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攥住穆遥的手指瞬时一紧,齿列撞击,格格有声。穆遥抱着他,皱眉道,“丘林清,你的舌头是不是不想要了?”
“我这是在为北穆王考虑呀。”丘林清道,“那然王不就是喜欢他那张脸吗?我可与那然王挑选成千上百个,个个不比他差,俱是干干净净的良家子。你身边这个,众目睽睽下叫得像一条狗的样子你是没见过,咱们北塞诸王可都见着了。”
穆遥只觉双臂剧烈一沉,男人死死拉住自己往下拉扯,开口时音调都变了,目光凄厉如同遇鬼,“为什么不杀她,你杀了她呀——”
“你自己去。”
男人怔住,木木地看着穆遥。
“你不能永远躲着。”穆遥同他对视,“你的心病,你亲手了结。”推他道,“去,我会陪你。”
丘林清目瞪口呆,“你要做他什么?”
穆遥道,“丘林清,你在王庭三番两次当众折辱齐聿,他若放过你,我便不再追究。”
丘林清一时气得心口生疼,“穆遥,你被这贱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放我回去,王庭以举国之力保你为王!”
穆遥理都懒得理她,推着男人坐直。男人抖如筛糠,哀恳地望着她,“杀了她,穆遥,你杀了她……”
“你去。”
男人接连摇头,又一时愣住,木木地盯着她,怔怔道,“你不管我……连你也不管我……都不管我……”爬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
穆遥不理丘林清长声喊叫,跟在男人后头,眼见男人出了门,在黑暗的夹道里跌跌撞撞往外走,走一时茫茫然停住。
穆遥叫一声,“齐聿,你要往哪里去?”
“哪里……往哪里……”男人立在原地,有一个片时只觉置身无边荒野,无可归依,转身见穆遥仍然立在门边,便往她的方向去——那是他唯一的归处,只能去那里。
穆遥往后看一眼,“丘林清就在里头,你进去,她在王庭怎么对你,今日你亲手还与她。”
男人止步,惊慌摇头。
“你不用怕她会说什么。王庭诸事,我早已经知道,不管你经历过什么,不会影响我喜欢你。”穆遥平静道,“你不能做一只缩头乌龟。”
男人如同置身冰火两重天,一半是火一样热烈的掀悦,一半是深渊一样的恐惧。木木然道,“喜欢……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呀……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回家……我们回家不好吗?”
穆遥纹丝不动,“齐聿,仇人就在里面,你要放过她?”
“我当然不放过……你杀了她便是……为什么要逼我?”男人双手掩面,沉甸甸地坠下去,蹲在地上,“穆遥,你为什么要逼我?”
穆遥抿一抿唇,往外叫一声,“拿进来!”
男人回头,便见两名侍人抬着一只大火盆进来,盆中插着一只烧红了的生铁烙。男人悚然一惊,脊背贴住砖壁,身体瞬间僵硬。
“你进去。”穆遥道,“把这三年的耻辱,亲手还给丘林清。”
男人猛烈摇头,忽一时攥住穆遥衣襟,“我很难受……穆遥,你让我回家……你杀了丘林清……我们回家……”
穆遥一动不动。
二人兀自僵持时,一门之隔忽听丘林清喋喋怪笑,边笑边叫,“早知道王庭便杀了……狗还能反咬人……一块烂肉还能站起来……”她应是看到刑具被吓得有些疯了,笑声直如夜行的猫头鹰,骇人至极。
齐聿听得清白,惊慌地回头看一眼,又惊慌地看着穆遥。
穆遥道,“丘林清在嘲笑你呢,齐聿。她现在比一条狗还不如,但是她敢嘲笑你。”俯身轻轻捧住他的脸,“你去,还给她,还给她你就自由了……我在这里等着,带你回家。”就手拉他起来,推入门中。
木门吱嘎一声千回百转的怪响,顿时一室空寂,唯有丘林清鬼哭一样的叫骂。
穆遥立在在黑暗的夹道中等了许久,久到连她都感觉双腿僵麻时,门内死寂的空气中传来丘林清惨烈的嚎叫,如野兽一般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啊——嗬啊——你一条狗——你敢动我——啊——”
隐约的焦糊味透门而出,连同不间断的嚎叫喝骂,连绵不断。
穆遥拔下腰间酒壶,抿一口,热辣的酒液漫过食管,带给她强烈的快意。她耳听丘林清越骂越是肮脏,冷笑,“死不悔改。”
果然,下一时便被又一次惨烈的痛叫打断,继尔悄无声息——应是晕死过去。
穆遥在门外又等了许久,直到门后所有的响动消失,完全寂静下来,推门而入。油烛已经燃尽,连同火膛都是一派冰冷。
穆遥取火折子另点一支烛,明火一起,一眼便见男人伏在火膛边的砖上,一动不动。穆遥上前拉他起来,男人残余一点意识,被人一碰便睁眼,茫然看着她。
穆遥摸一摸男人冰冷的脸,“我们回家吧。”
“不用你管……我有事……”男人道,“我要去王府,我有很多事,我要安排好。”手掌用力在火膛上撑一下,便站起来。
万幸火膛早已冷透了。穆遥凝目看时,丘林清半个人挂在床上,半个人坠在地上,已经完全不成个人样。伸手试一试鼻息——居然没死。
穆遥回头,男人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衣襟在门上挂一下,便凝在当场。穆遥眼看着男人回头,目光凝注在死狗一样堆着的丘林清身上。
“齐聿?”
男人听若不闻,拔脚便走。
穆遥追出去。眼见他一手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往外走。穆遥赶上前拉住,“跟我回家。”
男人一手挣脱,仍往外走。
“齐聿。”
“你不管我,不管我……”男人喃喃道,“我一个人也可以,我不要你管我……”一语未毕,男人双膝一软,沉甸甸地顺着石壁跌坐在地,竟是连坐都坐不稳,摇晃着又往侧边倾倒,砰一声歪在地上。兀自不消停,一手攀着石壁,又往起爬。
初初一动,便被穆遥一手抓住,由她拉着走。忽一时眼前明亮,周身温暖,男人白雾一样的视野一点一点变清晰,才发现自己躺在软轿里,穆遥坐在自己身旁。他愤怒地叫,“你不是不管我吗……还在这里做什么?”
第60章 在这等着呢  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穆遥忍着脾气跟了齐聿一路, 一路上十七八回拉着没叫他摔死,一句好话没得着,闻言难免生气,冷笑道, “我为什么让你去你不知道吗?齐聿, 你这是认真同我生气呢?”
男人双唇抿作一条直线。
“好。”穆遥道, “齐监军自己回家, 我走了——”
一语未毕,腰间一紧, 已被男人死死抱住,男人扑在她怀里,咬着牙, 一言不发。
胡剑雄在外道,“穆王,丘林清怎样处置?”
“我还有用,找个大夫来,留着性命,别叫她死了。”
“是。”
“咱们现在……回府吗?”
穆遥低头,看一眼男人黑发的头, “齐监军尚有公务,送他去王府。”
男人猛抬头。
软轿摇晃一下,复又前行。
“不是监军吩咐, 尚有公务吗?”
男人凶狠地盯着她, 一点一点松开手, 后退一些,靠在轿壁上一言不发。
软轿到了王府前街,穆遥叫一声, “停。”盯着男人鬼一样白的一点侧脸,“我去飞羽卫,不送监军了。”
男人咬牙,强行忍住了不去叫她。
穆遥扬长而去,到飞羽卫泡一壶茶同一众军校厮混。深夜回家,齐聿不在——他二人自从丘林清被锤,一直日夜不分,这一回不论从哪里看,都是在认真同她置气了。
余效文仔细问明白日里齐聿的反应,沉吟一时,“心病难医,这次是我草率。”又道,“小齐公子同穆王置气,穆王告诉他——是我的主意。”
穆遥直接撵他走,“说的什么屁话,我还能让你背锅吗?”
次日一早,穆遥刚睡醒,正吃饭,军校跑过来回话,“穆王,监军请您去王府议事。”
穆遥一听“监军”二字便无好气,慢悠悠吃过饭,悠然喝一杯茶,收拾停当才打马往王府去。
到前厅崔沪和萧咏三已经等在那里,当间坐着齐监军,跟昨日分别一般无二模样,衣裳都不曾换一件。
崔沪道,“阿遥可算是来了。监军命我们议回程的事,这都议了好半日了。”
穆遥一肚皮不适宜,“回程有什么议处?听监军吩咐便是。”
齐聿抬头,“北穆王既无异议,就这么定。”
穆遥被他顶得心口一堵。还是萧咏三好心解释,“方才我们议着,眼下临近新年,兵士归心似箭,冀北军和净军可安排先行拔营,冀北军回冀州驻地,净军回中京驻地。西北军都是当地人,家乡不远,缓缓而行无妨——如此辛苦北穆王断后。”
三军分开行动,齐聿身为监军,必是要跟着净军的——这人是拿定主意同自己闹到底了。穆遥盈盈笑道,“想的很是周到,就这么办。”
一群人俱各无话。齐聿道,“诸军连日辛苦,眼前分别在即,今日我在外间设宴,三位将军安排一下,都尉以上军官同饮,庆祝北境大捷。”
穆遥安下心看他能闹些什么名堂,便同崔沪三人齐齐起身答应,出去安排人。
至晚三军济济一堂,军中俱是武人,片时便热闹不堪。齐聿提杯起身——这一回为示同乐,设的俱是圆桌,穆遥同他一席,清晰看到他指尖一点锈迹,说不得便是昨日在丘林清那沾上的。
齐聿一手扶着桌案,“北境一战立此奇功,全仗诸君勠力同心。明日诸君拔营回京,再见不知何日,今夜尽兴,不醉不归。”便一仰而尽。
穆遥皱眉,众人已经齐齐起身,同声道,“不醉不归——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庭中升了七八个火膛,七八匹羊一同烤。四下里瞬时人声鼎沸,热闹不堪。
穆遥心中有事,不大饮酒,只有自家西北军拒绝不得,偶尔喝一盏,其他人略一沾唇便过。那边中路军和净军已是乱七八糟,一群人酒意上头,净军仗着齐聿是自家上官,大着胆子摸去寻他喝酒。
往日里都有平安拦着,今日连平安也不知在何处。一殿人眼见平日里冷若冰霜的齐监军不知吃错什么药,来者不拒,越发来劲,一拥而上同他喝。
不知喝过多少,外间军校点起焰火。除了围在齐聿身边的一群人,都出去看焰火。
穆遥也往外走。
“北穆王——”
穆遥止步回头。
齐聿喝了许多酒,颊生霞色,眉目生波。细长两根手指捏着酒杯,远远地看着她,“北穆王去哪?”
穆遥冷笑,“不胜酒意,回家,睡觉。”
“北境大捷,北穆王立头功,你怎么能不在……”齐聿盯着她,语气生硬非常,又有易断的脆弱,“不许走。”
穆遥目光冷冷扫过围着他的一群净军,“你们瞎了吗?没看见监军醉了,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畏惧北穆王威势,一哄而散。此时外间焰火升天,众人一拥而出看热闹。偌大的宴厅,就一个坐着的齐聿,一个站着的穆遥。
齐聿伏在案上,望着她轻笑,“北穆王,你把人都赶走了,你陪我喝呀?”
穆遥随手抓了七八只酒杯,大步上前,一字排开在齐聿案前,提壶续满,“好呀……来呀。”提一杯饮尽,便看着他。
齐聿抖着手握住一只酒杯,歪歪斜斜灌入口中,残余的酒液从唇角滚下,滑过颈项,他仰着脸,怔怔地看着她,“我看见了……”
穆遥循声回头,身后漫天烟花,呯啪有声。穆遥无甚兴趣,转头案上酒盅,“监军不是想喝酒吗?酒多的是,请——”
齐聿握着空杯子,一动不动。
“与其同不知哪里来的阿猫阿狗喝,不如我亲眼看着,你怎么把自己喝死。”穆遥拍案道,“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