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遥抬头,眼见高处山壁潮湿得滴水,又在寒冷中凝出点点冰花。
“齐聿,我叫你过来。”
男人这回索性一声不吭。
穆遥又叫一遍。
“不。”男人久久才答一个字,咬着牙道,“那边太亮,不配……”
穆遥一时没听懂,“什么不配?”
“我。”男人生硬道,“我一个罪人……我不配。”
穆遥被他顶得心口生疼,怒道,“既是不配,你拿我衣裳做甚?”
男人凭着一股子意气走到远处。他虚得厉害,早已经撑不住眼皮,靠在石壁上支撑身体,脸颊埋在大氅柔软的皮毛里,犹记得顶一句,“……还给你便是。”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尚未吐尽,手臂向下一沉,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不动了。
穆遥立在原地一声不吭。许久上前,碰一碰他的胳膊。男人被拍了几下才睁开眼,茫然道,“穆遥?”
“是我。”穆遥应一句,“去那边。”隔过大氅便要拉他起来。
男人记起前事,挣扎反抗,“不去。”
“齐聿。”穆遥俯身,一掌按在男人襟口,死死盯着他眼中微弱的一点残光,“你现在便是死在这里,三年前死了的人,一个也不会回来。起来,跟我过去。”
那一点残光剧烈跳动一下,又倏忽消失。男人用力闭一下眼,背转身去,前额抵在石壁上,“不。”
第14章 归我了  打从今日起,都归我。
穆遥被他堵得说不出话,索性也不去理他,自去烤火。身后是男人微弱的呼吸,未知多久,渐渐变了调子,变作细碎的啜泣。
睡沉了,要不就是昏迷了——否则不会哭成这样。
穆遥掷去手中木柴,回去往男人身前蹲下。摸一摸他前额——冰冷的触感,好在并不发热。男人神志昏沉,在无边的寒冷中感受到一点温暖,身不由主挨过去,脸颊在她手掌心蹭一蹭,喃喃道,“你救救他们。”
穆遥被他这么一带,就势坐下。手掌下的男人的脸颊被泪水沾湿,冷得瘆人。他却并没有醒来,只是不住地念叨,“你救救他们……”
穆遥冷笑,“你都自身难保……谁来救你啊——”
男人昏沉中挣扎一下,错身间失了石壁支撑,便扑在穆遥肩上。这是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男人闭着眼睛用力皱眉,手臂向前探出。
穆遥抬手拉住,按着他伏在自己膝上,随手将大氅调整一下位置,连着男人冷冰冰的半边下巴一同裹住。男人低头,埋入大氅深处,安静下来,细碎的啜泣停了,只有清瘦的脊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穆遥坐了一会,只觉遍身寒意,如同冰冷的鬼手触碰——此处远离火源,太冷了。拾一颗石子掷出去——
胡剑雄“哎哟”一声,一骨碌坐起,“谁打我?”
黑暗中自家郡主的声音冷酷道,“我。睡得跟死猪一样,起来,去生个火过来。”
胡剑雄爬起来,任劳任怨在穆遥身前另外起一个火,“郡主睡不着吗?”
“饿醒了。”穆遥道,“起来弄吃的。”
胡剑雄后知后觉发现行军锅里还有煮成糊糊的肉粥,兀自冒着热气,“郡主吃过了?”
穆遥点头。
“还是郡主疼老奴,给老奴留了饭。”胡剑雄喜滋滋地拾起行军锅,居然还有一双木箸,欢天喜地吃起来。
穆遥看他吃得香甜,忍不住低头,看一眼膝上的人。男人脸色苍白,鼻息短促,睡梦中不时皱眉,指节抓握,如在深渊之中摸索救命稻草。
胡剑雄顺着自家郡主目光看一眼,“小齐公子这样,倒跟传的不一样。”传言齐聿带残军入北塞,深得丘林清爱重,独镇崖州,在丘林王庭翻手云覆手雨。
“你们!”
二人齐齐回头——
“王爷该吃药了。”春藤道。她被绳索捆缚手足,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王爷不犯病时,一日一丸,犯病要加三倍,否则等一时醒来又什么也认不出。”
胡剑雄转头看穆遥,得了指示便取药丸,塞入男人口中。男人舌尖触到药味立时干呕,喉间作响,指尖收紧死死掐住穆遥手腕。
穆遥手腕翻转握住他,“吃药。”等男人安静下来,问春藤,“齐聿仍然嗜酒吗?”
“你怎么知道?”春藤说完又觉失言,只道,“我们王爷每日吃饭便饮酒,无酒便不吃饭。王府地窖里存的都是那然王爷给我们王爷的好酒。”
“他整日喝酒——”穆遥道,“崖州城的事只怕做不了主吧?”
春藤怒道,“如何做不了主?高澄那厮想得挺美,奈何那然王爷偏要听我们王爷的!”
胡剑雄被她一堆王爷绕得头昏,“又有高澄什么事?”
“高澄仗着这一年深得那然王爷爱重,处处抢我们王爷风头——”春藤重重哼一声,“如今被你们拿了,活该!”
穆遥莞尔,“你们王爷不是也被我们拿了吗?同高澄又有什么不同?”
“你——”春藤被她一句话顶得心浮气躁,脱口道,“既是没有什么不同,怎么高澄就关在地牢里,我们王爷你抱在怀里?”
胡剑雄本来看热闹正高兴,闻言脸一黑,半点不敢看自家郡主,“好一副尖牙利齿!”割一块破布就要堵春藤的嘴。
穆遥摆手制止,盈盈笑道,“今日叫你长一回见识。本将喜欢抱谁便抱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口中说话,指尖理顺男人颊边一段乱发,“非但高澄,便连你们王爷,打从今日起,都归我了。”
“郡主!”
“你——”
洞中两个人同声惊呼。春藤几乎要跳起来,奈何手足都被绑缚,活鱼离了水一样拼死蹦跶,高声喝骂,“穆遥,好你个贱人!怎敢如此羞辱我们王爷?”
“这算什么羞辱,”穆遥微笑,“早晚叫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羞辱!”看一眼胡剑雄,“还留着她做甚?”
春藤一听话头不对,尖声大叫,“穆遥,你敢动我,你知道我是——王爷,王——”
胡剑雄就手把一大团破布塞入春藤口中,老鹰提小鸡一样拎出去。
穆遥一直等胡剑雄走远才道,“有什么要说的?”
男人早在春藤叫嚷时便被吵醒,只是伏在穆遥膝上安安静静看着。此时听到穆遥问话,齿关用力一紧,“杀了她。”
此话大出意外,穆遥稍作设想,便沉默下来。沉吟一时才道,“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以后?”男人语含疑惑,“打算?”
“你同我说的话,我姑且信了。”穆遥按在他肩上,要推他起来。男人一动,五指掐住她手腕。
穆遥皱眉,“齐聿?”
“别动。”男人轻声道,“你别动。”
穆遥身子一沉坐回去,续道,“权当你说的是真的,我可破格放你一回。”
男人神情恍惚,“我?说什么?”
“我父兄……”穆遥道,“我信你与你无关。回中京你必死无疑,你若想去王庭,现在便可同我说。”
“不是我……你要信我。”男人手臂一抬,遮在面上。声音极轻,如同梦呓,“……崖州大败必定是要有人来顶罪的。穆遥……他们选中了我。”
穆遥齿关一紧,一声不吭。
“我在朝中孤身一人,既无宗族,又无依靠。叛国大罪叫我坐了,既不会引起朝局震动,还能叫他们免了天下辱骂。穆遥……三年来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怎么想都想不通……等我终于想明白了,才发现天底下再没有谁比我更适合做这只替罪羊了……”
男人双手掩面,看不清神情。即便说着这样的话,语气都是平静的。便如这三年中的每一次日升月落那么按部就班,那么稀松平常。男人的声音里没有愤恨,没有悲伤,便连多一点的情绪波动也没有。
穆遥一抬手,按在他肩上。男人身体一僵,便在她掌下翻转身。他本是仰面躺在穆遥膝上,这么一动脸颊便埋在她衣襟里,只露着一颗黑发的头——
长发披覆下男人单薄的脊背无声耸动。
穆遥沉默地看了许久,叹一口气道,“既如此,我派人送你去王庭。”
男人身体一僵,黑发的头摇一下,“不去。”鼻音粘腻,果然还是在哭。
这个回答并不全出预料。穆遥往外看一眼,“眼下时机不错。春藤已死,无人知你行踪。你若连王庭也不想去,可从此隐姓埋名,寻一处安稳地安度余生。”
“安度……余生?”男人声音沉闷,“我这种人,还有什么余生?”
“齐聿!”
男人被她一斥便是一僵,固执道,“我不去。”
穆遥大觉心烦,“我命胡剑雄送你去王庭。”话音方落,臂间一紧,已被男人死死掐住。
男人掐着她,强行撑起身体,恶狠狠道,“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穆遥终于看清男人的脸,无血色的面上因为闷得太久添一层浅粉的绒光,双目通红,隐有水意。穆遥怔住,一时灵醒又复讥讽,“你既不想去王庭,又不肯走,要做什么?难道回中京给朱青庐负荆请罪?还是去廷狱,把你这条满门抄斩的漏网之鱼给补上?”
男人指节发抖。
穆遥道,“我劝你认真想清楚。还要快着些,我时间不多——”
“我同你走。”
穆遥一段话顶在喉咙口又咽回去,干巴巴道,“我必是要回中京的,你去中京找死吗?”
男人咬着牙,死死盯着她。
“齐聿,你且想清——”
“不用想,我同你一处。”男人的声音没有半分犹疑,仿佛早已想过千百遍的答案,“我要同你走。”
穆遥偏转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我为你计,隐居才是最好去处,你若担心身份路引,或是银钱,我可以让人——”
“穆遥。”
穆遥转头。
男人盯着她看了许久,慢慢松开手,身体前倾,仍旧伏回穆遥膝上,指尖拉扯滑落腰间的大氅,一直扯到下巴底下裹住自己,,“穆遥,你的衣裳,还没拿走。”
穆遥怔住。
胡剑雄办完事回来,一眼便见男人伏在穆遥怀里,安安静静睡着,一只手绕在穆遥身后攥住穆遥一块衣襟,一只手搭在臂间扣着穆遥手腕——整个人几乎便是挂在自家郡主身上。
胡剑雄不知为何便结巴起来,“……郡……郡主。”
“人呢?”
“已经拾掇了。”胡剑雄摸出两个瓷瓶递给穆遥,“都搜捡过,除了这两瓶药,没什么有用的。”
“带回去给效文先生看着配。”
“是。”胡剑雄手指点一下兀自昏睡的男人,“您真要收了高澄……和这,这位——” 迟疑一时,“应当是话赶话说的,气一气春藤吧?”
“春藤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去气她?”穆遥冷笑,“本将当然言出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