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苏云清早早地躺上床,但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在想陈倩倩会怎么对付上官氏,也在想白日跟那个幕僚说的话。
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在他面前说了那么多?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就竹筒倒篓子一样诉苦,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人家造成困扰。
苏云清懊恼地抱住头,觉得自己活脱脱地像个怨妇一样,实在有损她往日光辉洒脱的形象。
罢了,明日再重振雄风好了。
自从她到寿阳以后,还没有跟男子这样亲近过,所以那人轻易就拨乱了她的心弦。现在夜深人静,她不禁开始回想,休了她的男人,当初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娶她?是被迫的吗?还是有别的苦衷?否则,她为何还是完璧之身?
她卷起袖子,手臂上赫然还有守宫砂。据说江南一带富贵人家的女子,都会以守宫砂作为议亲的条件之一。如果没有了守宫砂,就没有了择捡好人家的权利。倒是到西州以后,发现这里的民风开放得多。大概受了一点北方游牧民族的影响,女子可以改嫁,可以抛头露面,可以当家作主。
只不过,到底还是大昌的子民,仍会对她的遭遇有所非议。但换到她的家乡江宁或者京城,恐怕早就呆不下去了。
苏云清用手摸着守宫砂,她自认天生丽质,身材也不错,怎么会有男人夜夜拥她入眠,却完全不想拥有她呢?莫非成亲以后,那男人发现自己的身体有某种方面的疾病,所以才把她休了?
她越想思绪越乱,头也有点疼,一人枯坐了很久,还是没什么睡意。从前她绝不会去想那个人会有什么苦衷,甚至不想再提起他,所以采绿和采蓝也都很配合地不说。
今夜大概内心起了波澜,才会试图去回忆。只不过她越努力想,大脑中越是一片混沌。
后来她还是放弃了。
翌日采绿进来叫她的时候,她的困意刚席卷而来,根本不想起床。
“小姐!”采绿拉她起来,“今日是中秋,府中还有好些事要准备呢。”
苏云清实在是撑不住了,困倦像块巨石一样压在她身上,她迷迷糊糊地对采绿说:“家里的事你去操持一下,不懂的就问刘妈妈。我得好好睡一觉,否则明日无法上路。”
“小姐!奴婢只是一个下人,哪能使唤得动旁人!”
回答她的只有沉沉的呼吸声了。
采绿无奈,只能帮呼呼大睡的人盖好被子,退出了屋子。
中秋寓意全家团圆,一般是要准备大宴,今日因为苏纶不在,邹氏病倒,厨房里头的人都打不起精神。几个厨娘凑在一起议论:“你们听说了吗?好像老爷出事了。”
“谁告诉你的?”
“在夫人身边伺候的丫头说的。那日大小姐回家,就是大姑爷写信回家求救。”
“这可怎么办?老爷不在,这个家不就完蛋了?”
“咱们几个要不要趁早另谋出路啊?还备什么菜啊。”
“干什么呢?”采绿一进厨房就听到这些闲话,双手叉在腰上,“后院放了那么多的食材,没有人去清点吗?”
“采绿丫头,你还不知道吧?”一个厨娘凑到采绿面前,“今日这宴会,恐怕东家没心思做了。”
采绿柳眉倒竖,“谁跟你说不做了?少爷和我们小姐还在,你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厨娘们知道如今是外来的三小姐在主家。她虽然不是苏家人,可是少爷认她呀,人前人后都唤一声“三姐”,谁敢得罪那个小霸王。所以尽管她们不太情愿,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事去了。
采绿自然也没闲着,检查了一下今日的菜品。
有个新来的厨娘躲懒,刚刚从外面出恭回来,看到厨房里的人都散了,只剩下一个采绿,便问道:“人去哪里去了?”
“自然是干活去了。”采绿没好气地说,“柴火还没劈,你去劈一下。”
“你这丫头,说话不会客气点?”那厨娘拿牙签慢悠悠地剔着牙,“听说东家都出事了,府中这光景,还干什么活啊?”
“你不干是吧?那我干!”采绿懒得理她,拿着劈柴用的斧头到院子里去了。
那厨娘看她瘦瘦小小的,也不像能劈得动柴的样子,就倚在门框上看热闹。直到她看见采绿一下就把柴劈开,三两下就劈了一个小山,整个人都惊呆了。
其余厨娘回到厨房,看她呆呆地立在门边,凑过来看了一眼,七嘴八舌地说:“知道这丫头是谁吧?三小姐房里的,原来江宁织造府出来的!”
“那双手可巧得很,别说挑水砍柴烧饭,随手做的糕点,都馋死人了!”
“她绣出来的东西跟真的似的,针脚细密,云想阁的绣娘还隔三差五来请教她呢。”
“你跟她过不去,还是省省吧。咱们跟人家啊,根本就是牛跟牡丹的区别。”
采绿没理会那边的议论,拿出手帕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很久没劈柴了,还是有点吃力。但光站在那儿是没办法让这些老油条信服的。原来在江宁织造府的时候,选拔婢女的条件非常严格。苏家从来不养好吃懒做的下人,反而是外面的人挤破头要进去为奴为婢,因为无论是月例还是抚恤,都比别人家高出一大截。
采绿是家生婢女,爹娘都是给苏府干活的,从小耳濡目染爹的能干,娘的贤惠,才能从一众婢女中脱颖而出,成为嫡小姐房里的。又经过十年的苦心经营,坐稳了大丫头的位置,自然得是十八般技艺,样样精通了。
其实像她这样的丫头,原来的江宁织造府能找出一大把来,而且人人争先恐后地找活干。所以她觉得这些小户人家的下人到底是散漫懈怠。
没等采绿劈好柴,刚才那位厨娘已经扔了牙签,殷勤地过来帮她抱柴火,“姑娘的手别干这些粗活,还是我来吧。”
采绿也不跟她争,去水缸边净手,又拿出随身带的香膏仔细涂在手指和手掌上。做女红的手是绝对不能粗糙的,否则会刮坏针脚和布料。她还要给小姐缝衣裳呢。
其他厨娘看见了,纷纷围过来,问她那是什么香膏。
“我自己做的,香料在市集上都能买得到。你们想要,这个就送给你们好了。”采绿大方地说。
“采绿姑娘可真厉害,什么都会呀。”
“采绿姑娘人真好,不愧是见过世面的。”
那些厨娘跟得了宝贝似的,轮流涂了一些香膏在手上,最后还争执应该把香膏放在谁那里保管。这样一来,她们拿人的手短,谁也不敢偷懒了,踏踏实实地做事。
邹氏身边的刘妈妈本来不放心,担心这些奸猾的厨娘躲懒,所以亲自到后厨来看看。她猫在墙角,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欣慰地点了点头,悄悄离开了。
那边苏云清一觉睡到了晌午,肚子饿的咕咕直叫。她把头发随意绑成一束,套上袍子,带采蓝到了邹氏那里。苏聪还在床边陪侍,刘妈妈说邹氏早上醒了会儿,简单地交代了两句,又昏睡过去了。不过大夫来看过,说情况已经渐渐好转了。
刘妈妈还说:“今日是中秋佳节,月圆人团圆,三小姐就陪少爷用膳吧。”她是邹氏身边的老人,说这话,就代表着把苏云清当作是苏家人了。
苏云清自然不知这一层。她本来都是在自己的小院里进食,也没什么讲究。眼下看到苏聪期待的眼神,觉得中秋节就他一个人怪冷清的,便答应了。
午膳摆在明堂里头,因为是寻常人家,也没有分席。一张圆桌上摆了十几道菜,有薄荷叶蒸肥膘,酱烧猪,炒腰子,还有牛饼子,鸡煎汤,水晶肉圆,芙蓉肉等等,满桌的菜香四溢。
苏云清和苏聪落座,两人刚要动筷子,一个婢女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禀报:“三小姐,少爷,大小姐和表小姐回来了,轿子已经快到门口了。”
苏聪轻啧一声,放下筷子。这顿饭注定不会吃得很轻松了。
苏娴回来,苏云清倒是一点都不奇怪,苏家怎么说也是她的娘家。她人在寿阳,没有不回来过中秋团圆的道理。陈倩倩突然来,她就有点搞不懂了。但人家现在是王府的姨娘,又身怀六甲,不得不出去迎接。
陈倩倩从轿子里出来,金妆砌锦,翠绕珠围,在婢女和婆子的前呼后拥下,跨进苏家的大门。苏娴跟在她后面,显得十分落魄和暗淡。从前她们俩就互相看不顺眼,陈倩倩住在苏家的时候苏娴也还没嫁人,两个人整天互别苗头,谁也不让谁。
后来一个做了王府姨娘,一个嫁给商贾之子做正妻,日子各过各的。可如今,陈倩倩的肚子争气,苏娴再看她趾高气昂的样子,心里格外来气。
到了明堂,陈倩倩自来熟地坐到主位上,又热情地招呼其他的人落座。苏娴,苏云聪和苏聪依齿序坐下,不过苏娴特意格了一个位置,显得陈倩倩被孤立似的。
陈倩倩也不在意,她让王妈妈布菜,看了看苏娴的肚子说:“大表姐嫁人跟我进府的时间差不多吧?按理来说也该有消息了。要不要我介绍王府的大夫给你看看?”
“多谢表妹好意。”苏娴敷衍地应了一声。
“这女人啊,还真得有一子傍身。大夫说了,我这胎怀相好,很可能是个儿子。王爷听了,不知道多高兴,对我也格外温存呢。”陈倩倩得意地说。
这话说的,忒得罪人。苏云清和苏娴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进食。她们两个都嫁了人,也都没有孩子。外人看着,一个妾室,还没做上侧妃呢,就敢跑到家里来耀武扬威了。
王妈妈给陈倩倩夹菜,希望她能少说两句。好歹是在苏家,也不能太过了。可陈倩倩又看着苏云清说:“我听闻王爷去了北边寻潘将军,明日,清儿也要去北边?”
作者有话要说: 男住休了女主的原因比较复杂呢!后面会揭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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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苏云清刚好咬到一个水晶圆子,听到她这话,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尾。
哦原来是冲着她来的。
这水晶圆子,是将馒头晒干碾成粉,加入藕粉做皮,猪肥膘做馅儿,咬下去嫩滑又有油水。她吃完一个,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才说:“王爷是去救潘将军,而我去救叔叔,并不同路。”
陈倩倩冷笑了一声。
原本她也觉得王爷是断不会看上一双破鞋的,所以她平时容忍王爷跟苏云清同进同出。可就在早上,她听说上官氏命婢女整理库房,准备中秋节赏赐各院子的东西时,误翻出一个箱子。里面有用整整两块蝉花纱做的裙子,上面镶满八宝璎珞,美不胜收。
府里的人都赶去看热闹。当时上官氏和别的姬妾也在,她自诩拥有整个王府唯一的一段蝉花纱,肯定是王爷给她准备的惊喜,理所当然地把那个箱子认下了。
上官氏没有阻止,甚至还平了其余众人的非议。
可回去以后,她发现自己穿不上。
腰比她细,腿比她长,连胸的尺寸都是不对的。
她以为自己怀孕,所以身材走样,暗中叫来在清晖园伺候的婢女询问,这是王爷命谁做的裙子。得知是云想阁之后,她又不辞辛劳地赶到云想阁,想让经手的绣娘把裙子的尺寸改一改。
当时云想阁的掌柜就支支吾吾的。在她的再三逼问之下,才把当初王府送过来的尺寸和画像给她看。那画像上的少女,手持精致的团扇,金丝流仙裙曳地,发髻上插着做工繁复的金簪。她低眉浅笑,气质如兰,堪称人间绝色。
虽然陈倩倩没有见过苏云清穿女装,但一看就知道那是她。毕竟男装简单英气,削弱了她的美貌。据说原来江宁织造府苏家的大小姐,十二岁时就被赞艳冠金陵。苏绍出事以后,多少人想将她收入房中,据为己有。陈倩倩只是没想到,王爷竟然早就见过她,并且不能免俗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纵然是这样一个,已经嫁过人,身后不再有江宁织造府加持的弃妇,仍值得他用天底下最好的布料来做衣裳,甚至还私藏起来。而自己这个为他怀了孩子,所谓最得宠的姨娘,以及那位出身高贵的王妃,都不配他花这样的心思。
陈倩倩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香膏、头饰、衣裳总是能得到王爷的夸奖。王爷根本不是冲她,而是冲着苏云清,冲着曾经享誉天下的江宁织造府苏家。
妒忌像把火一样,在她身体里熊熊燃烧。她回去就把自己那件曾艳压王府众女眷的蝉花纱给裁了,扔进炭盆里烧掉。她不愿意相信王爷对自己的恩宠,没有半分真情实意,全是因为这个女人和苏家!
她绝不会让这个女人有机会入王府,得到王爷的宠爱!
苏云清不知道这些内情,只当那声冷笑是怀孕的女人敏感善变,不想计较,以免节外生枝。她跟朱承佑那些事都是老黄历了,陈倩倩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一顿饭吃完,几个人到院子里消食散步。下人们在摆大香案,放上月饼和水果等祭品。中秋夜要祭拜月神,然后全家人分食月饼,寓意着团圆美满。苏娴还教苏聪打一种络子,用五色丝缠在一起,寓意平安团圆。
陈倩倩走到苏云清身边,“清儿,跟我去走走?”
苏云清刚好也有话跟她说,就同她离开了人群。不过鉴于上次陈倩倩突然发疯推人,还是让采蓝不远不近地跟着。
院子里的桂花树,结了饱满的花穗,有丹桂,金桂和银桂,满庭芬芳。
陈倩倩上前,用手捧着一穗花说:“清儿,你上次送我的那瓶桂花香露,已经用完了。你那儿还有吗?”
“没有了,我手里也只剩最后一瓶。采绿说记不起方子了,所以用完也就没有了。”
陈倩倩又笑了一下,王府库房里还有满满几箱的东西,都是封好的,说要送到苏家给苏云清的。她曾命婢女偷偷打开,里面全是寿阳没有的东西,包括那种桂花香露。她笑自己如此愚蠢,王爷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而王府众人还蒙在鼓里。
“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你一直跟王爷以兄妹相称,王爷却对你格外厚爱。你就没想过也入王府?我现在怀有身孕,伺候不了王爷。如果你有心思,我这个做姐姐的,自当帮你一把。怎么说都是自家姐妹,以后荣华富贵可以共享,如何?”
苏云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且不说她根本就没存过那心思,就算有,鬼才相信陈倩倩会帮她,没把她弄死就不错了。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和王爷只是兄妹之情,绝无其他想法。”苏云清道,“倒是提醒你一句,王妃本性不坏,她做王府主母,至少不会害你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换成别人就不好说了。”
“你什么意思?”
苏云清看她装傻,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你与其花心思去对付王妃,倒不如想着怎么把这个孩子平安健康地生下来。我去北边这段时间,会把采绿留在府中。若有什么事,你可以让王妈妈来找她帮忙。王妈妈是苏家出去的,也是你身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你只要知道,苏家是绝对不会害你的就行。”苏云清说完,想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