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带着满满一车队物资和官吏抢活干,先不说霍斯特要怎么疑神疑鬼,受到影响的是救助效率,为此承担后果的是当地民众。
一支商队所能携带的物资有限,在路上还能匀出一部分救济,等到了城中就会全数交给赈灾官吏,由他们负责分配。
不仅是物资调配,其他事项,艾琉伊尔也不会轻易插手。
前提是,对方能好好解决。
洛荼斯骑在灰马背上,手中不紧不松地握着缰绳。
你做得很好,艾琉。
艾琉伊尔:谢谢。
如果能换个语气夸奖就更好了。
这种语气王女很熟悉,以前在梦境里交上了满分答卷,洛荼斯就会用这种声调夸一句。
以至于现在听到这句夸赞,艾琉伊尔脑海中最先浮起的不是欣喜,而是密密麻麻、写满字迹的试题。
对于曾经说过的话,我一直都记得。王女收敛思绪,不急不缓道,让索兰的民众生活更好,总不能只从我获得胜利的同一刻开始算起,在那之前,我也会尽力履行。
洛荼斯:嗯,我相信。
艾琉伊尔轻笑:我也相信,您会陪我一起。
河流女神转动金镯的手顿了顿。
是啊。
艾琉伊尔好像得到了什么让人宽心的承诺,轻舒口气,将目光投到更远处。
目之所及,被地动改变的地貌,仿佛一场规模宏大的整修翻新。
神话中说,地动山摇是大地女神的愤怒,实际情况是不是这样?
不。洛荼斯温声道,神灵是守护索兰契亚的力量。
她略作思索,最终还是用大地女神的原话作为解释:但另一方面,天灾不可缺失,这是平衡。
艾琉伊尔:是吗
王女微微垂首,忽然发现她其实不大想听洛荼斯说这些。
或许是觉得自己不应该知道,又或许是觉得,平静讲述这些的洛荼斯好像在瞬间拉远了距离。
神灵的化身就坐在她身旁。
却仿佛神国与人间那么远。
艾琉伊尔再次抬头时,语调轻松道:看来神话失真得不止一点。
洛荼斯摇了摇头。
真要论先后顺序,人类的神话传说才是先出来的那个,要按这个逻辑来讲,应该是神灵神设崩塌。
除了人神
对人神而言,流传下来的神话大概算是他们的传说版同人?
艾琉伊尔接着说:我之前还猜,您的本尊想必是在神国与大地女神会面,顺便说起了我,才会带回点心。
洛荼斯:
事实上,提到王女是在上次聚宴,河流女神甚至有充足的理由怀疑,索珈就是在那时候开始盘算着送洛荼斯养的人类点心吃。
艾琉伊尔:我有点好奇,您的同僚是如何看待我的?
他们觉得很有意思。
并且好像数百年没有新鲜话题一样,把养人类变成了讨论热点。
洛荼斯:他们觉得你很好。
艾琉伊尔眉目舒展:真的吗?
千真万确。洛荼斯面不改色。
两人说话的时候,视野尽头已经出现了城池的轮廓。
迪西蒙城不大不小,以往,它在主城的管辖范围内并不显眼,却也称得上繁荣向上。
而这一次,它变得面目全非。
远远看去,城墙勉强完好,城池另一侧的河堤却坍塌了。
还好此时是冬季,河流水量不大,甚至表面还漂着浮冰,没有让这座城市面临又一重灾难。
然而安全只是暂时的,若是不能在明年丰水期之前将河堤修复加固,这里依然会被河水淹没。
随着距离拉近,一行人心中越发沉重。
一般城门前民众来来往往的景象,在这里完全不见。城外农田翻卷深陷,还有一道狭长的裂缝横贯其间。
播种还不到一个月的麦苗,也随着田地的陷落而失去了生机,不只是麦苗,迪西蒙城在此时也像是死寂的。
走近了才看到,城门内竟然还站着十来个人,他们衣着体面,只是看脸色都不大好,眼下青黑,像熬了一整晚的夜。
这群人身后还有一架马车,收拾得光鲜亮丽。
他们伸长脖子,翘首企盼。
这架势要说是迎接王女,洛荼斯是不信的。
这里的主事人,应该做不到在焦头烂额中关注王女的行程,更别说是出迎。
果然,穿着昂贵皮毛斗篷的为首者一看到商队,先是眼前一亮,然后眉头一皱。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时候来迪西蒙?
王女骑着马待在骑兵队列中间,乍一看并不起眼。
见她没有出面的意思,商队主人上前一步。
我们是从边境来的商队。
边境?为首者听后摆了摆手,你应该看到这里的情况了,没什么好交易的,最好改道走,这也是为了不耽搁你们的时间。当然,如果你有帮忙筹款的意向
商人干脆利落:我带了一点物资。
为首者:快请进。
就在这时,为首者身后突然有人抬手,指向不远处:来了,来了!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有一队人马正朝这边疾驰,马匹在坑洼的地面行如平地,显然是优良的战马。
飞奔在最前面的,是一名亚麻色半长发的年轻人。
当距离拉近到足以看清这个人的脸,艾琉伊尔神情一沉。
金色眼眸中,恨意陡然迸溅。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么么哒!
第077章 入城
遥远的记忆中, 仇人带着一个比王女稍高的孩子。
大人一脸正气,孩童笑容腼腆。
父王对艾琉伊尔说:这是你的堂兄,艾琉。
王女:堂兄?
对面年长一些的孩子礼貌而略带生疏道:您好, 艾琉伊尔殿下。您可以叫我罗穆尔。
父王摇头笑道:都说了是堂兄,怎么还用敬称?这样反而显得冷冰冰的, 直接叫名字吧。
霍斯特再三推脱, 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自那之后,霍斯特似乎有意让两个孩子亲近, 就经常带着儿子来王宫。
王女一心扑在武技学习上,五六岁的女孩,竟然就可以把木剑挥舞得有模有样,她对堂兄的态度不远不近,于是最开始的对话是这样的
罗穆尔:殿艾琉伊尔, 父亲说我应该带你在附近玩,你想在花园里玩游戏,还是想出去逛街?
艾琉伊尔:你练武吗?
练武是必修课, 罗穆尔当然回答会。
于是小王女领着他去了练武场,轻轻松松在对练中取胜,结束后, 就立刻失去了对这位堂兄的新鲜感。
等他再来, 艾琉伊尔就像应付那些把她当不懂事小孩看的父王臣属、贵族夫人们一样, 学会了应付堂兄。
话虽如此
父王母后没有其他子女,艾琉伊尔也没有兄弟姐妹。
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孩童之中, 女孩们多半不学武,聚在一起时都由母亲带着, 讨论文学曲艺;男孩又打不过她, 只会被王女当作练武的工具人, 一起聊天玩闹什么的,艾琉伊尔实在没有兴趣,甚至称得上嫌弃。
最重要的是,同龄的孩子都太幼稚了。
艾琉伊尔与他们交流,总觉得格格不入,好像大孩子在带着一群小孩做游戏。年长许多的少年只会把她当小孩,又因为懂得更多,知晓尊卑礼数,而对王女毕恭毕敬,非常无趣。
艾琉伊尔没有玩伴,对年长几岁可以沟通的堂兄,或多或少存有淡淡亲缘的认知。
说是堂兄,其实血缘远得可以忽略不计。
历代王的子嗣之中,格外优秀但没有继承王位的王子,要么作为亲信辅佐新王,要么离开王城,成为一座城池的管理者。
他们的后裔将会承袭城主之位,直到哪一个不肖子孙铸成大错,世代沿袭的位置才会被当任索兰王收回。
那些重要的、地位相对特殊的城池,必然被王室的众多旁系血脉掌握在手里,每一任城主要尽早将选定的继承人上报给王城。
为了更好地教导这些继承人,也为了从小培养旁系对未来王者的忠诚,防止他们生出异心,与王子年龄相仿的继承人都会在孩提时期被送往王城,与王子一起接受教育。
霍斯特就曾经是一座城池的继承人。
他出生的城市并非主城,而是一座盛产石料的繁荣次城,在索兰境内还算名声斐然,因为这种特殊性,霍斯特得以被召入阿赫特,与当时还是少年的先王一同上课。
按照惯例,课业结束时霍斯特就该回归家乡。
但作为同窗相处的数年间,他深得先王的信任和友谊,也展现出一些能力,才得以留下来。
留在王城,作为先王的亲信。
先王还是王太子时,霍斯特是幕僚。
当先王继位,他就顺势成为手握权力的大臣。
霍斯特在阿赫特成婚生子,对先王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忠诚。
先王信任他,把霍斯特当做血缘亲近的堂弟看待,连年幼的艾琉伊尔也叫他叔父。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会包藏祸心?
谁能猜到他会亲手杀死待他极好的堂兄,又将罪名推给发疯的先王后,踏着王兄未寒的尸骨登上王位?
没有人想到,也没有人知道。
艾琉伊尔也曾经听说霍斯特在先王葬礼上的表现,他伏在棺木上哭得几近昏厥,念悼词时几度泣不成声。
无可指摘的演技,让在场众人都以为他有多么情深义重,继承王位只是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
然而,艾琉伊尔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出现在葬礼上的棺木可能是空棺,也可能装了其他尸身。
真正的父王,则被放在母后身边。
他们一起躺在狭小的、用以镇压罪人的黑石棺里。
霍斯特是多么心虚啊,心虚到不敢让堂兄的灵魂随伊禄河离开,不敢让堂兄在死神面前陈述他的所作所为!
艾琉伊尔没有揭穿他的机会。
葬礼次日,王女就被送上流放的马车。
而现在,时隔九年,仇人之子出现在了艾琉伊尔面前。
指尖难以自控地刺入掌心,又迅速放开,没有让任何人察觉这一瞬的失态。
只有洛荼斯。
河流女神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问:艾琉?
是他。艾琉伊尔低声道,词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霍斯特的独子,罗穆尔。
洛荼斯向来者的方向看去,领头的年轻人身穿厚实的细绒衣物,胸前佩戴王室的纹章。
随着马匹的驰行,披风在他身后飘扬。
能佩戴王室胸章的,只有王室直系。
虽说目前为止,大多数人认定的直系依然是先王那一支,但总不能让王和王太子都没有胸章戴。
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的,只能是王太子罗穆尔。
洛荼斯拉住了王女的手,动作很轻,艾琉伊尔稍微用力地回握,好像在回应我没事。
双手一触即分。
这时,王太子一行人也来到近前,罗穆尔翻身下马,看得出有些练武的底子。
等在城门前的人群立即迎上前,齐刷刷行礼,为首者高声道:见过王太子殿下,我是迪西蒙城主芬列尼,在此迎接殿下的到来。
嗯,不用多礼。罗穆尔点了点头,态度亲和,我这次来是为了主持赈灾,事不宜迟,我们进城内详谈吧。
迪西蒙城主自然称是。
罗穆尔又将目光转向商队,询问道:你们是?
城主说:殿下,这是一支来自边境的商队,他们携带了救助物资。
罗穆尔:边境来的?
他回想片刻,有些不确定地问:是艾琉伊尔在的那支商队吗?
艾琉伊尔殿下?迪西蒙城主不知道王女要来,但好歹知道王女的名字,当下惊疑不定地看向商队众人。
商队主人表面笑眯眯的,却不知道王女作何打算,悄悄用余光瞄向艾琉伊尔。
王女并未立刻作出反应。
罗穆尔和霍斯特有几分像,她冷然盯视着王太子,好像能透过他的脸,看到霍斯特那张道貌岸然的面孔。
艾琉伊尔与霍斯特之间是死仇,不共戴天,至于王太子
她记得当年出事时,罗穆尔似乎是前往父亲出身的次城探望祖父,事件之中没有他的身影。
此时此刻,他看上去似乎并不知情。
可,那又如何?
在事发之前,霍斯特不也表现得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退一万步说,就算罗穆尔对此事全然不知,就算他对自己没有敌意,就算他这么多年下来也没发现不对劲,还以为他父亲是个好人
罗穆尔是霍斯特的儿子。
哪怕不知情,艾琉伊尔又怎么会将他视作无辜。
但还不是彻底显露出这种仇视的时候。
霍斯特一方的人,并不知道王女目睹了当年的真相,以为她当年只是个一头雾水被送走的小姑娘,即便有所猜测,也不能确定,更不可能拿出证据。
在他们面前,艾琉伊尔的神情可以是谋算,不满,争斗和厌恶,却唯独不该是不容置疑、盖棺定论的刻骨仇恨。
调整情绪仅在一瞬之间,艾琉伊尔控制着座下骏马向前一步,越众而出。
银色头盔之下金眸冷然,她扬起一个不带温度的弧度。
好久不见,罗穆尔。
竟然真的是你,能在这里看到你,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罗穆尔停了一下,端详着王女的脸,感叹地说:你长大了,艾琉伊尔。
王女的眼角微微一抽,克制着拔剑的念头,淡声道:我先走一步,毕竟没有在城门下叙旧的爱好。尤其是地动余波频发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