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安静持续了半晌,艾琉伊尔向后一仰,望着天空道:看来真的不感兴趣, 您要是接着问,我可能也背不下去了。
洛荼斯:背?
艾琉伊尔拿起池边一本薄薄的册子挥了挥:之前买的短诗集,是个出名吟游诗人的叙事作品收录, 似乎挺受欢迎的。顺便一提,这位诗人是阿狄亚的信徒。
洛荼斯:
她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
没错,就是情诗。艾琉伊尔弯起眼眸, 语气随意地说, 我将她视为珍宝, 向她倾诉爱意,只得到转身离去的回应。又或者是你我之间, 唯有你高高在上,俯视我挣扎痛苦, 这种故事还挺多的, 我觉得还蛮有意思的。
怎么样, 您有没有被我骗到?
拿这个开玩笑,你也真是
洛荼斯缓过神,哭笑不得,语调难免带上了埋怨之意。
但很快,她注意到了王女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后半句话随之收住。
如果只是玩笑,又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解与担忧压下了其他情绪,然而还不等她细想,艾琉伊尔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过身,翻开那本册子看了起来。
王女半伏在池边的圆石上,大半个背部裸露在外,沾染着水意的蜜色皮肤于阳光下闪烁细腻光泽,隐约可以看到腰背相连处流畅漂亮的曲线。
她垂着眼,纤细的手指翻动书页,显得十分漫不经心,却没有打消洛荼斯忽生的疑窦,反而更落实了猜测。
会不会,艾琉确实有这么一个喜欢的人?
或许是出于保留秘密的考量,也有可能是怕自己担心,才会假装这只是玩笑。
当然,说不定王女就是随口一说,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不过以她的性格,不像是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的样子。
洛荼斯在心里叹息一声,没再问什么。
如果艾琉不想让她知道,她就会装作没有任何察觉,却难免多想一些。
若是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他会是谁?
想来想去,和王女年纪相近而且有机会相处的人都没几个,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卢卡稻草头慷慨激昂说着气度的画面浮现,洛荼斯无言地划去了这个选项。
还是亲卫队其他年轻人,抑或是商队里的青年,也不对,艾琉基本就没和那些人说过什么话。
直到这时,洛荼斯才注意到他与她在古索兰语里是同音,也就是说,人选可能还包括勒娜,瑞雅,科帕尔
科帕尔。
洛荼斯转着镯子的指尖停顿一下。
数日之前,王女与男装少女在烛灯下商讨计划的场景跃上眼前。
时间和态度倒是都能对上,对方是同性,也能解释艾琉为什么小心翼翼,不愿多说。
但如果王女心动的对象是科帕尔,那就不是什么看不看脸、够不够优秀的问题了,那是性向的问题!
就算做得再多,科帕尔对女孩子没感觉也是白搭。
不对,一不小心思维就走偏了,洛荼斯摇摇头,让思路回到正轨。
蓦地,她感到茫然。
自己究竟是站在什么立场思考这个问题?
之前还待得好好的温泉,这会儿不知怎的没那么惬意了,洛荼斯按了按额角,将长巾轻柔地覆在王女背上,起身离开。
在她身后,艾琉伊尔抬起头。
王女注视着神灵的背影,神色复杂难言。
晚餐时,女侍们端上坦尼尔特产的蜂蜜馅饼和果酒,行礼之后自行退去。
洛荼斯垂眸咬了口馅饼,第一口就尝到了馅,蜂蜜混合碎浆果和果仁,不知道加了什么香料,裹挟着极为甜美的香气。
换作平时,她还会为这类颇有当地风情的美食赞叹一句,今天却一语未发。
对面倒是乍然一声轻呼。
洛荼斯抬眼一看,只见艾琉伊尔苦恼地望着手中的馅饼,显然没掌握好咬下的分寸,黏稠的半透明蜜浆从缺口处满溢而出,正往下流淌,眼看就要沾到手指上。
似乎发觉了神灵的视线,艾琉伊尔朝她笑了笑,将溢出的蜂蜜细致地舔舐干净。
熟透蔷薇色的舌尖轻轻一卷,就缩了回去,又慢条斯理地出来舔了舔唇。
这个动作带着少女特有的率性,还有绮丽容貌与刻意共同赋予的色气。
有点太甜了,不能多吃。您说呢?
艾琉伊尔嘴角翘起,偏过头问。
洛荼斯顿了顿,才收回目光:是啊。
用过餐后,洛荼斯将双手交叠着放在桌上,露出浅淡的微笑。
有件事该和你商量商量。
艾琉伊尔知道,对方说正事时就会摆出这个架势,于是认真道:嗯,我在听。
洛荼斯组织了一下语言:今晚,我们分开休息吧。
艾琉伊尔猝不及防,神色都不受控制地变了变,反应过来之后迅速收敛,尽量平稳地问:为什么?您要做什么事情吗?如果是这样,其实不用顾忌我
洛荼斯:艾琉,你先听我说。
王女安静下来,抿紧了唇。
你马上就要成年了,不论是出于外部影响还是为你自己好,继续下去都不合适。洛荼斯温和地说,我之前就想和你说了,只是没找到时机。
艾琉伊尔不自觉手指捏紧:没有哪里不合适,在神庙的时候,那些女孩子不也经常说要一起睡,书吏小姐们也总是约着卧谈一整夜。
那是不同的,而且她们也没有每晚都一起,不是吗?
洛荼斯知道艾琉伊尔为什么不想分开,她完全消失的那三年,加剧了王女的不安全感,就好像有些人不抱着抱枕或玩偶就睡不着一样。
玩偶可以一直放在床上,可洛荼斯一个活生生的神,陪几年没问题,难道还能一直陪着吗?
艾琉伊尔可能会有喜欢的人,也可能没有。
但不论如何,洛荼斯不应该无止境地纵容这种依赖,就如同她所认为的,这样不合适。
艾琉伊尔低下头,小声说:可是我不想。
洛荼斯叹息:今晚不想的话,过几天也可以,但你知道,我们都得习惯。
王女不甘心,还想搜肠挂肚地找理由,却倏地顿住。
她这是在做什么。
心安理得摆出可信晚辈的姿态,借夜间同住的时机待在一起,无非就是仗着神灵不知情,仗着洛荼斯不知道她那些潜藏在心里的亵渎妄念。
而现在,洛荼斯都提出来了,莫非还想继续放任这种念头吗?
王女垂着头,额发挡住眸中神色,烛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一的阴影。
良久,她说:没什么,是我太任性了。就今晚吧。
洛荼斯站起身:好,我先把东西搬出去。
艾琉伊尔制止道:您留在这里,我搬到隔壁就好。
女侍闻讯而来,很快打扫出来了隔壁的空房间,正准备帮忙搬东西,就被艾琉伊尔拦住。
一般来说,收拾床铺这种琐事都是要让女侍来做的,不过艾琉伊尔在神庙长大,习惯了在相对私密的事务上亲力亲为。
她抱起寝具,对洛荼斯点了点头:您今晚好好休息。
洛荼斯:好梦,艾琉。
这一晚的月轮格外明亮,透过采光极好的天窗照进房间,屋内的陈设镀上银辉,清晰可见。
艾琉伊尔独自平躺在床上,金眸望着头顶的天窗,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月轮,她静默地看了许久,才闭上眼。
色泽浅灰的情绪慢慢包拢,不安、孤独、自我诘问,形成了无形的牢笼,将她沉沉地压住。
正如洛荼斯所说,她必须习惯。
往好的方面想,洛荼斯的确有所改变,最起码认识到她已经长大了这么说还真有点讽刺。
因为这种认识并不是发觉魅力的认识,而是类似于要让可以飞行觅食的雏鸟离巢独立生活的认知。
这算是有进展吗?
艾琉伊尔自嘲地笑了下,她侧过身,展开手臂,横在空荡荡的床铺上。
一墙之隔,洛荼斯幽幽地轻叹一声。
睡不着。
大概是因为水系主神的关系,洛荼斯自身的体温比常人低,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偏凉的。
正因如此,艾琉伊尔的温度在她的感知里总是很温暖,夜晚躺在一旁、将身体贴过来时,就好像一只暖融融的大型猫,仿佛能连带着她的体温一起上升。
洛荼斯抬了下手,什么都没有碰到,很空。
照理说,神灵不会失眠,连睡眠都不需要,又怎么会失眠?
但她是自己不想入睡的。
习惯的力量真的很可怕。
洛荼斯暗自叹气。
隔着一堵白色石墙,两人同时将手挡在双眼上方,一个是无意识的动作,另一个则是压抑。
她们同时念了对方的名字。
*
作者有话要说:
很好,让我们看看这么一番操作下来2612收获了什么呢?
哦,原来收获了分房睡1,恭喜!
感谢一弯水月小可爱的火箭炮,比心!
第058章 成人礼之前
在坦尼尔城的短暂停留, 只是商队行程中的一个插曲。
游历总会让人成长,不同地域的人物与风貌带给每个人的体悟都不一样,更何况王女不单单是为了一场长途旅行, 她将之视为磨练,以及寻找可能存在的助力之行。
前者为主, 后者为次。
又或者说, 为自己的未来拉拢支持者的过程,本身也是磨砺的一种。
直到这年的十一月上旬, 商队已经走完了多半路途,在索兰中部一座信仰河流女神的城池停下脚步,他们将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因为王女的十八岁生日快到了。
她需要在河流女神的神庙举行成人礼。
对于这场即将到来的重要仪式,同行者之中有不少人都没什么实感。
平日里遇事果决、处事周全的顶头上司, 就算看起来再青春年少,又有谁会真的把她当尚未成人的少女看待?早就下意识忽略这个事实了。
结果转头一看,王女竟然现在才要举行成人礼, 他们这伙人估计还会在神庙观礼这种莫名古怪的心情倒真是难以言喻。
而且离奇的是
负责主持仪式的好像是洛尔嘉女官。
你是说一直和王女殿下形影不离的那位?
这不能吧,让一个女官来主持成人礼是不是不太对,不应该是由这边神庙的祭司来吗?
几个商队成员闲来无事, 坐在一家与商队有合作的货行门外聊天。
作为被护送商队中的人员, 他们对王女算是了解不少, 也清楚这位殿下身边有个同进同出的蓝眸女官,然而连成人仪式都能由女官来主持, 这就不可避免地让人疑惑起来。
王女殿下可不是胡闹的人。要我说,洛尔嘉女官指不定身份特殊呢, 否则由一个普通女官站在神像前主持仪式, 谁知道会不会引起洛荼斯女神的不悦。
其中一个商队成员突发奇想。
我也觉得。有人附和, 你们有见过那女官主动和王女之外的人说话吗?没有!再看她对王女的态度,那么自然,我可不信这是女官该有的表现。
我明白了!第三人恍然大悟。
发现了什么,说来听听。
第三人语气神秘,振振有词:洛尔嘉女官应该是先王留给殿下的,否则殿下怎么会对她那么信任?我猜啊,女官的身份只是伪装,没准人家其实是阿赫特的一位祭司,要不然就是宫廷女官长,或者先王后的亲眷,不然也没资格主持殿下的成人礼,是不是?
其他几人深以为然,纷纷点头。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了刻意的低咳,一听这声音,几人慌忙转头,一眼望见身穿劲装的副军团长勒娜。
勒娜不是亲兵胜似亲兵,一般都跟随在王女殿下左右,果然,他们紧接着就看到了王女本人。
你们老大让你们进去搬货。
勒娜抱着双臂,露出调侃的笑容。
而王女则隔着这位英姿飒爽的女武官看了看几人,长眉微挑,表情看不出喜怒。
在她身侧,作为方才话题中心的女官依然神色淡漠,并没有朝这边投来目光。
商队成员你看我我看你,顿时不敢再编排王女的私事,头一个比一个低得深,飞快走进货行。
勒娜耸了耸肩,对于这几个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家伙所说的话,她其实还挺有同感。
比起这些人,勒娜知道的更多,比如那位名叫洛尔嘉的女官最开始压根就不是女官,而是神庙书吏。
随王女进入边境军团,她的身份就成了亲卫队的骑兵。
出门在外,摇身一变又是个女官。
不论是王室亲卫队还是勒娜,都对王女十分忠诚,这些外人不了解的事,他们绝不会拿出去乱说。
尽管如此,也难免在心里暗暗发散思维,猜测这位深受王女信赖的年轻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如果只是王女在卡迭拉神庙结识的书吏,这种让旁人看着都感到心惊的爱重与信任未免太过。
因此勒娜也觉得,洛尔嘉应该是王女在宫廷里就熟悉的人,可能先王有预感提早安排,也可能是洛尔嘉忠心不改,这才一路追随到卡迭拉
反正,洛尔嘉对殿下而言一定是接近家人的亲近存在,看破不说破,尊敬不轻慢总没错。
艾琉伊尔:勒娜。
勒娜一个激灵:是!
该谈的都谈完了,你看着货物交接,我们在城里走走,傍晚前回去。
好,请殿下放心。
勒娜目送那两道身影并肩离开,不知怎的,忽然怔了怔。
她也算看着王女从稚气未脱长成现在的模样,也看惯了这两人紧靠的背影,以前怎么看都像是长辈带小姑娘、姐姐带妹妹,现在还是一样亲密,却莫名其妙少了那种自然而然的温馨感。
不会闹矛盾了吧?也不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