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音就向梁太主道了别,牵着女儿的手,慢慢向外走了。
娘两个一路走着,明亮亮的月光晒在脚下的一方土,烟雨垂头丧气地,娘亲却不慌不忙地走着,甚至脚步还有一些雀跃。
快到山下了,烟雨终于忍不住了,掉着眼泪问她:“不是说明儿过年时才回广陵的吗?如何入秋了就走?
顾南音心情很雀跃,眉眼都往上飞扬着,听见女儿问,愈发逗弄起她来了。
“过了年再回去,可就来不及了。广陵的房子才拾掇好,床铺被褥桌椅家具都要重新置办,再过半年积聚点儿人气,半年我都嫌短!”
她说着说着,就发起愁来了,“家里的拾掇好了,还要置办嫁妆,嫁给这样的好人家儿,少说都要四五十抬嫁妆,这……”
烟雨在一旁只觉得云里雾里的,似乎听懂了什么,心里咚咚乱跳,拭了拭眼泪,怔忡地望向娘亲,“您说什么呢?是给我置办嫁妆么?”
顾南音正愁着手头的银钱不够,猛听得女儿这样问,乜了她一眼:“我有几个女儿够这样折腾啊?回广陵做什么?回广陵待嫁啊?有住在人家家里待嫁的么?我的傻孩子啊。”
烟雨又惊又喜,托住了娘亲的手肘问起来:“太主娘娘叫您去,是说我的亲事么?”
她心里忐忑极了,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想的那个人。
顾南音唏嘘起来,同身旁一样唏嘘的云檀对视了一眼:“你说我前阵子愁什么呢?就该直接同六从弟问明白才是。”
烟雨听到六从弟三个字,已然觉得头重脚轻的,欣喜打心底一点儿一点地冒出来。
顾南音唏嘘过了,握住了烟雨的手,叫她小心脚下的台阶:“今儿太主娘娘将我叫过去,正是同我说这个事,直说过些时日,叫咱们搬到顾家老宅去,遣人上门来提亲,天老爷啊,我就知道,我这样好的女儿,就该有这样的造化……”
娘亲后头的话,烟雨已然听不进去了,只头懵懵地往前走。
今日下午小舅舅才同她说要提亲,晚间就知会了太主娘娘和自家娘亲么?
她的鼻端酸酸的,原来小舅舅是真的要娶她啊,虽然到现在也没听他说一句喜欢她,可太主娘娘都这样同娘亲说定了,那还能出错吗?
她吸了吸鼻子,娘亲听见了,哄了哄她:“前些日子我听说,打咱们来府里起,你的月钱就是从他的账上走的,我便知晓了他对你的心意……”
烟雨闻言,更是心里起了涟漪,眼睛里就浮泛起一层水雾来,再也瞧不清楚前面的路了,顾南音挽着女儿的手向上走,慢慢走着,回到了斜月山房。
这一夜顾南音又同女儿说了一宿的话,到了第二日一大早,顾南音便往顾家老宅去了。
梁太主派来的人正将老宅的厢房收拾出来,顾南音便要瞧一瞧进度,将将踏进垂花门,忽见几个仆妇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差点儿将顾南音撞上。
云檀就扯了其中一位仆妇问道:“这是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一个婆子见顾南音气度不凡,这便稳了稳心神,恭敬道:“前几日老宅西厢房安置了一位老妇人,瞧着平时的样子是好的,可总有一两个时辰发癫,不管是什么尖的、利的,拿起来就挥,这几日将她手里的尖利物件儿都收起来了,她就做那儿一动不动,要咱们放她出去。奴婢哪儿敢啊……”
顾南音就想着也许是大房二房家宅里的阴私事,她也不便过问,这便想绕过去,哪知道正欲提脚走,忽见得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约莫六七十岁上下的老妇人飞也似的冲出来,后头跟了三五个仆妇再追。
眼看着就在顾南音面前捉到了,那老妇人忽然就跪倒在地了,向着后头几个仆妇求饶,口中凄凄地哭着,听着声音直叫人心疼。
“我女儿啊,身娇体弱哪里能吃那样的苦啊,她一个小匣子1,没吃没喝没人管要死掉的啊,你们放过我好不好啊,我得去找她……”
第67章 .沤珠槿艳(已修)爱一个人就不要把她……
一个母亲,最是听不得有关于孩子的事,顾南音瞧着她的样子,心里登时就起了怜惜之情,只叫退那几个仆妇,往前走,扶起了那老妇人。
周遭的仆妇虽不识得顾南音,可能来老宅的,又穿着打扮不俗,这便都默默地退在了一边。
顾南音扶起了老妇人,俯下身子为老妇人拂了拂膝上的尘土,这才温和地望着她,“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大约是感受到了顾南音的善意,那老妇人拿衣袖擦了擦眼泪,只将一双老迈的眼睛看向了她,有些茫然的样子。
“我要找我女儿去……”她喃喃,好一会儿似乎恢复了神智,目光渐渐清明起来,木然地指了指身后的小院儿。
她看着顾南音,顾南音便仔细看了她的样子。
一头白了大半的头发,却不凌乱,在后头挽了低低的圆髻,肤色黢黑,两腮的肉都挂了下来,很是老迈的样子,但实际上她的五官很秀美,能瞧出来年轻时是个美人。
顾南音搀着她往小院儿里走,嘴里说着劝慰她的话,“……这里的主家将你安置在这儿,必是待你好的,不叫你出去呢,也是怕你找不回来,你家女儿多大了,是往哪儿去了?”
老妇人似乎是渐渐恢复了神智,听见了顾南音这般问,忽地就噤声了,只由着她搀着自己往院里走,好一时才勉强道:“……老妇也是失心疯了,我那女儿死了快小十年了,我却还一发癫,就只记得她小匣子时候的样子,一有不满意的,就扑通往地上一趴,嚎的惊天动地的……”
顾南音听着,想着她方才的样子,倒也是能理解——人老了老了,常常只记着长远的事,而不记得眼前。
她言语上附和着,“过几日这里拾掇好了,我就同我女儿住过来,你若是长久地住在这儿,咱们可以在一处说说话。”
这老妇人瞧着顾南音说话温和,便点了点头,倒不是很抵触的样子,见前头是她所居的屋子里,只一味地进去了,倒也不言语一声。
顾南音望着她蹒跚的背影,没有六十也有七十了,一边想着一边往西院里去,旁边便有个一直跟随的仆妇道:“……是前日石大爷送过来的老夫人,待她很是恭敬的样子,只说要咱们好好地侍候她,老夫人平时倒还很安稳,只是总想着往外跑。尤其是一日之间,总有小半个时辰发噫症,方才整好叫您给撞见了。”
“石大爷?可是西府六爷手下的长随石中涧?”顾南音问道,见仆妇点头应是,这便留了个心眼。
说话间,她领着芳婆进了院子,虽常年没人居住,倒是维护的很好,只要稍稍拾掇一番,便可随时入住。
她在正厅里坐了坐,同芳婆说起话来。
“……说来可真是太顺利了,任谁都想不到,濛濛竟能同顾以宁有了这样的机缘。”她想到昨晚同梁太主的谈话,愈发觉出来造化的不可思议来。
“听说昨儿下午,琅琊公主来闹了这么一遭,到了晚间,梁太主就同您说了这个事。”芳婆思忖一时,“前些时日还听说,那北地的吕姑娘还在往金陵来的路上,如何忽然就同咱们家姑娘定下了婚约?”
顾南音闻言抬起了头,目色有些犹疑:“你是说,匆匆同咱们定下了婚约,说不得是为了推拒琅琊公主?”
她觉得应该不是,思量来去,“吕姑娘到不了,只能拿咱们濛濛当筏子?可倘或是这样的话,何至于将我叫过去,这么郑重其事地谈这一宗?”
“更不会为咱们把所有的事儿都考量到……”顾南音也有些不确定了,眉头紧紧地蹙起来,“且往后瞧吧,顾以宁那样光风霁月之人,若是自己不情愿的事,他一定不会同意的。”
芳婆点了点头。
这亲事定不下时着急,定下来了也上火,也许只有到姑娘平平安安八十岁的时候,姑奶奶才能真正放下心来吧。
顾南音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发愁的事还有很多。
“手头上的现银大约有个两千两,金陵的肆铺买了一间,广陵的农田算起来有个六亩,金银首饰存了两盒子,这能凑个两抬,斗橱衣柜这些家具凑个六抬……”
盘算来盘算去,手头就很拮据。
不得不说,自己家的姑娘的确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姑娘,可当真嫁娶了,旁人也不会瞧女儿这个人,而是将眼睛盯住家世背景,瞧那一抬一抬的嫁妆了。
顾南音就觉得很对不起濛濛,拮据了十年,却也只攒下这么点家底,倒让她羞惭起来。
芳婆就安慰自家姑奶奶道,“这些现银,还是咱们娘几个每日里做针线活儿攒下来的——再不济,往广济堂香茶姑娘那里周转一下,往后抵了银钱还给她。”
“只能这样了。”顾南音叹了一口气,香茶同她是十数年的挚交,也知道她为着女儿攒嫁妆耗尽了心神,必是会出手相助的。
顾南音在雍睦里的顾家老宅里拾掇不提,这一头烟雨晓起了,坐在镜前,由着青缇为她梳妆。
昨儿瞧了一眼抱上来的账簿,就将烟雨看的咋舌。
如今是七月,这本账簿便是上半年的出息,翻开来去看,农庄、田地、肆铺、甚至还有镖局的生意,分门别类地十页一张记着,烟雨虽是个术数上有天赋的,仍看的是头晕眼花,只略翻了翻便搁下了。
昨儿小舅舅说,要她来他的书房理账,再加上昨夜娘亲同她说的那些,烟雨一大早便起来了,心比人先走了一步,往山下西府飞去了。
于是一切收拾停当,上午在家里将哉生魄的订单捋了一遍,便到了午间,用了午餐小睡了一时,便往山下去了。
经过烟外月的时候,就见着东府几位姑娘正从里头出来,见是烟雨,顾玳顾珑便同她见了个礼,寒暄了几句。
顾珑就问她的去处,烟雨笑着说,“去西府找顾瑁玩儿。”
顾珑同烟雨相熟一些,凑过来同她说话:“你同瑁姐姐要好,你去打听打听,昨儿宁叔父的事。”
烟雨的心在腔子里窜动了一下,迟疑地问了一句什么事。
顾珑便讶异地看着她,“整个顾家都传开了,宁叔父为了推拒琅琊公主,编了个意中人出来,人人都想知道这意中人是谁。”
甜蜜漫上心头,烟雨只浅浅地笑了笑,顾玳在一旁道,“我怎么瞧着,是宁叔父为了保护吕家姑娘,才硬生生编出来的意中人?”
烟雨的心咯噔一声跳,望住了顾玳。
顾玳见两个人都认真在听,这边来了兴趣,唤她们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细细分析起来。
“昨儿公主一开始就兴师问罪的,问是不是吕家姑娘,看那个架势,大有□□母一说是,她就去寻吕家姑娘的麻烦去的意思,你们没看到,□□母一开始怎么都不承认是她来着”
顾珑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声是,“是了,爱一个人就不能为她树敌啊?方才西门那里传来的消息可听着了?吕家姑娘今晚就到金陵——倘或不同人家结亲,非亲非故的,千里迢迢地来咱们家做什么?”
烟雨的心一瞬沉入了谷底,又听顾玳继续分析,“我想着呀,也许是宁叔父为了保护吕家姑娘,这才编造了一个意中人出来,等琅琊公主这股子劲头过去,明年后年的,就把吕家姑娘娶进门——反正三年五年的,宁叔父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年。”
顾珑点着头赞同,“倘或真是这样,宁叔父可真是深情一人啊。”她拉拉烟雨,“你一时再去问问顾瑁,瞧瞧是不是这样?问到了,记得差人来叫咱们。”
自打上一回太主娘娘领着烟雨从东府走了一遭,东府的姑娘们原本瞧不上烟雨的,现下都试着同她结交起来,如今同她这般说一说府里的传闻,也算是同她结交的手段。
烟雨极力忍耐住心里的失落和伤心,匆匆地同顾玳和顾珑道了别,再往西府小舅舅的书房里去,只有那个叫种菱的侍女在院中扫洒,见烟雨来了,福了福身道了一声表姑娘安,“公子寅时二刻便往宫里去了,许是政务繁忙,这会儿还没回来。”
烟雨就很失落,抬头看了看鸦雀快要还巢的暮色,往小舅舅的书房里坐了一时。
等来等去,外头的天都快黑了,小舅舅还是没回来,烟雨心里生起了惴惴不安,泰半是因了顾玳和顾珑的话。
往那桌案上一看,倒有个写着“丙寅年顺安五年南直隶宣州府”的卷宗,烟雨瞧见字就头疼,将账簿放在了小舅舅的桌上,闷闷不乐地往外去了。
将将行至东西交界的地方,却见那西府的大门大开,有两辆朱漆红木的马车停在外头,门房迎上前去,恭敬地唤了一声姑太太、吕姑娘。
但见一位姿容秀美的女子,并一位仪态万方的贵妇人一道儿进来,由仆妇围簇着,往西府的方向款款而行。
烟雨远远地瞧着,心里猜测着那位姑娘的身份。
她的心里霎时就掀起了波澜,青缇挽上了姑娘的手,催着她走。
于是烟雨心有千结地收回了视线,却在余光里,见着了一位身形颀秀的清嘉男子正扬步而进,门房躬身向他问安,指了吕姑娘而去的身影,似乎在向顾以宁回禀着什么。
小舅舅为什么随在吕姑娘的后头回来?莫不是去接她们了?
想到这儿,烟雨就觉得浑身发凉,艰难地往门前再看一眼,却正见到小舅舅往这里望过来。
撞上那两道静深而温和的视线,烟雨心里别扭着,霎时就挪开了,脚下迈了开来,提着裙子往东府跑了。
第68章 .遥岑寸碧七两银子换一栋房。
一直进了斜月山房的门,身后都没有人追过来。
烟雨从小在山后的林子里跑掼了的,并不觉得累,只在门后抱着膝慢慢蹲了下来。
天井下晃晃的一盏灯,昏昏地照着烟雨脚下的一双鞋,浅藕色的鞋面上,沾染了星星泥斑。
她拿指腹在鞋面摩挲来去,想着昨儿娘亲说起的那一句话:打从咱们来府里起,自己每个月的月钱,都是从小舅舅的账上走的。
是恩惠吧。
眼盲的那两年,识得了小舅舅,也许是同情,也许是怜惜,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这一切。
也许他仅仅只是记得幼年时的那个孩子,随手施出去的恩惠,并不曾放在心上,可是长大后的她却追了上去,在他的眼跟前儿晃,晃啊晃的,小舅舅便又记起了她。
鞋面上的污泥被抹去,显出本真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