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大脑中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在低语:你可以为了你所认为的正确的事不顾一切。
里维中尉认为请舰长出面说明情况、安抚情绪是正确的要求。无可置疑、无可指摘的正确。
这种事,只要有人领头,其他人的胆子就大了。
很快,第二个人站了起来。接着是第三个人,第四个人
食堂里近乎一半的人都站了起来,围拢在炮手身后。
副官眯起眼睛,像是在思考。
片刻后,他说:好吧,那我去向舰长报告。你们在这儿等着。
说完,他带着他那队士兵离开了食堂。
其他的高级船员见状,也纷纷离去。连带服从他们的士兵一并离开。
食堂瞬间空了一半。
里维准尉松了口气。既然副官愿意去请舰长出山,就说明舰长平安无事吧?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们没什么可害怕的。
然而过了很久,他们都没等来舰长。离开的那些人也一个都没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疑窦丛生。
有人等得不耐烦了,干脆冲出食堂,打算亲自去舰长室求见弗里曼上校。
里维准尉想拦住他们。这时候冒犯舰长可不是个好主意。他跑到门口,那些人刚好进入食堂外的走廊中,转过一个转角。
转角后传来几声枪响。
里维准尉站住了。寒意从他脚底升起。
他听见副官的声音从走廊尽头响起:
食堂内有人煽动叛变,守住这里,胆敢逃离食堂的人格杀勿论!
段非拙又爬进了通风管道里。
动物们很喜欢利用通风管道四处移动。对于体型娇小的它们而言,遍布全舰、四通八达的通风管道就像高速公路一样方便,还不必担心撞见粗鲁的两脚兽。
但是对于两脚兽来说,钻管道无异于一种折磨。段非拙的手肘和膝盖部位的衣服都已经磨破了,皮肤都快磨出茧了。石中剑不停地撞到管道顶部,一直哼哼唧唧,更是增添了他的痛苦。
好在这次爬行的距离不长,他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动物们从一处通风口钻了出去。段非拙在格栅处趴了好一会儿,确定下面的房间空无一人后,才敢搬开格栅跳下去。
他落进了了一间空旷的舱室。
在威灵顿号上待了好几天,段非拙也算是参观过整艘空行舰,却从未进过这里。他依靠超常的听力,在脑海中勾画过空行舰的地图,但那地图上也不包括这个地方。
他回忆了一下脑海中的地图,这间舱室的位置是一片空白。说明这儿的墙壁和天花板都做了隔音处理。
舱室中央摆着一台圆柱形的机器,直径大约一米,上方连接着诸多管道,某种液体正源源不断地注入机器,再从另外一条管道排出。
动物们围在那机器旁,朝段非拙以目示意。狐狸甚至用前爪不断扒拉机器的外壳。
它们的意思是,这机器里就藏着假上校控制精神的秘术道具或法阵?
段非拙困惑地走上前去,轻触机器的外壳。他想往金属中伸出感官触须,探查机器的内容物,然而他竟然无法往这金属中灌注力量。就好像机器中有什么东西在排斥他似的。
他绕着圆柱转了一圈,发现了一块小小的面板。他判断这是用来操控机器的,干脆壮着胆子按下了面板上的open键。
伴随着机械运转的嗤嗤声,金属外壳如同鲜花绽放一般打开了。
炫目华美的光芒霎时间充满整座舱室。
内部是一座圆柱形的容器,里面盛满了某种段非拙所不了解的溶液。容器中央悬浮着一块拳头大小的以太结晶。
动物们纷纷竖起毛发,对着以太结晶发出威胁的低吼。
段非拙望着那块绚丽的结晶,一时间目眩神迷。
原来这里就是为引擎提供动力的燃料舱。
他从前一直以为,以太结晶既然是一种燃料,那么它的燃料舱就是一个大煤炉,只不过填进去的是光芒四射的结晶。
他可真是大错特错了。燃料恐怕只是人们习惯性的叫法。以太结晶真正使用时并不是燃烧,而是利用这种特殊溶液将其分解,在这一过程中释放出大量热量,加热锅炉中的水,产生蒸汽。
但是动物们为何带他来到燃料舱?以太结晶和假上校的秘术有什么关系吗?
段非拙的目光徐徐下移,接着瞪圆了眼睛。
圆柱形容器的底部绘制着一个法阵。
他回忆着所学过的秘法几何学知识,在头脑中拆解这个法阵。圆形能量的循环;三角形稳定,独一无二;眼睛窥探,精神,梦境
不错,这就是控制精神的法阵。
假上校竟然将它绘制在这种地方,真是不知道是该说他独具匠心,还是该说他用心险恶。
第一,这个法阵的运转需要源源不断的能量供应,以太结晶就可以为其提供来源,假上校等于是在薅威灵顿号的羊毛。第二,若要破坏这个法阵,就必须排空圆柱形容器中的液体,可那样一来,引擎就会失去动力,整艘空行舰都将坠落。
只要空行舰仍在飞行,就无法抹除这个法阵。贸然排空液体,等于是拉着全船人陪葬。但是若要让空行舰降落,就必须向舰桥下达命令,可舰桥上的船员们都受到了精神操控,不可能服从这种命令。
何等高明的手法,何等歹毒的用意。
该怎么办才好?段非拙望着光华绚烂的以太结晶,手心沁出了汗珠。
争执演变成了冲突。冲突演变成了战斗。战斗演变成了全面哗变。
从食堂到舰桥,到处都是枪声。
里维准尉握着枪,缩在墙角后。身边有几个同是维修组的战友,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
副官以镇压□□为由,向食堂中的众人发起进攻。里维准尉等人急忙从后门逃走,但那里也设下了埋伏。副官已经算准了他们的路线,等着把他们一网打尽。
从一开始他就不想谈判。
里维准尉等人从食堂一路杀出重围,且战且退,且退且战,一直撤向底层。船上爆出这么大的骚乱,还不见舰长出来平息混乱,看来舰长已经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他也不敢思考副官他们为何要隐瞒舰长的死讯。他们是打算夺权吗?但是夺取了威灵顿号,他们又能去哪儿?
准尉,一名维修组的士兵说,他半边脸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一边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对面领头的是德拉斯,我认识他,是个讲理的人。我不信他也加入了副官那一边。他只是在服从命令。你说我们能不能说服他们?
里维准尉摇摇头,表示自己拿不准。他也知道德拉斯这个人,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子,对上司尊敬有加,也极受下属的爱戴。弗里曼上校很是器重他。如果他知道上校已经被那帮高级船员害死,不可能无动于衷。但他偏偏又是个守规矩的人
里维准尉想起了故乡的家人。他不想死在这里。可是照这样下去,他必死无疑。他只能试一试。
德拉斯!他喊道,你还没发现吗?舰长已经被害了!现在掌权的是那帮高级船员!他们串通一气要夺取威灵顿号!你难道要助纣为虐?
闭嘴,里维!德拉斯粗声粗气地吼道,我劝你投降,没准还有机会上军事法庭,判个终身□□!
军事法庭?我们上不了军事法庭了!船都被夺了,我们上哪国的法庭?你不是傻子,你已经觉察到不对劲了!如果舰长还活着,为什么不出面?舰长是那种缩头乌龟吗?唯一的解释就是
里维准尉探出头,想进一步同对面的士兵交流,然而一枚子弹打在距离他脑袋只有一寸的地方。他急忙缩回去。
妈的,德拉斯!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思想吗!
我接到的命令是镇压叛乱!
里维准尉不断听见远处传来枪声。他们根本没有叛变,只是提出合理的要求,却被安上这种罪名
准尉,要不然我们投降吧?一个年轻的工程兵说,没准对面能网开一面
其他人对他怒目而视: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投降就是一个死字!
可是对面人数比我们多,我们不可能打赢啊!除非舰长亲自出面,否则对面不可能收手的!
舰长已经死了!
没用了。里维准尉绝望地想。现在连我们自己也开始内讧了。再过不就,我们就会整个儿分崩离析
谁说我死了?
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里维准尉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举起枪。
怎么,里维准尉,你要对我开枪?
一名男子扶着墙壁,蹒跚地走出阴影。他形容憔悴,面色黯淡,衣衫狼狈,像是好几天没吃过饭的样子,但他那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那是里维准尉所熟识的眼睛。
舰、舰长?里维准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弗里曼上校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这个人是谁?幽灵?僵尸?
放下枪,里维准尉。弗里曼上校淡淡地说。
他认识我。里维准尉心想。我只是维修组的一个小小的准尉,舰长只在参观维修组设备的时候过问了一下我的名字。
没人指望一艘空行舰的最高指挥官能记住一个工程兵姓甚名谁,但是弗里曼上校记得。
里维准尉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他心想,不论这个上校是人是鬼,他都要追随他。
弗里曼上校经过一众士兵眼前,转了一个弯。里维准尉急忙拉住他。
上校,对面的人是
我知道。弗里曼上校甩开他的手,高声喊道,德拉斯!你个兔崽子!给我把枪放下!
弗里曼上校会被射成筛子的!里维准尉惊惧地想。
但是他想象中的血腥场景并没有发生。
和他们对峙的士兵看到舰长从转角处缓缓走出,俱是惊讶得连枪都拿不住了。
他们不是没怀疑过上级的命令。上头说船上爆发叛乱,必须镇压,他们理所当然以服从命令为优先。但是他们也听过一些关于高级船员奇怪行径的风言风语。
当他们开始镇压叛乱后,这种怀疑变得更深了。空行舰上爆发了这种程度的骚乱,为什么舰长还是闭门不出?难道真像那群反乱分子所宣称的那样,舰长被副官害死了,副官串通其他人夺权?
现在,活生生的舰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一切关于他死亡的流言都顷刻间土崩瓦解。
可是舰长叫他们放下武器而不是叫那群反乱分子放下武器。
你们都长眼睛了,瞧见我活蹦乱跳了吧?舰长锐利的目光扫过士兵们的脸,现在,跟着我来。我们还要收复威灵顿号。
他穿过众士兵组成的人墙,朝上层走去。
里维准尉一伙人端着武器,同对面的士兵面面相觑,双方的表情都有些懵。
最后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跟上了舰长。
形势逆转得太快了,里维准尉过了好久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反乱分子,也遇到了很多镇压武装。舰长命令他们停止交火,加入自己。
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登上上一层甲板,再上一层甲板,里维中尉意识到他们正在往舰桥方向去。
舰长,是不是副官他们背叛了你?里维准尉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被人控制住了,也是身不由己。弗里曼上校神色凝重,若是遇上他们,不要赶尽杀绝,解除他们的武装就好。我有一位朋友正在寻找让他们恢复正常的办法。
里维准尉不太明白。什么叫被人控制?是指他们被人握住了把柄吗?让他们恢复正常又是什么意思?他不懂的事很多,但他相信舰长。
他们就这样登上了舰桥。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上去了,毕竟舰桥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弗里曼上校挑选了二十名精兵,外加从各组遴选了一名代表。里维准尉也在其中。
舰桥上的气氛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所有高级船员都在这里。副官站在舰桥最前方,他旁边是领航员、水手长、轮机长等人。他们个个神情冷硬肃穆,让里维准尉想起老家墓园门口的死神雕像。
所以,你们真的被控制住了,是吗?弗里曼上校低声问。
没人回答他。
上校做了个手势:动手。当心不要损坏舰桥上的设备。
他精挑细选的二十名精兵端着枪包围了舰桥上的船员。他们也拔出枪同舰长一方对峙。
副官冷若冰霜的视线如同一枚铁钉,牢牢钉死在弗里曼上校身上。
我们不可能让你们得到这艘空行舰。副官说,即使要毁掉它,也在所不惜。
说完,他飞速地拉下控制台上的一只红色的拉杆。
一枚子弹击中他的额头,从后脑勺穿出,飞溅的鲜血将他面前的玻璃染成一片血红。
他后退一步,背靠着控制台滑坐了下去。
其他高级船员面不改色,对同伴的死亡无动于衷。士兵们冲上去,将他们死死按在地上。
空行舰猛地一震。它不再保持悬停状态,而是朝无名岛方向俯冲而去。
里维准尉立刻上前拉开副官的尸体,防止他的血液渗进设备中。他将红色拉杆推上去,然而空行舰下坠的势头分毫不减!
怎么会这样?弗里曼上校惊讶地挑起眉。
里维准尉检查了一遍控制台,惊恐地抬起头:上校,舰载差分机的程序被修改了。
弗里曼上校不太懂这些技术方面的名词,问:那会如何?
空行舰会朝着指定方向飞去,除非程序修改回来。但是懂得如何修改的只有领航员。
上校的眉头拧到了一起。把拉杆推回去也没用吗?!
里维准尉摇摇头。
被压制在地上的领航员发出一声冷笑:即使毁掉这艘空行舰也不能让你们得到。原本你们可以全部活下来,在新的国度开始新生活,但是你们偏要作死。现在好了,大家一起死吧!
伴随着他那尖利的笑声,空行舰的震动越来越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