住的客房离郭夫人的院子近,那些丫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早就传到了她的耳边。虽然已经快到子时,但这李嬷嬷无论如何也躺不住了,缓缓从床上坐起来,暗自寻思了一会,唤来从宫里带出来的随行小丫头:“桃红……桃红!”
桃红连忙进了屋子,问道:“嬷嬷怎么了?”
李嬷嬷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桃红回答:“刚才我去看了看,是郭夫人的院子里在训诫下人。有十几个丫头被上了棍子,打得皮开肉绽,哭得要死要活的。”
“是何缘由,知道吗?”李嬷嬷又问。
桃红眨了眨眼睛,走到李嬷嬷面前,压低了声音说道:“像是郭府九小姐晚上出去玩,受了伤……郭夫人正在追责。”
“受了伤?”李嬷嬷眼眸微眯,心中想着什么,忽然掀起被子,“更衣,随我去看看。”
“嬷嬷!这夜深露重的,您这样出去,小心着了风寒。”桃红看见李嬷嬷要起身,连忙上前阻止。
李嬷嬷摇头:“不必多言。”
桃红还想说什么,但看见李嬷嬷根本无心思与她解释,便不再多话,连忙拿过来衣服,帮李嬷嬷穿上。
去往郭夫人大院的路上,李嬷嬷走得有些急。好像前面有什么,正在等着她一般。
李嬷嬷转过长廊,绕过花园,看见郭夫人大院里灯火通明。这一路上只能听见冬日寒风萧肃的呜咽以及满院嚎哭的声音。
郭府的下人看见李嬷嬷来,纷纷让了道。
李嬷嬷这才看见满院子跪了一地的奴才,门房前面的空地上摆着十几个长凳,长凳之上有些侍女身子单薄的,直接打得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