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旆对她颔首致意,两人应该认识,但两人之间的气氛看起来却是相当客套。
女子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带着一点急切地探寻的意味:“请问……是单翎单姑娘吗?”
我奇怪道:“你没见过我怎么会猜到是我?”
女子笑着说:“因为你和中郎将在一起啊,所以我猜一定是你。”
为什么和檀旆在一起的人就一定是单翎……啊罢了罢了,她的回答我一定不想听。
我问:“何事?”
“事情有点复杂,不好打断二位的行程。”女子甚是贴心道:“不如……边走边说?”
我点头答了句“可以”,扶着檀旆继续往前走。
“我叫李菁菁,姑娘直呼我的名字就好。”李菁菁介绍完自己,开始跟我说起正事:“不知姑娘可否知道,皇后最近准备给太子选一位太子妃?”
我说:“略有耳闻。”
李菁菁说:“家父想让我去参加宫廷选秀,也希望我最终能被选上,但我对太子殿下并不了解,听闻姑娘跟太子认识,所以想来找姑娘……”
哦,找我投石问路来了。
我说了句“你等一下”,然后让檀旆自己放开缰绳,推着他往街边无人处走去,檀旆被我推得急,动作幅度略大,恼火地对我低吼道:“你慢点,我……疼!”
到了李菁菁听不到的地方,我停下问檀旆:“你认识这位姑娘?”
檀旆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我真诚发问:“你觉得她的问题,我可以回答到什么程度?需不需要有所隐瞒?”
檀旆说:“一个跑大街上来直接找你问问题的人能有多少心机?对她基本可以知无不言。”
我“哦”了一声,心里大致有了底,拖着檀旆回去,檀旆又一次对我低吼:“你慢点——!”
我把檀旆拖回原位,等他再次牵起缰绳,和李菁菁继续边走边说:“外界传言太过夸张,我对太子殿下其实了解不深,只知他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但之前废太子的事……咳,你也知道,算是他的一个心结,所以如果你和他有相同的报负追求,只要注意着不提他的伤心事,在他伤心的时候懂得安慰,应该也就可以了。不过我说这些,并不能保证你最后一定能被选上,选秀的规则究竟是多考虑太子的喜好还是多考虑皇后的喜好,我不是很确定。”
“我知道,我想问姑娘的也正是这些,多谢姑娘为我解惑。”李菁菁感激地说着,继而腼腆地笑了笑:“不过我听说宫廷选秀除了考察女红以外,也会考察女子的学识,旭京那么多学识渊博的士族女子,我还真怕比不上呢。”
我笑着说:“这个你大可放心,不会有一个士族女子过去。”
李菁菁讶异地张大了眼睛:“是……是因为‘士族之女,宁予庶族不予皇家’这句话?我以前只当传奇听来着,但是后来看到皇后身为士族嫁入皇家,还以为这规矩已经变了。”
“士族之女,宁予庶族不予皇家”之言出自百年世家蒋氏,蒋家的人把这句话一说完,就从沅国朝堂的核心地位被排挤了出去,不过蒋氏被排挤的原因复杂,并不是单纯因为这句话,这其中的枝枝节节我倒用不着跟李菁菁细说,只需跟她解释被世人误解的那部分。
何况我旁边这位奸臣头目之子同样出身庶族,听见这话似乎不大高兴,我极有必要把话说清楚:“当年蒋氏中人说‘士族之女,宁予庶族不予皇家’,并非是把庶族看得低人一等的意思,而是只要对方真心求娶便可嫁女,不管其身份地位如何。但宫廷选秀之举,在士族心里跟排花名选娼妓无异……咳,那个,我不是说你们参加宫廷选秀的是……”
李菁菁善解人意道:“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但说无妨。”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士族对此嗤之以鼻,所以不会去,而且逼着我们去只会比杀了我们还难受,好在这次只是皇后懿旨,如果真用圣旨来下,你大概会看到一批在朝堂上撞柱抗旨的士族官员。”
李菁菁疑惑地看着我,目光之中颇有深意。
我思索片刻,终于反应过来我姐姐那件事是其中的例外:“陛下亲赐旨意要东平王府与士族联姻那招着实高明,因为一开始只是把画像送去给东平王府挑选,所以结果未定,士族一时半会统一不起来,不好跟陛下闹,但要不是我姐姐跟世子两情相悦,即使是我家这种排不上号的士族之家,我爹也是敢在朝堂上撞柱,公然抗旨的。”
李菁菁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再次对我行了一礼:“多谢姑娘跟我说这些,让我明白了许多之前不曾明白的事,单家身为士族,即使不起眼也具备士族风范,诗礼传家,当得上是楷模——姑娘和中郎将缦走,我先告辞了。”
李菁菁说完,转身离开。
檀旆看着她的背影,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你说的真多,居然还把道理都给她分析了。”
我奇怪地反问:“不是你说可以知无不言?”
檀旆事不关己道:“但我没想到你会说这么多。”
“竖子”二字刚在我嘴边转了一圈,檀旆突然话锋一转道:“没事,如果真出了事,我帮你担着。”
我把他之前揶揄我的话原样奉还:“你会这么好心?”
“因为你刚才说的话都甚合我心意。”檀旆解释完自己行事的缘由,把手从我肩上拿下来,将缰绳递给我:“行了,就送到这儿吧,接下来不和你家顺路,我自己走回去。”
我殷勤地道:“今日无事,我其实可以再送你一段。”
檀旆讥讽道:“我怕被你折磨致死。”
切,不就是刚才推他的时候力气略微大了一点,哪里就到要死要活的地步,檀旆真是夸张。
我目送他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离开,遗憾他的不领情,骑上马回了单府。
我后来还是带含冬出门去逛了一趟市集,不过没买侏儒兔,只是买了些她喜欢的小玩意,还好这对我每月的俸禄来说不算破费,她看上去也挺很开心。
宫廷选秀于初夏开始,皇后不待见我,我本来也不准备主动到她面前晃,但魏成勋给我递了请帖,邀我去看初选,而且还在请帖上写皇后不会去初选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看热闹,我便放心大胆地去看热闹了。
一路由内侍接引到宫中,我才发现夏锦如也在,吓出一身冷汗:“你来参加选秀?!”
我跟李菁菁说了这么多,最后居然要被夏锦如的亲身示范打脸?士族夏家……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吗?
“我又不是疯了,干嘛让别人来选我?要选也是我自己选。”夏锦如说:“我收到魏成勋的请帖,来初选看热闹。”
魏成勋到底请了多少人来看热闹……
还好魏成勋没太过分,他到了以后告诉我,只请了我们两个。
参加选秀的女子聚集在宫城门外,我打眼一望,确认没有一位士族之女,总算对自己会不会被打脸之事放了心。
“皇后的懿旨送到我家时,被我爹用我即将与人议亲的借口给挡了,我那些妹妹也差不多。”夏锦如问一旁的魏成勋:“你家的姑娘都用的什么借口?”
魏成勋道:“听我姑姑说是对外宣称我堂姐病了,今天一天都不让我堂姐出门。”
夏锦如问:“我记得你家跟皇后是亲戚,这点面子也不给?”
“给了面子便会蹬鼻子上脸,这懿旨发到魏家的时候快把我爷爷气疯了,扬言要进宫训斥皇后,好不容易才被我爹劝下。”魏成勋说:“我家这都不算什么,丞相家才最为硬气,直言不想让女儿嫁入皇室,送懿旨的内侍甚至都没进府。”
夏锦如摇头叹气:“皇后到底怎么想的,不知道士族大都以蒋氏所言为荣么?”
“‘士族之女,宁予庶族不予皇家’这句足以名留青史的话,的确是许多大族的行事准则,但你们想想皇后当年的事……”对于皇后,我一直是同情怜悯大于憎恶:“她以士族身份嫁入皇室,眼睁睁看着陛下纳德妃却不和离,足见皇后从小未受此番教养,不然换做是我们,早已闹了几百回了。”
第36章 母子
夏锦如同情地叹了一声:“家族不兴,便把士族风范也丢了,未免太过短视。”
我环视一圈周围,奇怪地问魏成勋:“太子殿下不来?”
“太子有事,”魏成勋解释道:“而且他觉得如果自己到场亲自挑选,实在太轻慢别人,自小的教养不容许他做出这等事。”
也就是说选秀之事既不考虑季昭恒的喜好也不考虑皇后的喜好,全由在场的管事一应承办,这事听起来怎么像皇后跟季昭恒赌气一般,不是说他们母子俩已经和解了吗?
不过我现在没时间想这些,因为我忙着用目光搜寻李菁菁,几天前我跟李菁菁说的话如今全没用了,也不知她在哪儿,如果能在选秀开始前找到她,或许还来得及告诉她这一消息。
就在我忙着找人的时候,一位参选的秀女从人群中跑出来,来到我们面前,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几位公子姑娘,我叫刘芳,以后若是入宫还要劳烦几位多多关照,这是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刘芳说着,递出手里的三枚金锭。
我们三人的视线一同落在那三枚金锭上头,不禁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还是夏锦如先开口道:“我们是来看热闹的,不是管事。”
刘芳脸色骤变,收回手严厉地瞪着我们,语气尖锐道:“看热闹还站那么近做什么?不会离远些吗?真晦气!”
夏锦如被损得有些懵,半晌才回过味来,待想起要反驳时,刘芳已经提着裙摆回了人群之中。
我镇定地按住夏锦如的肩,阻止她前去找回场子:“这里不是西郊樱花林可以让你随意行动,稍安勿躁。”
我招手叫来宫中内侍:“刚才那个叫刘芳的,家中是何官职,你替我去查查。”
内侍应声离开,夏锦如问我:“你要做什么?”
“她家是庶族,你直接去找麻烦,容易被人污蔑,说你恶意挑起士庶争端。”我安慰夏锦如道:“等有机会我找檀旆告个状,让东平王府那边自己找人去查,放心,这种行贿之事她做得顺手,想必是在家里耳濡目染,而且出手阔绰……说实话,我有预感户部又要大赚一笔。”
夏锦如被我劝住,停下撸袖子的手:“好吧,我先忍忍,要是她家贪墨的数目不多,罚不到我满意的程度,我一定再找机会……”
“单姑娘,”另一位内侍走了过来,对我传话道:“长乐宫,皇后娘娘有请。”
“呃……”魏成勋迟疑地看着我:“要不我陪你去?”
“不必,”我摆手道:“等那个内侍查完回来,你们帮我听着。”
皇后的心思应当跟我一样,我不主动去她面前晃,她也不会主动找我,如今派内侍来叫我过去,想必是真的有事要说,毕竟正常人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一路紧赶慢赶到了长乐宫,皇后端坐在正殿中央,长裙履地,一脸心平气和地等我过去。
我刚准备抬手,却听到皇后慢悠悠地发话,不带丝毫感情道:“不必拘礼,坐吧。”
这倒是难得的示好,我不禁感到点儿受宠若惊,同样端正地在皇后对面坐下。
皇后与开口跟我说话的语气像是在与我闲话家常:“听闻成勋今日邀你入宫,想必你也见了,那些初选的女子,你瞧着如何?”
季昭恒的终身大事怎么能拿来问我……当然这话我不能说,我得答话:“选秀还未开始,没见过她们的女红学识,不好评判,但是有位姑娘功利心太强了些,娘娘身为太子殿下的母亲,想来也不会喜欢那人。”
皇后语气淡淡地问:“何谓‘功利心太强’?”
我说:“她以为我是主持选秀的宫中管事,想对我行贿。”
皇后嘴角浮过一抹淡如轻云的笑:“我给各家都传了话,但到场的人却不见得喜欢我儿子,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我欣喜于皇后的理解能力高超非凡,恭敬地道:“娘娘圣明。”
皇后认真地望了我片刻,脸上未露得意之色,反而垂下了眼眸:“本宫之前对你多有误会,倒是没有好好了解过你。”
听她的意思像是想重新认真地考察我,看我是否适合嫁予季昭恒似的……我背上一片冷汗涔涔,赶忙道:“臣女对太子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此心昭昭,日月可鉴。”
“看你着急的样子,”皇后温和一笑,打趣我道:“怕被中郎将误会?”
皇后怎么也把我和檀旆……啊罢了罢了,背后的原因我一定不想听。
“太子的事我都管不了,你的事我就更没立场插手,听闻魏夏两家联姻之事你也在场,还正正经经说了一番道理把魏家长辈给驳斥了回去,想来也是个有主意的……你们这些孩子,都很有主意。”皇后无奈笑着道:“我大致能理解你的想法,但也要提醒你一句,中郎将不是个好相与的,对于你家想做的事,他能忍耐到几时,不好说。”
皇后是继盛淮之后第二个来提醒我小心檀旆的人,也不知我平常是不是跟檀旆太没大没小了,他们看我与檀旆相处大约就像看我在捋虎须……
我的目光往周围逡巡一圈以后又回到皇后脸上,不由得顿住。
皇后只要不与我为难,整张脸就能舒展开,展露出真正的国色天香,不愧是母仪天下之人,这个样子多好看。
皇后注意到我的视线,疑惑道:“怎么?”
我回过神来,赶忙道:“臣女失态,请娘娘恕罪。”
父亲说过,希望我看人别也只看外表,可我偏偏就是这样,皇后所做之事换了是别人我早已生气,我之所以能忍到现在,就是因为我只要看着她的脸就觉得赏心悦目。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
皇后明白过来,笑着道:“你朋友夏锦如就是旭京第一美人,经常看见这样一张脸,怎么还会因为本宫的脸而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