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着,她眼中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向往。
河流女神的祭典还要等一年多,而在此前, 洛荼斯大概就已经不在小王女身边了。
她下意识不去看艾琉伊尔明亮的眼神,轻声说:明天是最合适的时机。
艾琉伊尔又何尝不知道呢?
明日祭典上的变故,自然会引发在场者的联想, 他们才不管那两人谋划破坏祭典是出于何种动机, 只会当成多了个话题。
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 那两人会被称作不敬神明的大胆之徒,可关于艾琉伊尔的部分也不见得能有多友善, 依然会是那个流着罪人之血的倒霉王女。
在这种时候,一场神迹足以奠定传言的基调。
在人间我能做的比较有限, 说是神迹, 其实达不到那个地步。洛荼斯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 我会派遣蓝鹭前来,选在合适的时间,将我的信物交到你手中。
信使小姐?
嗯,信使小姐。
神灵本尊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就没有拒绝的理由,艾琉伊尔欣然接受。
于是才有了月夜下的这一幕。
蓝鹭收敛羽翼,在王女面前垂下修长的颈项,它衔着的花朵到了对方手中,被珍而重之地捧在手心。
雪荼的花期只在春夏,可这朵花分明是盛放着的,每片花瓣都洁白动人,清新雅致。
不仅是花,被人们视作河流女神信使的蓝鹭也不该出现在冬日的底格比亚城,它本应随着族群迁徙到更温暖的流域,而非留在寒冷的边境。
违反季节规律出现的信使与象征花,是否意味着河流女神的垂青?
众人不能确定,他们只能看到,在这一刻,黑发少女金眸璀璨如星辰,纤细手指轻抚蓝鹭颈后的绒羽,浅笑着低声细语什么。
向来不会亲近人类的高傲鸟类则低垂着头,温驯得不可思议,月与灯火的光亮映照洁白羽翼,如同为它镀了一层浅金的光辉。
参与月神祭典的有不少诗人画匠,他们原本为赞美月神而来,却不由自主深深被眼前的画面所吸引,然而任何语言和笔触,都似乎无法还原现场百分之一的神秘、瑰丽与震撼。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尽己所能将它记录下来,画作只能为权贵所留存,诗歌却随着吟游诗人的足迹广为流传,这或许就是天命女王无数传说的起始
然而,现实往往不如想象美好。
小王女的确是在浅笑着低语,只不过话语的内容是不适合被外人听到的碎碎念:
谢谢你,信使小姐,好久不见还挺想念的。你的主人在不在附近?祭典开始后我就没看到洛荼斯了啊
作为洛荼斯信使的美丽蓝鹭也的确是在温驯垂首,只不过心里想的是:
经常摸小王女的头,反过来被摸颈羽感觉还有点微妙。话说现在高光时刻够了吗,是不是可以飞走了?
停留十数秒后,洛荼斯自觉造势圆满,便振翼飞远,在广场外无人僻静处化为伪装的人形,淡定混进围观祭典的人群。
蓝鹭离开,现场仍然维持了片刻安静,直到赫菲特城主深深看了艾琉伊尔一眼,示意主祭司:先继续月神的祭典。
主祭司清了清嗓子,宣布:祭典继续进行,光辉的安弥拉女神,您忠诚的仆人将为您献上丰厚祭礼
艾琉伊尔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从祭典上移开,她的目光忙着在人群里逡巡,终于在一处光线相对昏暗的地方找到洛荼斯的身影。
这很容易,洛荼斯这个人,哪怕是在人山人海里也自带清冷疏离的气场,仿佛与其他人身处两个世界,随时都可能转身不见。
小王女朝她眨眼。
洛荼斯失笑,那种疏离感就稍淡了些。
艾琉伊尔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
一大串冗长的仪式之后,月神祭典总算是结束了,主祭司年事已高,主持完一整套便有点力不从心。
他转向赫菲特城主,声音沙哑道:城主大人,那两个对月神不敬之人就交给您了,请一定要遵照律法严格处置。
赫菲特简短道:我会的。
主祭司行礼:愿仁爱的安弥拉女神赐福于您。
他拄着手杖,走到一旁,督促年轻力壮的祭司们将香木摆放在花车上。
赫菲特则向另一旁走去,在小王女面前站住。
您提过的要求,我同意了。等过几日,我会派人送您前往军营。他说。
多谢,赫菲特城主。
不必谢我,这是您为自己争取来的权利。赫菲特不知联想到了什么,慨叹一声,看小王女的眼神也更温和,先王还在的话,也会为您感到骄傲。
艾琉伊尔:不过,在出发之前,我还有件事想与您商量。
赫菲特一愣:什么?
艾琉伊尔却不说话了,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
赫菲特反应过来:这里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请您随我来。
艾琉伊尔将卡迭拉城主这些年各种违反律法、贪婪无度的罪证交给了赫菲特。
其中也包括卡迭拉城主与几个行商勾结的证据,他们合谋靠非法手段赚取更多钱财,以权打压竞争对手,甚至还逼死过人。
好巧不巧,长长的勾结名单中,卡拉商队的名字赫然在列没错,就是试图破坏祭典的那个商人。
赫菲特接过证据,刚开始看时脸色还好,越到后面神色越沉,他自己是位正直的城主,便无法忍受自己管辖的区域内存在这么一个害虫。
这些都是您搜集到的?赫菲特深吸一口气,问。
准确来讲是洛荼斯交给她的,但这肯定不能说。艾琉伊尔一本正经道:我也尝试过,可惜暂时还没有那个能力,证据都是卡迭拉一位贵族递给我的,这位贵族与卡迭拉城主有仇,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扳倒他。
赫菲特:原来如此。
他又翻了一遍证据,比第一遍注意到的细节更多,不由得怒发冲冠:王女殿下放心,我会尽快惩处他。
您打算怎么惩治?
这样的人,不配为一城之主。赫菲特顿了顿,问身侧的幕僚,律法是怎么说来着?
幕僚:律法军政篇第五条,作为官员勾结商者,贪污行贿,罪行严重的当剥夺职位与贵族身份,充作平民。
赫菲特等了半天,没等到第二句:只有这一条罪名?
幕僚无奈道:这家伙很谨慎,虽然横行霸道,但祸害的大部分都是贫民和奴隶,哪怕曾经用手段逼死过人,也不是亲自动手,顶多在背后推了一把,按律法不能算到他头上。
赫菲特:算了,这一条也够用。
艾琉伊尔安静听了一会儿,忽然插话:如果加上刺杀王室呢?
他还刺杀过您?!
是的,不过没成功。艾琉伊尔轻快地说。
赫菲特和幕僚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死罪。
古索兰的时代,还没有中央集权的概念。
主城城主之位在王室旁系或姻亲家族中世代延续,王所做的仅仅是在他们的后代中挑选该由哪一位继承,除非抓到错处,城主的位子才会从这个家族手中收回。
而在主城所管辖的范围内,城主掌握着相当大的权力,其中就包括次城中官员的任免。
赫菲特的命令一经发布,便在底格比亚及其所有次城中掀起风波,他的手段堪称雷厉风行,与卡迭拉城主勾结的势力都被拖到了阳光下,一个一个地清算。
其他次城城主人人自危,作为贵族,他们生来就站在权财场中,有几个没干过行贿受贿的事?区别只在于多还是少罢了。
有人还想着要不为卡迭拉城主求求情,以免将来轮到自己的时候没人帮忙说话,然而当这人的罪状放在所有贵族面前时,他们只能沉默。
太多了,也太贪了。
这人一向表现得心宽体胖脾气好,谁能想到私底下竟然干出这么多壮举?
自愧不如,他们自愧不如。
卡迭拉神庙中,女祭司照旧在神像前念诵赞词,祭神室里并不只有她一个人,还有她的女儿瑞雅。
就在刚才,祭司母女接到了来自底格比亚城的信,是由王女亲手书写的。
她在信中说:我已经获准进入军队,一切安好,赫菲特城主会把卡迭拉的蠹虫清理干净,从此洛荼斯女神守护下的卡迭拉将重归和谐。
送信者也带回了艾琉伊尔在月神祭典上的消息,关于她如何揪出意图破坏祭典的商人与祭司,也关于河流女神的信使是如何降临现场,赠予王女盛放的雪荼。
女祭司欣慰道:殿下不会甘心一直待在神庙,我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
但她没想到,这个孩子会成长得这么快,小小的神庙无法再为她提供庇护,只能祈祝她越走越远,顺利达成所愿。
瑞雅仰头,声音细细的:母亲,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女祭司严厉的面容难得露出温情:我的一生注定留在卡迭拉的神庙,这里是我的起始,也是我的归宿。但是瑞雅,你不一样。
诶?可是我
洛荼斯女神选中了你,你注定是她的祭司,卡迭拉太小了,你想要顺应女神的意志,就必须走得更远。
瑞雅不自觉咬住嘴唇,眼里浮现出忐忑。
尽管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小姑娘,可到了这种时候,难免信心不足。
女祭司抬起头,凝望神像蓝玉髓的眼睛,缓缓道:我们的家族从索兰契亚诞生起就守在卡迭拉,信仰世代不变,不愿随王室迁走,也不愿升入规格更高的主城甚至王城神庙这些从来都不是遵照女神的意愿,而是出于我们自己的坚守。
而现在是时候踏出这一步了。你可以吗?瑞雅。
小祭司的胆怯随着母亲的话语逐渐散去,坚定之色取而代之,或许还有对前路的迷茫,但在绝对的虔诚面前什么都不是。
她郑重道:我会做到。
瑞雅生在神庙,长在神庙,会说的第一个词语,甚至不是妈妈,而是河流女神洛荼斯的名字,对神灵的信仰早已根植于骨血。
她没有野心,如果有什么能驱使她向上走,那一定是始终不变的虔诚。
卡迭拉城在来自主城的清查下风雨飘摇,只有神庙屹立在世俗之外,清静不倒。
城主府内。
卡迭拉城主早没了往日的宽和姿态,他失态地揪着面前男人的衣角,卑微乞求:你救救我,求你帮我给大人说说,只要能让赫菲特不杀我
男人的脸隐藏在兜帽下,冷冷道:你自己做事不谨慎,还想拖大人下水?
怎么能这样,我明明我明明是听从你们的吩
男人反而笑了,轻柔道:听从我们的什么?
城主哆嗦了一下,话堵在喉咙口,怎么都不敢接着往外吐。
听着,如果大人被牵扯到你惹出来的事里,我保证你会后悔没有干脆地上路。男人拍了拍城主的肩膀,对了,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有个女儿?
城主动了动嘴角,沉默很久,神色变幻不定,才仿佛泄了一股劲般颓然地松开了手。
塔尔莎还小,她没有罪。
放心,我们会安顿好的。
男人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房门。
这场牵涉甚广的清算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年初,卡迭拉城主的职位和贵族身份均被剥夺,其家属亲眷充作平民,本人则被押送到底格比亚城,他的处决将在这里进行。
同日处决的还有卡拉商队的主人,不敬神与勾结官员行贿两罪并罚,不仅要处死刑,全数家产也将尽数收归底格比亚城库。
与他同谋的高级祭司早已在去年事发后被秘密处死,身为祭司还不敬神明,罪加一等,神庙的人一刻也不想让他多活。
就让伊禄河送他的死灵逆流而上,看死神会怎样审判这个罪恶的灵魂吧。
这次,商人和卡迭拉城主的处决全程公开。
卡迭拉城主还好,底格比亚城里没什么人知道他,而商人纵容儿子横行无忌,仇恨他的人不知有多少,此时他们都站在刑场之外,带着报仇雪恨的快意围观,等待处刑结束就要一哄而上,踩踏商人的尸体。
事不关己的人们则只是看热闹,顺便大谈特谈自己所听过的传言。
卡拉商队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回怎么栽啦,别是招惹了哪家贵族。
你消息也太滞后了,这人妄图破坏去年的月神祭典,还想嫁祸给别人,当场被拆穿!要不是牵扯到卡迭拉城主的事里,他去年就死了,哪还能等到现在。
哦,是王女拆穿的,好像有人跟我讲过。
罪人塞里娜的女儿?她自己就是戴罪者,也能去祭典?
短暂的安静后。
乱说什么呢,伊禄河女神的宠儿怎么会是罪人
你不会没听说吧,洛荼斯女神的信使当众送给她一朵雪荼花,那可是冬天,是女神的神迹!
我当时就在广场外面,我来给你说
人群中间,红发少年木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两个月之间,事情就会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父亲被抓,钱财半点没剩,那些原本捧着他的人一夜之间散了个干净,就连从小陪在他身边的贴身侍仆都毫不迟疑地离开。
走时还不忘骂他:早就不想待在你这里招人恨了,要不是卖身契在你爸爸手里,谁愿意天天被你当出气筒、被别人当走狗?报应还在后面呢,我等着看你自生自灭,小主人!
想到这里,红发少年打了个寒噤。
对,那些贱民看到他家出事了,一定不会放过机会。
得先把自己藏起来,等他以后像父亲一样组建起大商队,再回来把这些人统统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