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挣扎太久,男人终于力竭,疯狂的戾气不知所踪。平平躺在青砖地上,大睁着眼望着屋顶,目光却是散的。因为闭不上口,鲜血混着无法控制的唾液沿着脸颊滴下来,在褥间洇出一大块深色的水痕。
仿佛暴风雨中一条丧家的犬。
穆遥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困顿的齐聿。一时间五味杂陈,难得柔和道,“不要动,我放了你。”
男人听若不闻,两片嘴唇无意识地开合,干燥而焦灼的唇皮擦在穆遥腕间,如粗粝的砂纸。
穆遥如被火灼,便松开手。男人失了支撑,头颅一沉,不知何时浸了满目的泪水沉甸甸掉下来,砸在青色的褥上,倏忽不见。他的意识深陷泥潭之中,对命运所有的语言只剩了一个喉间一个微弱的声音——
滚。
穆遥手足无措,坐在地上好半日才敢上前。男人眼皮微微垂着,单薄的衣衫下胸脯一上一下艰难起伏,吐息烫得惊人。
穆遥碰一碰男人手臂,“齐聿。”
男人纹丝不动。
穆遥上前,扳着肩膀拉他起来。男人早已动弹不得,昏沉中动了动指尖——这应当是个拒绝的动作,却因为软弱无力,落在眼中完全是一次无用又荒凉的挣扎。穆遥空着的左手鬼使神差挽住那只冰冷的手,握在掌中轻轻捏一下。
男人手腕一抖,想挣却没能挣开。
穆遥小声地骂一句,“倔驴。”架起男人绵软的身体,移到枕上躺好。刚坐下喘匀气,余效文带着药童进来,身后跟着四名彪形大汉。
穆遥感觉掌中握着的那只冰冷的手瞬间变得极其僵硬,无法扼制地发抖。穆遥眼见刚刚安静下来的男人又要发疯,抬头骂一句,“许多人进来做什么?都出去!”
四名大汉稀里糊涂被喊来,又稀里糊涂被撵走,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毕恭毕敬应道,“遵郡主钧令!”
男人听得清楚,一双眼慢慢睁大。他抬起头,怔怔望着穆遥,目中满是渴盼,如同深渊中的困兽凝望最后一束星光。
穆遥被他盯得发毛,转向余效文道,“药呢?”
“外头,煎好了。”
药童退出去,不多时入内,大托盘里足足四只青瓷药盏。
“这么多?”穆遥一滞,药都要吃饱了。
余效文点头,“这些都服下去,起码今日性命能保。”一边说一边侧身上榻,捧起药碗,“劳烦郡主扶他起来。”
穆遥早前迫得男人咬舌自尽,难免心中有愧。一时没有察觉男人反常的安静,扳住肩膀将他拉起来。穆遥毕竟从来没有伺候过人,动作难免不精细。男人脖颈无力,离了枕褥根本无法支撑,这般一拉扯头颅便重重向后仰。
穆遥本能抬手,撑住后颈让他靠在自己手臂上,生硬道,“吃药。”
男人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以穆遥的耳力才能勉强听清他在说什么——
郡主。
穆遥皱眉,“什么事?”
男人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穆遥?”
“怎么了?”穆遥道,“说。”
男人不吭声,忽一时手臂一动,冷冰冰一只手便像镣铐一样扣住穆遥。他一双眼睁得极大,目中云雾缭绕,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却是拼死握着穆遥,昏沉中使力之大,仿佛要将她一同拖入地狱之中。
穆遥皱眉,“齐聿,吃药。”
男人眨一下眼,臂上的力忽然泄了,身体便重重向下沉。穆遥拉一下,一个滚烫的身体就势跌在她怀里。男人头颅向里微侧,嘴唇贴在穆遥衣襟上,大张着口,一下一下艰难地喘着气。
灼热的呼吸便透过衣衫打在穆遥心口,烫得人心慌。穆遥也不指望他自己吃药了,看一眼余效文,“愣什么?”
余效文从呆滞状态回转过来,亲自捧一碗药上前。
穆遥二指捏住男人的下颔,转向余效文。余效文连忙举匙喂药,男人手臂一抬,刚要推拒便被穆遥握住手腕。
穆遥道,“吃药。”
男人恍惚张口,在余效文手中喝下一口药汁。他方才咬舌自戕,虽然穆遥阻拦及时并不严重,但舌上仍然有伤口,被汤药一浸便疼得发抖。
“郡主——”余效文见男人一头冷汗,不忍心道,“要不再等——”
“等什么?”
“……是。”余效文不敢再迟疑,一匙接一匙喂他喝药。男人此时出奇地乖顺,努力吞咽。堪堪喂过两三口,神志又渐模糊,无意识挣扎。
穆遥掐住他下颔的指尖加一分力,“张口。”
男人茫然睁眼。
“齐聿,”穆遥抬手一指托盘里的汤药,“想活命吗?那边的药,都喝完。”
男人眼皮迟缓地眨一下,温顺地张口。
等余效文顺利喂下两大碗汤药时,男人昏一时醒一时不知几个轮回,浑身早被冷汗浸得透了,水淋淋的浑似一尾离了水的鱼,便连枕褥中都透着水气。
穆遥吩咐,“唤人进来伺候,换过被褥。”说着便将怀中人放回榻上。刚要起身,衣襟一紧,已被一只手轻轻挽住。
眼前这只手枯瘦苍白,指甲开裂,深色的血痕斑驳。
穆遥俯身,同男人艰难睁着的一双眼对视,慢慢扯开他的手,命令,“睡觉。”
男人扣在她衣襟的指尖蜷缩一下,是一个在把她往回拉扯的动作。穆遥同他一日较量,渐渐明白越是简单的指令越是有用,便道,“松手。”
男人果然松开手。
穆遥又道,“闭上眼睛。”
男人眼皮下沉。他被困枯井不知多久,伤病交缠,又接连发疯,早已是力倦神疲,眼皮尚未阖紧,人已昏死过去。
余效文吐出一口浊气,“折腾了一日,天都快要黑了,郡主辛苦。”
穆遥后知后觉自己围着一个闻名天下的朝廷叛臣忙和了一整天,一时无语。她也着实渴了,拾起茶杯喝一口,久久问一句,“我看齐聿疯得厉害,依先生所见,是真是假?”
余效文想了一会儿才谨慎道,“应当不是装的——”他指一指榻上昏睡的人,“烧热到了这般田地,若运气不佳,轻则痴傻,重则丧命。崖州王即便装疯求生,怎么也该等热症退尽保住性命再装,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岂非大大不智?”
穆遥看向榻上昏睡的人。男人在汤药的作用下也只获得片刻平静,很快便被高热和疼痛再次捕获。昏迷中面容焦灼,头颅小幅度左右摆动,仿佛想要挣脱什么。
穆遥看一眼便移开,“先生有所不知,齐聿出身贱籍,泥尘里爬出来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拿自己的性命拼前程早已不是一回两回了,一个为了往上爬命都能不要的人,做什么也不奇怪。”
余效文一惊,“久闻崖州王出身淮上名门,十六岁一甲头名状元郎,当年殿试御批的头名,三大世家御前捉婿,都要把自家女儿嫁与齐聿。贱籍二字从何说起?”
“一甲头名,御前捉婿……那是不假。”穆遥冷笑,“至于出身名门——先生几时见过大军惨败之后,为了一己荣华投敌,甘心做丘林清之玩物也不肯自尽殉国的名门之后?”
第5章 北境军  怎么,看上我了?
余效文一听“玩物”二字便满脸通红,结巴道,“我看小齐公子不像那种人,玩物之说……应是传言……信不得……”
穆遥越发冷笑,“最好不要是传言。否则此人也不必再花工夫了。”
余效文正要开口,一直在枕上焦灼辗转的男人忽然上半身抬起,脖颈后仰,拉出一个痛苦的弧度。他紧闭着眼,大张着口,姿态仿佛长声呐喊,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脸颊迅速涨作通红。
两人齐齐色变。余效文一步抢上,扯开衣襟,露出男人惨白的胸脯。双手运针如飞,接连往心口华盖、神藏、天突、膻中入针,又拈起二指,逐一转动银针。
男人神情终于松动,只是呼吸粗重,吐气时胸腹塌陷,肋骨根根突出——
一滴泪从男人紧闭的双目中慢慢渗出,滑过面颊坠在枕上,洇出小小一块深色的水痕。男人眼睫被泪水浸湿,越发黑得发亮,沉甸甸的,仿佛狂暴风雨后一小片虚弱的残蕊。
久久,余效文一根接一根拔针,“这样子只怕是装不出来。”
穆遥不吭声。
余效文收了针站起来,“小齐公子今日着实危急,能不能借活石泉药浴?”
穆遥哪里肯管这些小事,漫不经心应了,“需用什么只管安排便是。北境还许多要紧事需得着落在他身上,务必保住性命。”
余效文一拱手,“郡主放心!”
“何时能醒?”
“这……着实不知。”余效文为难地搓一搓手,“我一定尽力。”
穆遥点头,提起大氅往外走,“先生盯着他,有任何情状速来报我。”一掀帘子抬头便见胡剑雄恭敬等在院子里,冷笑道,“胡总管来了?你不是跑得挺快吗?”
胡剑雄暗道天底下谁不知道齐聿同您穆小郡主的恩怨?傻子才留着当炮灰。口头倒是恭敬,“老奴本打算安排了沈将军要的军需就过来伺候,谁知半中途有信儿来,崔将军派人过来求见郡主……崖州王怎样?可好些了?”
穆遥回头,“崔沪?”
崔将军大名崔沪,出身清河崔氏,皇帝亲封镇北将军。此次北塞一战以北境军为主。北境军由前路军和中路军组成,中路镇北将军崔沪掌军,前路骠骑将军穆遥掌军。从官职上说,崔沪的镇北将军比穆遥的骠骑将军高半级;从实际上说,中路军主力是崔沪的冀北军,前路军主力是穆遥的西北军,两边实不相干。
如今穆遥大破丘林王庭咽喉重镇崖州,拿了此次北境一战头功,崔沪难免尴尬——这时候派人来,有点意思。
穆遥系着大氅带子,“才一日就派人过来,崔将军有点着急呀——派的谁来?”
“田世铭,带着冀北军一支小队,足有二百来人。”胡剑雄道,“郡主见他吗?”
“探花郎亲自来了呀……二百人——”穆遥哼一声,“这不是来说话,倒像是来拿人的。”摆手便走,“你去安排,命他们城外扎营。”
胡剑雄眼见自家郡主走远,扯着嗓子道,“郡主见吗?”
夜风远远送一声回应——
“见个屁!”
穆遥一整日累得身心俱疲,回房中倒头便睡,梦中不知置身何处,不知所遇何事,除了烦躁便是烦躁。正在烦不胜烦之际,耳边一个声音不停息地聒噪。
穆遥猛地睁眼,入目是鲜明的日光,居然已经过午。她坐起来,揉一揉两边酸胀的太阳穴,“谁在外面?”
便有侍人在外应道,“奴婢夏池,郡主醒了?”
穆遥不高兴道,“什么人在外吵闹?”
“是侧院……”夏池小心翼翼道,“人多口杂的,奴婢这便去打发了。”
“等一下。”穆遥站起来,隔着窗子看一时,果然不间断有侍人从侧院夹道小门经过,“侧院在做什么?”
“是效文先生在那里。”夏池道,“北塞一个要紧人物病得厉害,侧院的活石汤池烧了滚热的汤药,给病人药浴,一整夜折腾到现在。”
穆遥后知后觉想起来活石汤池就在自己旁边,一时间大大无语,然而此时撵人又显得不大度,只道,“摆饭吧。”
亦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摆在院子里。穆遥洗漱了,坐在花架子下吃饭。正吃着,胡剑雄急匆匆进来,“郡主不好了!”
“你才不好了!”穆遥骂一句,放下汤碗,“喘匀气再说话!”
“……是!”胡剑雄站在原地,果然老老实实喘了半天,“郡主,田世铭来了,就在外边。”
“来就来了。”穆遥道,“用得着跟我说?”
“是!”
胡剑雄正往外走,身后一声,“等一下!”精神一振,恭敬回去,“郡主?”
“田世铭一个人,还是带着他的小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