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是一切行事的准则。
即使没了记忆,几乎深入骨髓的这点,却从来不会变。
她留给自己的信息,在被手指扣住的背面,打开前被折叠藏起,打开后恰恰好落点在她手指习惯的扣点。
挡掉那个关键的名字,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
因为,这样隐蔽的传递,更像是在知道会被人窥探而防范。
只是短暂的触感,温瑜察觉出了她在背面所遗留的信息,那是另一种语言,但温瑜像是刻在身体的本能一样,立刻就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信息是:有人在看,做个好人。
很简单明了,而好人,那可实在太容易做了,她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圣父。
圣父到就算当面杀人做坏事,所有人也都会为他开脱说他有苦衷的那种。
所以,她就开始拖凳子。
这时,因为“万广海”三个字而一时静滞和惊愕的人们立刻又开始喷了。
连带着,还有那些相信着万广海的人,毕竟他是从底层一步步靠实力上去的人,是很多散修梦想成为的标杆,虽严厉但刚正,当初御兽宗泄露出的影像都无法撼动他,更何况,是隔着屏幕的一张纸。
但这些人很聪明地混在喷温瑾的人里面,企图将注意力从万广海的身上转开,重新拉到温瑾是个本质的恶人、坏人这件事上。
{温瑾这是在做什么?其余的人都进城了,他没事拖着凳子瞎晃,是显摆自己有力气吗?}
{那字条是他准备好要害人的吧,哪有人在身上放这种字条?这真是什么都没做,就能被人硬泼脏水给赖上。}
{失去记忆最能看明白一个人的本质,温瑾刚刚无视金虹真人,不去救他,现在也不入城抓寻破解方法,在外边拖凳子走,明显就是想吃现成的,人心怎么能算计成这样!}
为温瑾说话的声音,势单力薄,淹没在这些话语中。
人们稍微觉得有些奇怪,就是事情出了这么久,舆论爆炸得如此厉害,怀玉城的人却从来没有动静,莫说发出个声明正名,就连城民实名作保的回复都没有。
倒是抓出来几个伪装城民反装忠浑水摸鱼的。
但并没有人对此有太多的关心,修者们觉得,无非就是多一个被骂的靶子,如今怀玉城的做法,便是在装死而已。
咒骂还在继续,而画面中的温瑾却停住了脚步。
他来到白雾边缘,左手高高抬起,那重于千斤的板凳在她的手中像是轻巧的柳条,在空中抡出一个漂亮的圆,砸到了地上。
“砰!”
如一声炸雷,借着画框和传影,从那遥远封闭的疫魔空间,传递到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惊得还在变着花咒骂的人,也都闭了嘴,忙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见那板凳已经碎成平整的几块,而温瑾抽出腰间长剑,将木板再度切薄处理,最后,以剑为笔,在木板上刻下几个字——
——“雾中危险,进城找温瑾。”
然后,她拉着木板前行,沿着白雾边界,每隔一段距离便树上一块刻字的木板。
高高城楼上,守卫远远看着温瑜动作,一时也有些发愣。
同样的事情,在这城中不是没有人做过,虽然新人的到来总免不了争斗和血腥,但是人们总还是希望,给最初过来的人活下去的机会。
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将自己的名字留在指引的牌匾上,更不会大言不惭地让来人找自己。
在这样一座除了抵御疫魔之外,并没有什么法纪的混乱之城中,没有人会发这样的善心,会为别人的性命做保证,因为这样的人,在这里根本活不下去,即使有,也早就已经死了。
但这丝毫不能阻止守卫们对于温瑜的高看和敬仰。
没有记忆,忘记过往,人们展现的永远是最本真最基底的性格和行事,能如此做,便当得敬佩。
当然,这些守卫中,一部分因为这敬佩而决定帮佑温瑜,另一部分虽然忌惮温瑜的能力,但已经开始通知相熟的人,打算利用她的这一点善心去谋求些好处了。
而后一部分的人,要多得多。
即使相隔不近,可温瑜仍然察觉到那一道道火-热的、像是饥饿的豺狼看到天真绵羊的视线,她唇角泛着淡淡微笑,剑柄轻敲木板,将削出的尖端稳稳砸进土里。
在这样一个地方,只是抬眼看城墙守卫的模样,她就知道,那城内的混乱、欺骗和暴力,会有多么不堪。
这幅模样,不仅是给那暗处的窥视者看的,还是展露给那些城里的原住民的。
毕竟,她可是要做个好人。
好人,当然是要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坐着,等着别人上门挑衅,在揍扁对方的同时,让他们感恩戴德啊。
温瑜立牌匾的时候,两个台也在同步直播。
刚刚还骂她的人立刻被怼了回去。
{做人不能这么偏见,温瑾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定论,还人家搬凳子就是在瞎晃和拖延时间,打脸了吧。}
{那些你们口中的好人,可没有一个做了这样的事呢,只有温城主想着后面的人,他定是不想让人再遭遇金虹真人的情况。}
{而且金虹真人的事怎么怨也不能怨到温城主身上啊,那么远,只能听到声音,跑得又快,谁能拽得住?}
但这只是一时的松动和动摇,因为虽然还没有证据,但因为那留影和樊长鸣之死,几乎所有人都确定了温瑾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恶人和小人。
很快,就有人反对——
{你们是拿了温瑾的钱吗?还温城主?他也配称城主!不就是放个牌匾吗,不费什么力气,这就是他一贯的伎俩啊,怎么还有人敢信,真蠢!}
有第一个人很快就会有第二个人跟上,瞬间就刷出十条来。
可画面中,温瑾提剑砸好最后一根木桩后,他扶住木桩,脸色苍白如雪,咳嗽起来。
他咳嗽的样子也很优雅,像是受过这世间最好的礼仪教育,病弱的贵公子一般矜贵,一方锦帕覆于手中,微微颦眉,轻轻咳着。
很快,两个台上再次停滞,因为,在被温瑾收起的锦帕中,虽然他收得很快,但人们还是看到了一点点暗色的红。
这是身体病弱,内含毒症的人,才会咳出的血的颜色。
而他这般虚弱,也无人观看,甚至在这样孤立无援的地方,即使做了这样的事情也不会有任何的好处,可他仍旧做了。
修真界中,有那么一小部分修者,对着自己手中的连玉简,看着温瑾立好牌匾,转身向城门走去。
破旧深黑的城楼,清冷病弱的公子,是黑与白拉出的极致。
温瑾,真的会是杀死樊长鸣的人吗?
他真的是沐颜发出留影中的那个模样吗?
虽只是微弱,可某些犹豫和怀疑,便在这一刻种下。
而就在同一时刻,疫魔空间中,包围着城池和白雾的灰色边界上,显露出五个极其细小的小孔来,像是被谁拿了最细的绣花针在上面轻轻点了一下似的,要贴得极近才能看清楚。
温瑜脚步微缓,视线不经意地往那个方向一掠。
刚刚那瞬间,她察觉到,体内灵气,似乎有所感应和呼应,虽然微弱,但看来,这好人好事做得并不亏呢。
她继续向前,穿过城门,走进了城里。
在温瑜进入城门后不久,从浓厚的白雾中,走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一副名门闺秀温柔如水的模样,就连头上,也别着浅白色的花。
正是苏净蕊。
她是到达此处,转身进入白雾的第四人。
却是唯一的活口。
不仅是四个人的唯一,更是城门守卫这些年看过的唯一。
因而,当她一身素白的现身,就连头上的花朵,都是浅淡的白色时,他们都以为,这是异变索命的孤魂,一个个都提起了警惕。
可等她近了,才意识到,这竟然是人。
白雾翻腾,却不会靠近她分毫,就像是有什么总守护着她。
苏净蕊目光略过边界的木牌,眸光微动。
果真,温瑾能来到这里。
看来,跟着他,是对的。
*
修真界中无人认识苏净蕊,而她又不在最初温瑜用花瓣标记的人群中,影像并没有通过画框传递,因而,没有一个外界修者关注到她的到来。
此刻,两个台上,因为温瑾,又有了新的讨论。
有人眼尖的指出,温瑾手中纸张的字迹,和他刻在木牌上的,并不是一个。
而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正常来讲,是不会在这种时候,去刻意更改自己的字迹的。
那么,在整个事件中,除了温瑾和万广海之间的对立,便多了一个第三方。
这个第三方,将这张纸条藏在了温瑾身上,将注意力和敌意,都拉到了温瑾和万广海之间。
一时之间,两个台上众说纷纭,彻底地乱了起来。
甚至最开始认定温瑾是杀死樊长鸣的恶者的那些修者,想要将话题拉回到这上面,也被裹挟着参入到讨论之中,像是被厚重的淤泥搅了进去,很快凝固僵化,被困在里面,根本无法逃脱。
而作为话题另一中心万广海,此刻,正面对着上弦宗弟子的偶尔侧目。
时间赶得就这般巧。
他为了彻底与蚀滞疫风、与温瑾撇清关系,召唤蚀滞疫风的时间,特意选在今天。
因为今天,是他作为上弦宗的长老,为宗内弟子讲早课的日子。
本该是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可因为那画框,现在一切全都毁了。
他自然也看到了温瑾手中的纸条,虽没有被掌门问询,早课照常,可底下弟子投射的目光如影随形,几乎所有人都拿着连玉简,偶尔低声私语。
万广海知道,他们是在说他。
他也知道,他们拿着连玉简,并不是记录或者学习,而是在关注那画框中进一步的情况。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
早课本就是教习,这些弟子没有影响力旁人,对偶尔的提问还能对答如流,他便没有正当的理由去处罚他们,杀鸡儆猴。
而同时,更不能做的,便是发怒。
发怒意味着被影响,上弦宗的长老,明清峰的峰主,铁面刚正的万广海,是不该被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所影响的。
所以,他只能压着火,耐着性子将早课的内容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