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聿挨在她身侧,俯身握住她一只手,“你这么长时间不在,见面就教训我,难道没有旁的话同我说吗?”
“你自找的。”穆遥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口里不饶,脚步好歹放慢了。
“我知道,我是认真的。”齐聿道,“以后若我成了你的拖累,不管声名还是其他,你不用管我,我自会去死。”
“死不悔改。”穆遥骂一句,甩开他自己走了。
新年岁宴与寻常不同,就设在平日上朝的正大光明殿,最是恢弘阔大的一处。帝后高坐御台之下,皇子居下。再往下朝臣分文武两列,一人一席,依官职爵位排布。
诸皇子一席,最上是与皇帝同辈的秦王和赵王,往下是太子和已经封王的两位皇子——燕王和吴王。没封王的两位少年皇子和三名幼年皇子坐了末席。
皇帝高坐其上,看一时道,“慎儿还小,过来挨着你母后坐吧。”
王慎年仅三岁,奶娘便过来牵他。他的位置与武官之首穆遥紧紧挨着,本在同穆遥嘀嘀咕咕,闻言大不高兴,扭着身子叫,“小姨母——”
“明日来寻你——”穆遥说着,悄悄一指袖间,示意同他带了好东西。王慎这才高兴,同奶娘上去,皇后一把抱住,按在身边坐下。
吴王坐在穆遥上首,见状笑道,“穆妃真是好福气,王妹在外得力,皇子在内乖巧。”
穆遥木着脸道,“臣子之福,都是陛下恩泽。”
皇帝领了三巡酒,站起身笑道,“朕老了,坐不得,不陪你们,去后头暖阁歪着——今日守岁,众卿都松泛些,一醉方休。”
众人齐齐起身,山呼万岁。皇后也站起来,带着王慎跟皇帝一同去暖阁。两尊神一走,殿中拘谨之意一扫而空,朝中文武捉对厮杀。穆遥同人喝过两杯,瞅一个空出来。
郑勇等在外头,一见她便塞一块腰牌,并一领黑斗篷,“小心。”
穆遥点头,披上衣裳走了。一路施展轻功,攀檐越顶,拣僻静黑暗处潜行,入御花园。此时皇帝在外宫守岁,众妃在内宫守岁,御花园内除了巡夜的,空无一人。
穆遥摸到伺候茶水的侍人等候处,四下里乌漆抹黑。她蹲在墙根听一时,终于有不间断的喘息声传来。穆遥右手往腰间一探,持剑在手,循声而去。点破东边厢一点窗纸,里头一灯如豆,一男一女裹缠一处。
男的便是今夜目标——净军统领萧咏三。女的却是一名面生的宫女,胡剑雄安排的人倒不在。穆遥猜测萧咏三临时起意换了人,此时剑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抬掌隔空拍熄油灯,一跃而入,当头一剑插下。
萧咏三生生一个机灵,赤条条扑地一滚,拔刀在手,“什么人?”
穆遥大出意外——毕竟是内监,不得入港,这种紧要关头居然能匆忙一战。更不打话,提刀便上。二人在黑暗中接连换手,萧咏三一声大喝,双手握刀当头砍下,穆遥眼见这厮背后命门洞开,足尖一点一旋身,转到背后,一掌击在他命门处。
萧咏三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扑地而倒。刚翻过身来,穆遥一足踏在他心口,长刀指在他鼻尖。萧咏三吐一口血,“英雄饶命——但有所需,同我说,咱们万事好商——”
一语未毕,血溅三尺。
女子慌得抖作一团,“英雄饶命,我乃良家子,为此阉人逼迫,羞耻伺候于他,英雄放过我,我绝计不与人言。”呜呜地哭起来。
穆遥拿令牌原是给胡剑雄安排的人跑路,眼前这个,杀了不忍心,不杀又危险,大是踌躇。压着声音问,“你是哪一宫的,叫什么名字?”
女子哭道,“我是御花园洒扫宫女,名叫春桃。阉人逼迫于我,若我不从,在这宫里连口饭也吃不上——”
穆遥叹一口气,仗着此女不认识自己,“走,今夜事休与人言。”转过身去查看萧咏三尸体。
初一转身,劲风袭来,穆遥匆忙矮身,险险避过要害,右臂一痛,已被她划了一刀。穆遥本能一掌拍出,击在女子天灵盖处,女子一声不吭滚出丈余远,口吐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穆遥掩住右臂,“我放了你,你为何杀我?”
“你不死……叫人知道……我同这阉人……苟且……我怎么活?”女子高叫一声,“北穆王,你好威风——”
穆遥皱眉,“你认识我?你不是春桃,你是谁?”
女子又剧烈喘几下,喉间格格有声,忽一时顿住,头颅一偏,断气了。
二人死透。穆遥不敢耽搁,草草裹了伤,仍然沿原路潜回宴厅。郑勇仍然等在原处,热锅上蚂蚁一样原地转圈,不住张望。看见她如获救星,“老祖宗你找几回,还不快进去?”
穆遥掀开一点斗篷,灯影中,宝蓝王袍上洇出一大块深色的血迹。郑勇唬得一个哆嗦,“你这是——”
“带我去你值房,换件衣裳。”
郑勇一滞,“你这衣裳天底下谁能有第二件?罢了,先同我走。”
二人从夹道到值房,郑勇开了门,“萧咏三这么大本事伤你?”
“我一时心软,叫人暗算。”穆遥除去外裳,随手掷在火盆里,一下明光闪过,烧作灰烬,“你悄悄去外宫门,寻胡剑雄,把我备用的王袍拿过来——你这儿有中单吗?”
“有。”郑勇从柜子里取一件干净的中单,“要寻大夫吗?”
“有伤药就行,小伤。”
郑勇拣出伤药白布等物一古脑放在案上,飞速跑了。穆遥撕开中单,洒上药粉,牙咬着裹白布。仍将血污了的中单扔进火盆里烧了,换上郑勇给的中单。
很快郑勇回来,把衣裳递给她,憋着气问,“萧咏三你杀了也罢了,安才人怎么也死了?两个人一丝……不挂,死在一处——皇上气得当场厥过去,外头已经乱作一团。”
穆遥大惊失色,“才人?你说那是皇上后宫的人?”难怪拼死也要杀自己,否则北穆王行走内宫,早晚一日遇见,这位才人身家性命一样也别想要了。
“你杀她干嘛?”
“要不是她背后砍我一刀,我就放她走了。”穆遥坐起来穿衣裳,“我出去看看。”
“出去找死吗?”郑勇道,“宫禁已封,净军锁了宫门一个一个查人呢。”
“谁敢查我?”
“老祖宗。”郑勇道,“萧咏三没了,老祖宗气疯了,亲自守着查。你不在席间,老太监已经念了七八回,萧咏三一死你就冒出来,不查你查谁?”
穆遥一滞。
此时外间脚步杂沓,长一声短一声招呼——
“老祖宗。”
“老祖宗。”
……
穆遥心下一凛,用力拉一把郑勇,二人滚在床上,一抬手掀了他外裳,又打乱发髻,“委屈郑侍卫——”
木门砰一声响,自外推开。穆遥佯作惊慌,抬身便骂,“狗东西——滚——”
秦观立在门上,目光在只着中单的穆遥和衣衫凌乱的郑勇身上走一遍,忽道,“去同齐相说,叫他不用着急,北穆王找到了。”
第92章 退亲  臣绝不退亲。
穆遥生生一个格登。眼下退无可退, 嘻嘻笑道,“老祖宗好歹疼我,休同齐聿说吧。”
秦观皱眉,“你都同人家定了亲了, 还这么胡来, 半点不收心, 叫我怎么说你?”
“改, 一定改。”穆遥道,“这一回求老祖宗好歹同我遮掩了。”
“人家好歹三台阁首辅, 我同你遮掩,我也要有那个本事呀——”秦观斥一句,“还不快出来——把衣裳穿好!”
内侍低着头碎步上前关门, 木门尚未合拢,砰一声又被人自外推开。穆遥尚不及反应,便见齐聿立在那里,死死盯住自己和——呆呆躺在一旁的郑勇。
郑勇瞬间魂飞天外,瑟瑟发抖道,“齐……齐相——我不是,我——”
秦观不知好心, 还是火上浇油,稀奇古怪地劝一句,“齐相, 北穆王毕竟年轻, 难免糊涂, 你休同她计较吧。”
穆遥大怒,“你说什么?”
齐聿打从看见穆遥就一言不发,笔直站在那里, 似一柄出了鞘的剑。此时被秦观一段话激得身体一僵,猛然前倾,“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
“齐相——”
“齐相!”
……
四下里叫声接连不断,内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拥着齐聿转往一边。秦观翻她二人一个白眼,好歹是把门给关上了。穆遥拍一把郑勇,“还不快起来?”
郑勇扑在床上,捶床惨叫,“你把齐相气得吐血,锦衣卫我待不下去,陛下也定是不肯饶我的。穆遥,你记着我是被你害死的——”
穆遥站起来穿衣裳,“且死不了。要杀也是杀我,我还没打算死,你怕个屁?”三两下穿好,又束玉带。
郑勇简直欲哭无泪,“我好好一个清白少年,就这么入了你北穆王的艳事录,以后说亲被人嫌弃,叫我同谁说理去?”
穆遥已经插好软剑,又整头发,“来日你说不上亲时往西州寻我,我与你寻一个绝色。”
打开门齐聿已经不在外间,秦观一个人等着。穆遥看他总觉得憋着笑一样,大没好气。秦观清一清嗓子,“陛下在偏殿等你,走吧。”
“陛下知道了?”
“知道了。”秦观道,“陛下刚醒,听见你闹这一出,差点又昏过去——叫你和郑勇一同过去。”
郑勇在里头听得清白,一直没停的惨叫声直接往上拔了一个八个度。
穆遥道,“不用郑勇,我自己同陛下说。”又问,“齐聿也在御前?”
“不在。”秦观白她一眼,“被你气昏了,陛下命安置在小暖阁,御医伺候。”
穆遥一听立时发作,“还是得多亏老祖宗特意请齐聿来捉奸呀——老祖宗劳苦功高。”
秦观脸一黑,“你做下的事,如今倒成了我的不是?”
两个人互不理睬入偏殿。皇帝面白气弱的模样,随便拢着一身明黄中单,正靠在大迎枕上,皇后照顾吃药。
穆遥扑地磕头,“臣私节不检,做下糊涂事,大年下惹陛下生气,陛下只管罚臣便是,还请珍重龙体,不要生气。”
秦观苦不堪言——告罪吧,难免要提起萧咏三给皇帝戴绿帽子的事,皇帝再气晕一回担不起,不告罪又显托大——只能直挺挺跪下。
皇帝咳两声,向秦观道,“宫禁杀人事关内宫安危,不是小事,外头那些人,从一品大员到洒扫下奴,一个一个查,但凡有行踪可疑,身上有杀人血迹者,一律询问。”
秦观碰地磕一个头,“老奴即刻去办!”
穆遥道,“如此先从臣查起。”
皇帝勃然发作,“轮得到你跳出来献殷勤?你还怕你的罪过小了?朕自会问你!”喝命秦砚,“去查!”
秦砚眼见穆遥吃一顿排头,强憋着笑,磕一个头走了。
偏殿很快只剩下两个人,静得吓人。皇帝久久咳一声,“可知朕为何留你?”
“臣私节不俭——”
“放屁!你今日才私节不俭吗?”皇帝哼一声,“朕有闲工夫管你屋子里的破事?”
穆遥轻声道,“陛下想是忧心净军——”
“萧咏三一个三品小统领,阉人之身,居然胆敢祸乱朕之后宫——”皇帝说着话又咳起来,很快喘作一团。穆遥只觉安坐一边不像样子,膝行上前,伺候皇帝拍背。
皇帝好一时喘过气,“什么净军?朕看他们,一个一个也是不干不净的……”
穆遥心念电转,皇帝因为安才人的事怀疑净军,简直天赐良机。磕头道,“臣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朕恕你无罪,讲来。”
“以净军负责内廷安防,为宫禁清静,原本无错。今日虽罪在净军,其根源却不在净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