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足以说明,京中对秦王府的看重。
赐婚的圣旨也在当日宣读,引得半个金陵侧目,随后没多久便过了大礼。
纳征前一日,蕙心在文府中领受了王妃金册并皇室赐下的凤冠霞帔,锦心身体尚未痊愈,文老爷舍不得她大太阳底下跪着陪伴受旨,她又想看热闹,便叫她在府内正厅里挨着窗坐。
婄云在身边陪着她,她亲眼看着蕙心接过沉重的金册,看着立在廊下的俊朗青年温柔地望着蕙心,锦心轻轻地舒了口气,笑了。
第七十五回 谢霄,你先别跪了, 我求……
纳征那日是个极好的天气, 两家大定,按例,文家要设宴款待宾友。
秦王太妃携子亲自上门下聘, 内廷司派来的司礼太监傲然立于门前宣读皇室赐礼名册,打头是“珠翠双凤燕居冠”一只、金丝嵌白玉满池娇如意一对, 而后珠玉种种绮罗无数, 均是内宫工艺打造, 再有金银珍珠按两称计。
合得八箱并十四捧盘, 宴上宾客矜贵些的还能沉住端庄,只矜持地抬眸去看,不算矜持的都跂足探看,只觉一片金光璀璨,使人眼花缭乱。
太妃还在侧笑吟吟与文夫人道:“这已是简略过的了, 内宫只赐下这些金银珠玉, 我府中领金又按例备齐了纳聘之礼, 霄儿还到郊外去打了一对大雁来, 瞧——就在那儿呢。”
她知道文夫人的底细,怕文夫人觉着这份皇室赐礼简略, 是皇室对秦王府不够重视,故而特意解释了一句。
文夫人笑着与她说话,“这已经很好了, 难为的是王爷的用心。”
比起在场其他人, 她尚且沉得住气,不觉着简陋,也不觉着丰厚。
其实在场众人拿个不是手里走过千金万金的?人说商门豪富,最不缺的金银,和金银上的眼界。
这份赐礼说贵重是算不上的, 约莫是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原本隐有的赐礼被砍掉大半合算为现银赐予秦王府,由秦王府自行预备,不然摆出来可不只这八大箱十四捧盘那么简单。
原本皇室聘亲王妃的聘礼是在“华”字,如今就是在“贵”字了。
皇廷赐礼,才显得大不一般。
也因为这份大不一般,叫人总有两分兴奋。文家几位亲眷太太站在文夫人身边,其中一位衣着倒是光鲜,只是钗头上珠子颜色光泽有些不大好了,但圆润硕大,一看便知当年定非凡品。
下巴扬得很高,很傲气,妆容修饰得也很精细,但依稀可见岁月的沧桑痕迹,鼻侧眉心的纹路又衬得她有几分刻薄,一双上挑的丹凤眼里不带笑意,即便面上笑着,也不显和善。
此时张口就是:“这皇室赐礼贵气太重,文家的姑娘怕是承受不住,简略过也好,免得折煞了小女孩的福气。”
她对在场的很大一部分人来说都是生面孔,秦王太妃看着她也恍惚了一下,半晌才道:“这是你家大姑奶奶吧?你刚嫁来那年,也见你带她走动过。”
文夫人眼神往后一扫,看着文家大姑奶奶的眼里都带着冷意,旋即与王妃笑道:“是,当年我初嫁过来,也带着她走动过两个月,只是没多久她就出嫁了,就嫁到扬州那边。这些年,还是我小姑子与这边走动得多些,太妃你也见过几次。”
“不错。”太妃点了点头,顺着文夫人的话说下去,文家几位亲戚对视两眼,悄悄撇了撇嘴,也不理她,倒有从远处走来的一位中年妇人笑呵呵拉着她走了,言语间对她颇为热络殷切,锦心立在廊檐下看了一眼,那位夫人身后跟着的人倒是眼熟。
云幼卿婚房里想闹事儿的那个志哥儿他娘,兴大奶奶。当下她小媳妇似的跟在那妇人身后,妇人的身份可想而知。
文家支庶繁茂,不过近支并无亲眷,文老爷的父亲是独子,文老爷亦是独子,文家便无三代内的血亲,其余旁系众多,也不按血缘亲疏论。
哪个自己有能耐,在生意上能出力,在族中地位自然高,或者自己有本事,能读个书或者支起自己的一摊子生意,只要从前没有旧怨的,本支也会扶持。
关系自然还是要看走动的。
也有与这边不合的,旧年恩怨,倒也不至于撕破脸皮,就是没事蹦跶蹦跶膈应人,比如那位兴大奶奶一家。
要说做家主,文老爷是很合格的,待族中子弟都很扶持,有孩子要上学读书的,府内必出银两束脩帮扶,有要嫁女儿家境贫寒的,也能支出银钱给造妆奁用,或有生了病吃不起药的,府里也必定帮助。
但再多的,文老爷到底也有自己的妻妾儿女,与那边的关系一隔再隔,用的劲也有限了。
便是如此,在本职中,文老爷便已经算是做得极好的了,旁支中不少感念他的人,文夫人又素来待人宽厚,故而文家在金陵还算家族和谐、家风不错的人家。
这会文大姑姑这话一出,原本想近前来打个招呼的年轻媳妇们便都退了两步,文夫人淡淡瞥了一眼她的背影,压下一声轻哼,没再理她。
今儿是蕙心的好日子,那两只活生生的大雁一被提上来,给面子地先“噶——”“噶——”叫唤了两声,还懂配合,一鸟叫一声,先后交错,仿佛相互呼应。
锦心听是两声鸭叫,庭间却立刻便有人道:“这是祝王爷和文大姑娘往后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场上立刻是一片的“比翼连枝、白头偕老”“丝萝春秋、笙磬同音”还有什么“花好月圆、鸳鸯福禄”,左右都是好听的话,锦心听的时候就在想,前人是得造出了多少祝人夫妻感情,够这一群人你一声我一声,滔滔不绝烘得席上都一片热闹。
但她真心希望,蕙心日后能真的如了这些祝福,一生欢喜顺遂,夫妻和睦情浓。
看谢霄那个眉开眼笑的样子,应该是会的。
那两只大雁套得有水平,不是猎来的,身上不带伤,好吃好喝地养在王府里,精气神十足,叫得给面子,谢霄听得红光满面的,锦心估摸着等被蕙心带回了王府,这两只鸟的伙食水平就得再升一个档次。
秋日里,金陵多少有些风,锦心站在廊檐下,一阵风吹来,还是催得她咳了两声。
绣巧便有些急,忙道:“我去斟些热茶水来。”
席上备的都是或沏或煎的茶,锦心现下忌口不说,那些带咸辛味的茶她也吃不惯,要预备锦心喝得惯的,绣巧还得往后头茶房里去找,这会子后头忙叨,寻来恐怕要些功夫。
锦心看着谢霄,手中的帕子松了松,指头贴在小腹前摆弄几下又往后头方向一指,谢霄眸光微变,不着痕迹地垂了垂眼帘,算作点头。
锦心便徐徐转过身,对婄云道:“这边闹哄得紧,咱们往后走走吧。”
婄云点头应下声,扶着锦心缓缓转身离去了。
那边谢霄看着她转身走了,心中犹有震惊,即便因婄云已在文府中而有了几分猜测,但这几年来锦心不生不显的,他就没敢往那边深想。
却不想他最初的那几分猜测原来才是最准的。
要真仔细算,这位怕是回来好几年了吧?只怕比他都还要早些。
这些年,就这样不生不显安安稳稳的过日子,都说这位野心勃勃,可那几分野心,到底是生来就有的,还是被家仇国恨逼出来的呢?
谢霄不动声色地打起精神来,冲周遭人客气几句,拔步去了。
绕过正厅走出不远,宾客逐渐罕至,转角处一棵百年老树参天,枝干繁茂,树后墙角影影绰绰露出一抹裙角来,谢霄上前两步,便见锦心面墙站着,手抚在树干上,看不见面色神情,自然也猜不出她才想什么。
谢霄走近大树与墙夹成的隐蔽空间里,静了两瞬没做声,锦心似乎轻笑了一声,“你的性子也这般沉闷起来了?”
“我是在想,是以故友礼待,还是向您做个揖请安,要按正经规矩来,我还得给你跪一个呢,今儿的衣裳不好动作太大,一跪了尘土褶皱,前头就叫人看出来了。人家回头一传,嚯——秦王给文家大姑娘下聘当日,激动得就在文府里给宾客们跪了——”谢霄叨叨道。
锦心扭头对他翻了个白眼,略带几分嫌弃,“忒唠叨了。”
谢霄扬起下巴,自如得意地道:“架不住你姐姐喜欢。”
这人,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锦心笑了笑,道:“也别什么故友不故友了,我如今可是你小姨子,你可得好生捧着我,不然我回头一状告到王妃前,某人的日子怕不好过啊。”
谢霄并不打算拿“妾身未明”的自己去挑战在媳妇身前这个黑心小姨子的地位,便拱手冲她作揖道:“那得请四妹妹高抬贵手,绕过则个了。”
“好了,我有正事说。”锦心自袖筒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绣囊来,郑重地交给谢霄,道:“郊外半山观,乘风道长,你替我带过去,叫他将答言写下,仍装在这个绣囊中,哪日你寻空,送到奇珍阁去。”
谢霄点点头,听她说的是正事,面色便也郑重起来,道:“放心,一定办妥。”
他也没多问,锦心交代了他就记下,这是多少年并肩作战培养出来的默契,见锦心没别的事了,又笑道:“奇珍阁虽然不过在金陵开了一家店,可客如流水门庭若市,单单玻璃一项就是多少进项,今年又推了大片能镶嵌窗户的玻璃出来,可谓是日进斗金。时年也是费尽心思了。”
都相处多少年了,一个眼神一句话什么都明白了,锦心便知道他和贺时年必定有过联系了,心里最后两分疑虑也被解决掉,她点了点,不管他们联没联手、在做什么,只严肃地望着他,郑重叮嘱道:“我还有最后一句话,也是今日最要紧的话要说与你。”
谢霄一肃,微微低头:“你说。”
论身量,锦心小娃子一个,不到谢霄胸高呢,她仰着头,谢霄低着头看他,一个正色庄容,一个摆出恭敬听训的姿态,怎么看怎么别扭。
婄云捧着披风,脚步顿住一瞬,又状似无事地继续向前,脚步缓慢,微微低着头,一派恭谨姿态。
锦心道:“你要待我大姐姐好,好一辈子,不要叫她受委屈。你们两个好生生地过一辈子,再过些年,没准还有故人聚首,咱们凑一桌牌九的机会呢。”
谢霄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摒弃了臣属对上位者的恭谨,好像真是一个年长出妻子小妹妹许多的温和姐夫,又像是兄长对着自家的小妹,他软声道:“好,我记下了。你放心,我此生,必定不负蕙娘。若负蕙娘——”
他徐徐抬起头,望着天边飘忽的几朵白云,声音也有些飘荡了,“叫我一生,再无归处,飘荡人间,死后无人祭拜,做孤魂野鬼。”
再无归处。
这对他们这些人来说,也可以说是极重的誓言了。
一个个提刀握剑上了战场,翩翩公子披上甲胄,所求者,不过一安稳归处。
心里的安稳。
锦心这回没迟疑,很干脆地点了点头,嘴角向上翘着,眼睛有些湿润,却也亮晶晶的含着笑意,她重复一遍:“你们两个,要好生生地过一辈子。”
“也祝四姑娘能与贺公子再续前缘,恩爱一生、白头偕老。待老来,咱们同赏红梅轻絮,饮海棠新酒。”谢霄双手交叠,郑重一礼,锦心徐徐欠身还礼,二人相对,抬眼时均都眉眼带笑。
谢霄不能在此多留,恐升风波,二人匆匆交谈毕了,他把素白底绣淡蓝云纹的绣囊往怀里一揣,轻轻甩袖,又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姿态,翩然离去了。
锦心气力有些不足,她前些日子犯了病,身体本也未曾痊愈,不过是不舍得错过蕙心的这个好日子才坚持来了前面,方才与谢霄一番言谈,心绪起伏剧烈了些,这会便感到疲累了。
她扶着大树缓缓在石凳上坐了,仰头望着繁茂的树梢柳枝,心中忽然升起万分满足安然来,只可惜贺时年此时不在身侧,倒叫她少了个能分享倾诉的人。
思及此处,锦心笑了笑,轻唤道:“婄云啊。”
她声音很轻,但婄云很快就走了进来,往她侧前方一站,将水绿的披风展开替她披上,套上胳膊,系上小腹前的带子,婄云手很利落地系出个漂亮的蝴蝶结来,面上笑盈盈地应了一声“诶,奴婢在呢”。
锦心便又笑了,瞧,婄云也在呢。
她这一生所求,除了个贺时年,都安安稳稳地在这一府里了。
石凳上有些凉,婄云早有准备,将带来的锦垫替她铺上,锦心便很乖巧地顺着她的动作起身又落座,仰头望着她,笑道:“婄云,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能看到文家风风光光地迎接属于大姐姐的聘礼,能看到大姐姐端然跪立在庭下接受亲王妃金册。
大姐姐笑得那么好看,温温柔柔的,宛若三月春水、玉兰花开。
阿娘、阿爹、兄长、几位姐姐、母亲……家里的每一个都那么开心,便是小小的林哥儿,都美滋滋地抱着一捧糖,小蜻蜓点水似的在这停一下、那停一下,总归是满场的转悠,喜得眉开眼笑的。
婄云替锦心理了理领口,她的鬓发有些乱,应是被风吹得,婄云替她抚起碎发挽在耳后,低声道:“看着您欢欢喜喜、健健康康的,奴婢也开心。算是奴婢求您,您可否叫奴婢多开心些年月。”
锦心垂头看着她,不由笑了,是很轻松的笑,“你放心吧,我的身体定无大碍的。……我心里就是这么觉着的。那么多年了,我几次三番都是靠直觉活过来的,总不至于重活一回,这直觉忽然就不灵了吧?”
锦心拉住婄云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婄云感受着手下缓而有规律的起伏心跳,终于也笑了。
只是笑里似乎还带着几分忧愁,她仰着头,目光很温柔地注视着锦心,又伸出一只手去整理锦心那些不安分的碎发,声音放得很轻、很柔,仿佛是怕稍大些便把她想要祈求的神佛吓远了。
她道:“会一直灵验的,奴婢信您。”
只要您平安,奴婢别无所求了。
她一身孑然无亲无故,算来能作为牵挂者,也唯有一个锦心了。
若说是执念深重才能有带着记忆重生的机会,那么她的执念,便是锦心。
这小角落有墙和树挡风,坐在石凳上倒是颇为舒适,只是做了一会,锦心便道:“绣巧取茶该回来了,找不到咱们该着急了。”
“偏厅里内屋置了绣榻,太太一早特意叫碧春来交代的,奴婢扶您去那边歇着,然后在廊下等绣巧。”婄云笑道。
锦心点了点头,婄云便扶着她缓缓起身。
锦心的身体时好时坏,这一年来虽说不好,也没到每况愈下的程度,暂且用药稳住,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气血盈亏补了那么多年都没补回来,今年精神上又不大好,常常困倦,嗜睡乏力,闫老换了几个方子都没有大效验,急得掉了两把胡子。
好在脉象上还看不出恶化来,这一点叫她身边的几人都松了口气,至于精神恍惚……实不相瞒,闫老最近开始研究易学了。
把这位医学大家生生逼得转去学易,锦心心中很有些愧疚,叫婄云劝了闫老两回,自己也终于不干躺着不在意了,今下提笔写信,悄悄托了谢霄转交给乘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