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盛淮还是对阿莲的事感到好奇,所以时不时就去乐坊看她,去的次数多了,阿莲也就多跟他闲谈几句,不收钱的那种。
盛淮仍不放过那个问题:“你的剑舞到底是跟谁学的?”
阿莲嬉笑着道:“给我十两黄金我就告诉你。”
盛淮当即给了。
阿莲将那十两黄金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开始叙述自己的经历:
“从我记事开始,我就跟爹娘一起,在湖边采藕打渔,再拿到集市上去卖,因为风吹日晒,皮肤也变得黝黑发亮,像个煤球似的。
“我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这样,和爹娘住在湖边,等长大有了心仪的男子,和他结婚生子,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采藕打渔,如此循环往复……
“但我十岁那年,事情有了变故,我爹感染重病,不治身亡,我娘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和弟弟,只好带着我们改嫁。继父对我们……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总之不怎么上心。
“后来我娘和继父有了孩子,家里便显得过分拥挤了,继父明里暗里的,总说要送弟弟出去帮工做学徒,一来可以补贴家用,二来也可以让他住师傅家里,不用和我们挤……可是我弟弟还那么小,他能做什么呀?
“我跟继父说,送我去吧,我比弟弟大些,能干的活也多些,如果赚够了钱,就能给一家人换个更好的住处。
“继父答应了我,不,毋宁说,他本来就计划好送我出去,弟弟做帮工能补贴多少家用?还不如直接将我卖去青楼来钱容易。
“继父带着我翻山越岭,走了将近半个月,把我放到一家青楼,和老鸨谈好价钱便消失了,他故意把我送那么远,就是为了让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在青楼,一开始只做些打杂的活计,偶尔被人打骂几下,本来也没什么。可是在青楼,总比在湖边好一点,所以我的肤色逐渐恢复,来青楼的客人便开始对我动手动脚。
“没过几天,我就偷听到老鸨说要让我入花名册,我被吓坏了,赶紧想办法找机会逃走。
“我好不容易躲过青楼那些人的追捕逃出来,又饿又累,晕倒在一家人家门前,那户家里住的,就是我后来的师傅。
“她年轻时跳过剑舞,后来年纪大跳不动,便回到祖籍买了几块地,靠收租过日子。
“她见我根骨不错,便开始教我剑舞,跟我说,学会剑舞,好歹以后能少受些欺负。
“但她年纪实在太大,没等到我及笄便撒手人寰,原本伺候她的人分夺了家产,什么都没给我留,我拼死才抢到了如今跳剑舞时用的两柄剑,带着它们,继续游历,遇到了这个舞团。
“然后,就是现在了,遇到你。”阿莲说完以后,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仿佛那些事于她而言是过眼云烟。
盛淮听完后,迟疑着道:“我似乎不应该问……”
“没事,”阿莲摇摇头,一头乌发随之散出幽香:“都过去了。”
盛淮便不再说话。
阿莲的经历让他感到心疼,所以他总想为阿莲做些什么,但他还未及冠,家族不会允许他过早成家。
舞姬这个身份也有些尴尬,如果盛淮能够主事,那他想娶谁也没关系,可他还不能主事的时候,是不可能把一名舞姬定成未婚妻的。
盛淮想尽办法未果,又跑去乐坊找到阿莲:“你会在旭京停留多久?”
“说不好。”阿莲吃着果盘道:“也许十几天,也许几个月。”
总之不可能是几年。
盛淮又问:“那你离开旭京,五年以后,还会再来吗?”
五年是他的极限,他会用尽全力在五年能做到自己能在盛家主事。
阿莲笑着道:“也说不好,很可能不回来了。”
盛淮无奈苦笑道:“说的是,劫走牢犯,再回来岂不是送死?”
阿莲立刻变了脸色:“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盛淮答:“昨天。”
阿莲紧张地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就我一个人。”盛淮平静地回答:“我在你房间里不小心看到了你绘制的监牢图纸。”
阿莲要劫的牢犯,是江洋大盗,行窃无数,罪行累累。不过这人据说在百姓心中很有威望,因为他劫富济贫。
阿莲和江洋大盗的过往盛淮并不想问,他怕问了以后是自己不愿听到的内容。
但阿莲还是讲了:“是,我要救他,因为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盛淮无意识地“嗯”了一声:“有恩当报,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上报朝廷。”
阿莲停顿片刻,轻声问:“当真?”
“当真,我不想看见你死。”盛淮说着,拿出十两黄金放到桌上:“没有家丁看着的话,我随身只能带这么多,前几天你跳舞,也忘了多给你些。”
阿莲环顾四周,就是不敢看盛淮的眼睛,最后低着头道:“谢谢你,盛淮,但是很抱歉……我们不是一路人。”
本来决定要走的盛淮听到这句话,脚步又禁不住停下:“为什么?”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十两赌金的事吗?”阿莲尽力扬起笑脸,但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从小漂泊太久,任何一点钱,都拼了命地想抓住,所以我以为,你会理所当然地跟我达成交易——但我忘了,你自小锦衣玉食被人捧着,十两黄金对你而言不算什么,不过是你们贵公子之间的一个玩笑,哪用得着为了这个说谎。”
盛淮说:“但我从未因此而觉得你和我有什么不同,你若真的看重这些,我立下欠条,把全部身家给你,换你留在旭京,不去救他,行不行?”
阿莲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说了两个字:“抱歉。”
盛淮没再纠缠,答了个:“好。”
“她成功了,我都没想到她会成功,我以为刑部的监牢应该更牢靠些才是。”盛淮回忆着往事,对我笑了笑说:“我曾经还一直不敢看她喜欢那人长什么样,生怕那人长得比我英俊,叫我自惭形秽,后来终于敢看通缉令了,也不知是不是画师的问题,看着也就普普通通。”
盛淮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调侃道:“明明我比那个人好了那么多,她却还是不喜欢我,世事无常,真叫人无奈,是不是?”
我没立刻答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盛淮被我盯得有些发毛:“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第24章 线索
“没什么,”我将视线移开看向别处,状似无意地问:“他们劫狱成功,是在你和阿莲告别之后的第二天?”
“是啊。”盛淮喃喃道,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怎么知道是‘他们’?我好像没告诉你阿莲和她所在的舞团是一伙的。”
我注视着从伞沿落下来的雨水,面无表情道:“江洋大盗李兴平于狱中被人劫走,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我自然也有所耳闻。”
盛淮若有所思地发出一声:“哦……”
“她后来也没再找你,跟你要点银两什么的?”我问。
“没有,”盛淮摇摇头,双肩沉了下去,语气颓丧道:“有好几次我以为看见她了,结果都是眼花。”
我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嘴角上扬:“也许不是你眼花。”
我的语调显出几分开心的意味,这不寻常的反应引起了盛淮的注意,他仔细注视了一会儿我的表情,眼神变得有些疑惑,慢慢起身站直:“你分明在套我的话……是要上报刑部?他们劫到人以后就跑了,你找不到的。”
我笑了笑:“说不准。”
“单翎——”盛淮叫了我一声,语气显出几分焦急:“我知道你行事向来以《沅律》为准,可律法之外尚有人情,阿莲她没做什么错事,李兴平也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
“刑部的卷宗上,的确记载了李兴平‘劫富’,至于‘济贫’……”我看到大雨渐停,便合伞往下控了控水,“据李兴平的证词所言,完全是他自己传出去的虚假名号,为的就是在面对官府抓捕时,让脑子拎不清的人相信他会‘济贫’,帮他躲避搜查——有时候他真的会给点钱以做酬劳,有时候会把看见他真面目的人灭口,再把罪责推到官府头上。”
这份卷宗我前天刚看过,所以对一干细节记得十分清楚,李兴平在“侠盗”的虚名之下居然身负多桩命案,实在叫人震惊。
盛淮也同样震惊,但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阿莲劫狱以后跟李兴平一同离开,阿莲会不会有危险?!”
“劫狱是去年的事,要有危险的话早就来不及了,可你后来有几次看见过她。”我提醒盛淮。
“我……”盛淮不甚确定道:“我不知道,就是有几次无意间瞥到一眼,再仔细去找却找不到,应该是看错。”
“你还没上年纪,怎么可能老眼昏花到这种地步?”我调侃道:“该不会是因为面对自己真心喜欢的姑娘,反而胆怯得不敢认吧?”
盛淮对我的说法嗤之以鼻:“没这回事。”
我点了点头认同道:“我也觉得不该是这样。”
暴雨已经完全止息,骄阳出现驱散了乌云,我把伞拿进府里交给家丁,顺便让家丁给我牵匹马来。
盛淮看到我的一系列动作,奇怪地问:“你要去哪儿?”
我答:“刑部。”
“我也去。”盛淮不容置喙道。
他来我家是骑了马的,给马找了避雨的地方自己却淋成落汤鸡,看来是心情不好在这感怀,他若要去刑部,我没理由拦他,也拦不住他。
家丁牵马过来,我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对盛淮道:“那六公子先做好些准备,届时可不要太过失望。”
盛淮没听懂我的意思想问,但我未曾跟他做多余的解释,策马启程。
只因我想着,若没亲眼看到卷宗的话,说了他应该也不会信。
刑部今日热闹得很,我骑马刚到,就有一队人如狂风过境般策马离开。
他们走得太快我没怎么看清,只能从衣着和腰间别着剑这两条判断是军中人士。
送这群人出刑部的正是表哥卓临,他此时正站在刑部大门前的台阶上望着我,奇怪地问:“不是说今天没时间帮我清理积案吗?怎么又来了?”
“知道了去年一桩案件的线索,所以过来。”我边登上台阶边问表哥:“刚才那群人领头的是谁?瞧着好年轻,是我看错?”
“你没看错,是檀校尉。”表哥引我进门道:“线索的事进去说,免得泄露。”
我对朝臣并不熟悉,只听表哥报个官名并不能知晓他说的是谁,但表哥的语气似乎在说,领头者是檀校尉的话,年轻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檀校尉是谁?我应当认识?”
表哥说了另一个便于我理解的身份:“东平王府二公子。”
哦,奸臣一家,担任何职怎会受年纪阅历的困扰,难怪表哥的语气理所当然。
进了刑部,表哥带我和盛淮走进一方隔间,在桌前坐好才问:“什么线索?”
“江洋大盗李兴平的线索。”我直接道:“他和他的团伙没有跑远,最多不过藏身于旭京城郊。”
表哥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道:“的确,在劫狱发生前一天,刑部就已经怀疑他们的身份,对他们的住处进行搜查并且让画师描摹了画像,可惜没搜到什么证据不能当场抓人。劫狱发生以后,画像就被迅速送至各大关卡,所以他们不可能通关。”
“原来刑部已经有此推断——”我诧异道:“那为何不在城郊找他们?”
“找过一次,几乎出动全部人手,但还是一无所获。”表哥无奈道:“旭京城郊太过广阔,人口又多,他们想要隐藏很容易,所以在各大关卡守株待兔最为有效——刑部搜查那天顺带搜缴了他们的财物,按理来说,他们迟早会撑不下去要出关,没想到一直没什么消息。”
我清了清嗓子道:“因为有人给了他们十两黄金。”
“十两……黄金?!”表哥的眼神慢慢由震惊转变为愤怒:“你的意思是旭京城内还有他们的同伙,铁了心要跟我刑部作对?”
“呃……那倒不是。”我察觉到盛淮那边的气氛有些尴尬,所以保持着视线没往他那边瞟免得露馅,“就是经常去乐坊看阿莲跳舞的某位贵公子偷偷给的赏钱。”
表哥看了看盛淮,自行做出推断:“是盛六公子朋友给的钱?”
我赶紧替盛淮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