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轩安静听着, 脸上挂着一层浅浅的笑意,两人的气氛开起来融洽了许多,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说完糕点,尹太后终于说出了她真正想说的话:“皇帝,你应该也知道镜湖的落水事件了吧,现在忠勤伯府的姑娘还在昏迷,安永侯的人和忠勤伯府的人各执一词,你觉得如何处理比较好?”
祁明轩啜着龙井茶,听出了尹太后这话是试探的意味,当初南阳长公主的话让她误会了,原本他想好了一切,在尹太后眼皮子底下给她演一出一见倾心,太后不管是处于哪方面考虑,都会庇护姜贞娘,把姜贞娘拉到她的阵营,然后送到他身边,来修复他们母子的关系。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计划的运行,他算到了一切,却没想到在姜贞娘身上出了差错。以尹太后的性子她不可能会同意他和有夫之妇有纠葛,他的计划算是全毁了。
祁明轩放下茶盏,淡淡说道:“秉公办理吧,太后你身边的人要是不够用,我可以让为庸来查落水的事情。”
尹太后:“秉公处理?”落水的事情她迟迟没下定论,其中有一个考量就是担心误伤了祁明轩的心上人。
但听祁明轩冷漠的态度,她又有些拿不准的祁明轩的心意,儿子不亲她,至少儿媳妇要与她亲近,不然这皇宫中她就成了外人了。
她顿了顿说道:“雪昭那孩子现在都还没醒,毕竟她是在宫里出事的,还有赵曼曼,我看这个孩子心地善良,皇帝觉得是否该给些嘉奖慰问?”
事情的原委祁明轩早都知道了,不管是赵婷婷还是秦雪昭都与十三娘落水脱不了关系,正好尹太后问起,他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表明态度:“不论赵婷婷是有意还是无意,是她把人推了下去,此风不能纵容,具体的惩处母后你处理吧。不过能教出这样的女儿,可见安永侯也不堪重用,正好赵家的爵位已经传到第五代了,安永侯的爵位还是收回比较好。”
祁明轩说这些话时格外冷酷,这也是尹太后不喜祁明轩的原因之一,他登基之后的手段太狠,还不到一年包括尹家在内的老牌勋贵都被祁明轩申斥过,他对朝臣也很严苛,上任兵部尚书为了保住儿子已经辞官致仕,监察御史也被他换了好几位,她听闻最近连萧首辅已经很少发表意见了。
明明他才登基不是应该施恩于天下吗?一朝登位就对朝臣和勋贵下手,当初如果不是这些人的力保,祁明轩怎么可能坐稳太子的位子,除了刻薄寡恩,尹太后想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
“褫夺爵位会不会太重了?”尹太后说道,“赵曼曼也是安永侯府的人,她这次还跳下水去救人,就算安永侯府不能功过相抵,也不至于惩罚得这么重吧?”
祁明轩的视线落在起伏舒展的茶叶上,清冽的声线理智冷酷:“她那不是救人而是添乱,如果不是她,其他人会被更早救起来。”他听闻姜贞娘是最后一个被救起的人时,恨不得把那群救人的废物重重惩处。
“可是,”尹太后还想再说什么,就听到祁明轩开口说道,“太后,若是你喜欢忠勤伯府家的小姐,等她好了后,可以让她进宫当女官一直陪着你。”
尹太后听出祁明轩的话是在表明他对秦雪昭没有兴趣,之前尹太后看祁明轩的态度其实已经看出来了几分,只是她的好意被祁明轩拒绝,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皇帝,你明知道我留下秦雪昭不是单纯喜欢她,而是为了你考虑。”
祁明轩之前还可以无视忠勤伯府的人,毕竟秦锦芙是秦锦芙,作为一个帝王,他对她的喜恶不该影响他对朝臣的看待,但他现在听到秦家人的名字心里就有些不顺,他也把这种不喜在尹太后面前表露出来了:“太后,选妃的事情有礼部操办,而且朕的皇宫不可能再有一个秦氏女子出现了。”
尹太后惊讶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算先太子妃讨不到你的欢心,你也不至于——”看着祁明轩的表情,后面的话尹太后说不下去了,她忽然意思到祁明轩和秦锦芙的关系可能不是,秦锦芙生前告诉她的,她讨不到祁明轩的欢心那么简单。
祁明轩的目光扫过玉带糕和紫藤饼,他站起身说道:“母后,朕是皇帝,朕清楚自己喜欢什么,也能决定自己想要什么。”
尹太后却祁明轩公事公办的态度伤了心,她质问道:“你就是这么给我说话的?你已经是皇帝了,先帝也已经不在了,你需要子嗣,大雍也需要储君,我这么做不是在为你考虑吗?你现在应该做得是广纳嫔妃,让宫中早日诞下皇子。”
“太后,我现在这样不是更好吗?若是我没有皇子,可以传位给荣王,这样也不会影响您作为太后的地位。”
祁明轩的话刚落,他的脸上就挨了尹太后一巴掌,打得不重,但是殿内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陛下是万金之躯天下之主,太后这一巴掌,让屋内的人都跪地发抖。
尹太后脸上也闪过慌乱无措,再然后就是后悔的情绪,只是她不是轻易低头的性子,单手扶着茶案强撑着强硬说道:“皇帝,你说这话,把哀家这个生母,把吴太妃和荣王置于何地,你这又是听了谁的撺掇!”
祁明轩也没在与尹太后争辩,到底是谁心里真正有这个想法,他清楚。
祁明轩的背挺得很直,如同压不弯的青松,他的情绪很淡,如果不是所有人都跪在,刚才那一巴掌像是错觉,他说道:“母后,你好好休息,儿臣就不打扰你了。”
他刚走出慈宁宫,就有人高马大的太监进来把屋内的其他宫人拖了出去,慎刑司的太监很有分寸,他没动秋嬷嬷,尹太后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紧张,她攥紧秋嬷嬷的手,仍由她宫里的宫人被带出去。
她没开口把人拦下来,祁明轩早都不是她能动手的人,即使她是太后也不能,为了不让消息走漏出去,就是祁明轩不做这件事,她也会动手,只是刚才祁明轩的神情竟然让她有些胆寒。
尹太后呆坐了半晌,然后转头问秋嬷嬷:“我是不是最开始就做错了?”
然后刚经历了一场变故,秋嬷嬷不敢也没办法回答尹太后这个问题。
——
西暖阁温暖舒适的环境,让姜贞娘这觉睡得很沉很舒服,她醒来后觉得神清气爽,落水后的沉郁消极的情绪都被一扫而空,心里舒坦了,脑子也灵醒过来。
她知道荣王把她放在吴太妃宫中是保护她,不然就之前她落水后的待遇,恐怕真会变成十六搪塞周氏她们的话那样发起高烧。
姜贞娘想起荣王,也找到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了,她让十六帮她要些纸笔进来。
十六的动作很伶俐,没一会儿就带着上好的笔墨纸砚走了进来。
磨墨需要时间,姜贞娘素手拿着墨锭砚台里缓缓推动,间或问十六些问题,她发现十六的消息似乎非常灵通,而且大部分问题十六都会直接告诉她。
昨夜下了雨,今天的天气就格外晴好,姜贞娘在光线明亮的隔间,挽着衣袖,铺纸磨墨。
“十六,昭姐儿现在还没醒吗?”
陛下嘱咐过,只要不是涉及机密的事情,如果姜贞娘问起,就让她回答就是,所以十六放心大胆的说道:“已经退烧了,太医说这两天就会醒过来。”
“十六你说陛下会把昭姐儿她纳进后宫,封她做皇后吗?”姜贞娘推着墨锭的动作慢了下来。
十六还没回答,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你问她,还不如直接问我。”
十六见祁明轩进来,就很有眼色的悄悄退下。
姜贞娘听声音就知道来得人是谁,她嗓音温和清雅:“我问公子,公子你就会告诉我吗?”
“你可以试试看,”祁明轩从慈宁宫出来,先是回了乾清宫处理政务,不过心绪起伏的厉害,在奏章上的批红言辞冷厉,失了平时的平和。
他从先帝手中接过来的大雍内里不像外面那么光鲜,国库不丰,吏治腐败,各地的灾害没有断过,从地方到京城的官员有很多还是只想着中饱私囊,还有每逢秋冬都越界烧杀抢掠的蛮族,这一桩一桩的事情压在他身上,他不会轻易倒下,但是他也会累。
原来他还以去吴太妃宫里去看看她,他很喜欢太妃宫里的安宁气息,只是他才与太后闹了不愉快,此时去找吴太妃,无疑是雪上加霜。而且,吴太妃知道了,也是让她为难。
祁星河那他也不能去,理由也是一样的,他和吴太妃都只是想过安稳宁静的日子,他不能再去打扰了。
想来想去,他竟然不知道该去找谁?难道皇帝真的只能做孤家寡人?
然后,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姜贞娘所在的西暖阁。
祁明轩穿回了他惯常穿着的颜色,白中带着淡淡的金色,五官看起来没那么明亮,反而带着冷肃。姜贞娘抬头的时候,目光在他的常服上多看了几眼。
姜贞娘说道:“那我问了,公子以你对皇帝的了解,你觉得他会娶秦雪昭吗?”
第四十章 你放心,不会娶
祁明轩瞥了姜贞娘一眼, 淡淡反问道:“你很希望皇帝娶秦雪昭吗?”
不管是尹太后还是忠勤伯,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他会娶秦雪昭,于公忠勤伯府一家在朝中没有任何建树,先帝在世时, 他们借着秦锦芙的恩宠做了什么事情, 他虽然没查, 但心里还是有数。
他不可能让他未来的皇后有这样的出身, 把柄太多,太容易让人拿捏了。于私, 先不说秦雪昭是秦锦芙的侄女,就是秦雪昭本人他也没听过她有什么贤德才名,秦雪昭这样的人连入他后宫的门槛都够不上。
现在姜贞娘竟然也问了这个问题, 她也觉得他应该娶秦雪昭吗?也是,她不是十三娘,而是忠勤伯府的二少奶奶,要是皇后出自忠勤伯府,她的身份地位也会水涨船高吧。
只是祁明轩的话刚落,姜贞娘就没有一丝犹豫的答道:“我不想。”
祁明轩想要掉头离开的步子还没迈出,只是顿了一下, 就径直缓步往室内走去,语气也没之前冷硬,稍微松快了些:“哦, 我还以为你会很希望你的侄女成为皇后。”
姜贞娘推着长条的墨锭, 祁明轩进来之后, 她的动作就慢了一下,她想荣王和她的立场应该是一致的的,所以她也没隐瞒。
“当然不希望了, 我姓姜,秦雪昭是家中的嫡小姐,于她而言,我只是一个外人,她做了皇后又于我没有什么好处。”甚至还会对她有很大不利。
一句外人听着祁明轩觉得顺耳多了,随即想起落水的事情,他迟疑了下问道:“秦——雪昭对你不好吗?” 他原本是想问秦家人,特别是她的那位夫君,但一想起姜贞娘嫁人的事情,他的心就被刺了一下。
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好与不好,他这个外人有什么权利干涉。
再说他立志要做与先帝完全不同英明君主,可现在的他明知道姜贞娘罗敷有夫,还与她来往,这样的行径和他父皇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给自己一个期限是让他慢慢与姜贞娘做了断的,而不是让他泥足深陷。
姜贞娘的声音很平淡:“谈不上好坏吧,只是对我不够尊敬,毕竟我家世上是低微了些。”她没想过让荣王来帮她报复,所以她半真半假的说道。
姜贞娘也不想深聊这个话题,她想起荣王在她面前对皇帝的维护,于是添了一句:“我们在这里说什么都没用,主要是看陛下怎么想,不过应该不会吧,毕竟陛下他品行高雅、志趣高洁。”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姜贞娘也只能拿荣王说过的话安慰自己。
祁明轩觉得这话有些怪异,他都有点分不清楚姜贞娘这话是夸是贬,是想不动声色的讨好他,还是拿话故意来促狭他。
他没来由的感觉到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说道:“你放心,不会娶。”
姜贞娘对他的话没多大感触,他们说得话都做不了数。
不过就是不娶秦雪昭,他宫里也快有一位皇后了,哪日他下旨立后了,就是他们彻底断了的一天。祁明轩眸光沉了一下,转开话题道:“你方才在看什么,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姜贞娘放下墨锭,用手帕擦了擦手,她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不对,只是觉得公子你穿蓝衣更好看。”
祁明轩瞥她一眼,心想他回去就告诉制衣局往后不准给他裁蓝衣了。他穿衣又不是为了让姜贞娘觉得好看,往后他来见她,偏偏就不再穿蓝衣了。
“你在做什么?”祁明轩走进姜贞娘,看着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问道,“是要练字吗?”
祁明轩想起他听十六说姜贞娘在府中时,喜欢抄写他的文章,他来了点兴致:“你落笔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呢。”
姜贞娘知道自己的字算不上好,莫名就有些不愿意在祁明轩面前写字,偏生祁明轩一脸期待的看着她,见她迟迟不动,干脆提笔蘸墨,把吸满墨汁的狼毫笔递到她手边。
“我的字丑。”姜贞娘避开祁明轩的手,没接他的笔。
字丑,与他钦慕的女子又有一处不同,这样正好,多看看她身上的不足,说不准哪天他就从鬼迷心窍中走了出来,见她再可爱可怜的模样,也觉得不过如此。
他想着也就说道:“没关系,你随便写几个字就行。”
姜贞娘盯着祁明轩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想着方才祁明轩走进来时神情有些沉郁,难得他脸上有了些真心笑意,她勉为其难的接过笔:“那我献丑了,公子你不要笑我。”
姜贞娘越是推迟,祁明轩就越是好奇,听了姜贞娘的话,他保证道:“放心,我不笑话你。”
姜贞娘一提笔,祁明轩就发现她握笔的姿势不太对,食指放错了位置,他没出声打扰姜贞娘,只安静看着。
姜贞娘落笔就写下“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这几个字,写到一半她才反应过来,把这一页宣纸抽开放到一边,然后重新提笔在崭新的宣纸上写了荣王的那首五言绝句。
祁明轩在一旁看着先是觉得有些奇怪,姜贞娘第一张纸上是写得是小楷,虽然有些笔画落笔顺序错了,但是字迹工整清秀,放在女子间也算不上丑,他不明白姜贞娘为什么弃之不用。
但看到第二张纸上的字迹后,他看向姜贞娘的目光渐渐柔和了起来,不同于之前的循规蹈矩,这张纸上的字迹锋芒嶙峋筋骨刚键,即使姜贞娘的笔力差了很多,但祁明轩还是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字迹。
祁明轩见姜贞娘落笔后,又把第一张揉了扔在一边,问道:“两相对比,你写小楷要比行书好得多,为什么把第一张扔了。”
姜贞娘说道:“我不喜欢第一张的内容,虽然我还写不出来,但是第二张才是我想写的字。”
第一张当然要好看一些了,女诫的开头这八年的时间她都不知道抄了多少遍,但是写得再好,这些都不是她想要写得字。
祁明轩若有所思,他想着那几个字也觉得过于谦卑柔顺了些,他没多想,只对第二幅字点评道:“你握笔的姿势不对,导致手腕力度不够,写出的字没有筋骨,太过绵软了。”
祁明轩一边说着一边纠正着姜贞娘的握笔姿势,两人的距离挨着很久,祁明轩微凉的手指虚握着姜贞娘的手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纠正她的姿势。
“你这怪模怪样的握笔姿势,小时候没少被夫子训诫吧?”祁明轩纠正了姜贞娘许多,等姜贞娘的姿势终于对了,他开口说道。
姜贞娘忽然沉默,然后说道:“我没有夫子。”
祁明轩有些诧异:“我记得姜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家中孩童不都是早早启蒙了吗?我记得你父亲姜成的草字在当世之中也排得上名号的。”
“开蒙学习的是家中男孩,父亲母亲也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从小学得是女红女四书。”姜贞娘的语气有些怅然,嫁入忠勤伯府的生活,确实像是母亲所说诗词歌赋无用,重要的是要懂得操持家中事务。若是她懂诗词歌赋似乎对她要面临的处境也没什么改善,但她就是有些惋惜,即使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惋惜什么。
祁明轩心里满是对姜贞娘的怜惜,哪里还记得他之前的打算是什么,他开口说道声音柔和:“你要是想学练字,我可以教你的。”
姜贞娘双眸惊喜的看着他:“真的吗?”说完,她又迟疑问道,“会不会太耽误公子你的时间了?”
被姜贞娘含喜的柔波一看,祁明轩的喉间泛着些微痒:“不会。”幸好他还算不是全然没有理智,又添了一句,“不过我没几天能教你,要想短时间把你的习惯纠正过来,你需要吃得下苦头。”
姜贞娘连连点头,让祁明轩放心,她肯定会认真的和他学,不怕吃苦。
“那好,择日不如撞日,就从今天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