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间,压制在身上的重量突然一轻,乞汉短促地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咯咯”声,身体抽搐着歪倒在旁边的地上,再不动弹,苏惠然惊疑不定,却见面前又多出一人,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躲了不知多久的惨淡月光此时竟露了出来,那一瞬间,苏惠然隐约看清了对方如画的眉眼,剑眉星目薄唇,和夜色相融的黑发,那长相只要见过一次便足够记上一生。她不由脱口叫了对方名字:“沈浮?”
小半日前才被青素说起,害得她们在城中无客栈可住的,正得胜而归引得众国来朝的沈将军,他怎么会在这里?
“夫人可还好?”
苏惠然被扶了起来,手指尖擦过对方的手掌,只觉得满是粗糙的厚茧。
“我没事,只是我的丫鬟……”
沈浮顿了一下,道:“抱歉,情况紧急,我恐怕不能帮你找人了,从这里往前走,就是官道,你……”
沈浮突然住了口,向苏惠然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四周静极,苏惠然仿佛消失的嗅觉在这一刻又恢复了正常,她闻到从沈浮身上传来的浓烈的血腥味。这个时间点,沈浮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沈浮突然低下头,贴在苏惠然的耳朵边上,轻声道:“可能,我要拖累夫人了。”
不等苏惠然有所反应,沈浮将她背在背上,飞快地在林间穿梭起来。
沈浮的速度很快,穿行中苏惠然的脸被树枝打得生疼,她忍不住伸手拂了两下,这才发现打在脸上的不是树枝,而是冰渣子。
天空开始飘雪,转眼间飞起鹅毛大雪。
“下雪了。”苏惠然低喃了一声,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雪景虽美,但也暴露了两人的踪迹,“沈将军,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你还是将我放下吧,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带着我只会拖累你的速度。”
沈浮只是不语。
苏惠然不知道跑出多远,沈浮突然止了脚步。
“沈将军,可到目的了?”
苏惠然探出头,只看见前方火把高燃,无数黑衣人肃然而立,不知敌我。
沈浮将人放了下来。
黑衣人中分开一个口子,由着一道火红色的身影走了出来。
“啊,是沈夫人!”苏惠然悬着的一颗心徒然放了下来,对面身披火狐斗篷,在火光下明艳动人的,正是她多年前见过的那个一颗心死死落在沈浮身上最终嫁了他的女子。
惊恐交加,又似乎峰回路转,让苏惠然一时没有察觉到气氛的诡异。
四周静极,只有火把燃烧时火星爆裂的声音。
沈浮护在苏惠然身前,一语不发,一步未动。苏惠然脸上的笑意慢慢凝结,视线回来交错,终于意识到不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沈浮,你我夫妻七年,我只问你一句,从此隐姓埋名,与我归于山林,你是否愿意?”在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中,对面的女子向前踱了两步,看向沈浮,比烈焰还要张扬的美貌中透露出绝决的姿态。
沈浮闻言似是低沉地嗤笑了一声:“凌蓉,夫妻之名不是我所愿,归于山林更是笑话,我与沈家二者只能存一。”
沈夫人凌蓉一顿,神色间并不意外他的回答,也未见伤心,只是深深看了一眼沈浮,放缓了声音,语调中带上了一丝叹息:“沈郎还是当年我心慕不已的沈郎,一点未变……这么多年你我未见,今日出门前,我特地精心梳妆打扮,你赞过我穿红衣最美,我便穿了,总想着,你见我的最后一面,我该是你印象里最美的样子……沈郎,这一生总有一件事你无法拒绝我,百年后就该你我两人合葬一穴,共用一块牌位!”
玉掌挥下,黑衣人拔刀,围攻而上。
沈浮同样持刀迎战,苏惠然茫然被护在他身侧,刀剑相交,透过重重人影,在大雪纷飞中,看到不远处的沈夫人看向沈浮时的眼神——并无恨之欲其死的快意,只有那丝丝缠缠的情,浓郁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将她包围,淹没了,吞噬了。
苏惠然猜不透其中的恩怨纠葛,只突然升起一股念头,世间情爱真是百般苦楚,攥得越紧,伤得越深。她如此,凌蓉亦如此。
?北北?沈浮带着苏惠然边战边退,雪已经积起,地上白茫茫一片,她一脚踏去,却不料踏了个空,整个人落了下去,待得隆隆声停下,苏惠然不觉得疼痛,才发现自己被沈浮护着。
“这是……”
说话间,隐隐有回声,伸手一摸,触手便是被冻得坚硬的土石。
“应该是口废弃的土井。”事到此时,沈浮依旧淡淡地说道,“是我拖累了夫人。”
这是苏惠然第二次听他说“拖累”这话,实为累赘的她想也没想道:“是我拖累了你才对,如果不是你救我,也不会落到这地步。”
“盖土!”
顶上传来一声令下,不久便有泥土从顶上落下,洒了满头满脸。
这是要活埋了他们!
井底甚深,苏惠然不觉得两人可以从此地脱困,如无人来救,两人定是要死在这里了。对于凌蓉与沈浮她有无数想问,但此时此刻,又似乎知道了任何答案都毫无意义。再者想到死,她也没料到自己竟然意外地平静,并无太多的惊恐,也许是她在成亲后的七年里,所嫁非人经历的痛苦远比死更可怕。
“没想到我会死在这里,能和沈将军这么了不得的英雄死一处,也不枉此生了。”劈头盖脸的土撒下来,人既将死,说话间似乎也少了几分礼节顾忌。
“多谢夫人夸赞。”沈浮的声音依旧平淡从容。也许是上过战场的人见惯了别人的生死,也看淡了自己的生死。
苏惠然原不该对一个外男说起自己婚嫁这等私事,只是死到临头,她更不想让人以为自己还冠着那个人的姓氏。
“沈将军有所不知,半月前我已和离,以后再不是什么夫人,我原是城西苏府的五小姐,苏惠然,等下入了地府,阎罗王问起也好叫沈将军知道自己救了谁。”
沈浮明显顿了一顿,才道:“我知是你,苏小姐……”
话入耳,那股熟稔之意让苏惠然一愣,多年前她与沈浮也只是远远见过几面的交集,如今天黑,她又披头散发,一脸血污,沈浮竟能认出她来?也对,如果不是沈浮认识她,她叫出他名字的时候,他怎么会一点也不惊奇?
不由自主仰起头想察看他的脸色。
“别抬头。”
一只大手盖到了她的头顶,将她抬起的头又按了回去。
“泥土落入眼中便难受了。”
隔了许久,那个淡然的声音终于带着几分波动,轻得几乎不可闻:“是我拖累了你……”
头顶落下的土石更多,转眼将两人埋起。
作者有话要说:重生准备工作就绪,下章正式开始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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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生(一)
重重纱帐,挡了外边的清风,偶有一两声鸟鸣传进来。
躺在床上的人突然挣扎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眨眼间猛地从床上跳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姐醒了?这是怎么了,做恶梦了吗?”
苏惠然揪着胸口的衣衫,指尖用力到泛白,也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濡湿的睫毛不安地扑颤,惊恐的视线慢慢停驻在锦被上,蝶恋花的花样被绣得栩栩如生,粉色的蝴蝶振翅欲飞。
“小姐?小姐?”绿衣丫环急急上前,扶着人轻拍后背,“可是魇着了?”
“没,没事……”苏惠然一开口才觉得喉咙干涩得紧,忍不住咳了一声,就连着停不下来,一时之间差点抽过气,绿衣丫环急得朝外唤人,一时不见人进来,只得自己又着急忙慌跑到外间端水。
带着淡淡花香气的温水入喉,苏惠然这才慢慢压下胸口那股憋闷到撕心裂肺的意味,那股子似乎还充斥在鼻端的泥土腥味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也淡了不少。
“小姐,您感觉怎样?还难受吗?”
绿衣丫环将杯子放下,细细察看她的神色,又拿了帕子给她擦去眼角沁出的泪花和额头细密的汗珠。
苏惠然手指颤了两下,抬手将她的手拿下,她自己的手冰凉,被她握着的手温热柔软……片刻前,还是黑暗的夜晚,冰天雪地里,她的手掌所能触及的只有坚硬冻手的土石,为何突然一切都变了样子?她记得她应该是死了,难道只是一场梦?
“小姐?”绿衣丫鬟眨了眨眼,手指动了动,有些不解。
眼前的人陌生又熟悉。
“……绿珠?”苏惠然抬眼盯着眼前的人,记忆慢慢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这是她的大丫环,从小跟着她,直到她瞎了眼嫁了姓赵的那个伪君子才害得她被人设计丢了性命。
“是奴婢呀,小姐,您怎么了?”
“是你!我这是死了吗?才又见到了你?”不然死了的人怎么能又活了过来?苏惠然开始觉得自己是死在了那口枯井里,但这又是哪里?地府吗?为什么一点儿也不觉阴森恐怖?
“小姐,您肯定是魇着了!别怕别怕,梦里都是假的,现在您醒了,什么事儿也没有!”绿珠反抓着苏惠然的手轻轻地拍着安慰她。
做梦?她还活着?
苏惠然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该如何是好,再看眼前的绿珠,似乎是比她印象里要小了几岁,看着还有些稚嫩。
苏惠然的目光从绿珠身上移开,目光所及,雕花大床,粉色床缦,桌椅摆设,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样子,虽隔了7年之久,但她还是能一眼认出来,这是她出嫁前住了十多年的闺房。
她回家了?
苏惠然放开了绿珠的手,就要下床,绿珠见状,赶紧伺候她穿了绣鞋。她的脑中乱得很,太阳穴隐隐作疼,忍不住伸手按揉了几下。
“绿珠,我是怎么回来的?”
“回来?”绿珠一头雾水,老实道,“小姐你今天没有出门啊,用了午膳就睡了一会儿,大概……才过了半个时辰吧。”
她往外看了一眼,确认时间。
没有出去过……
苏惠然走到闺房门边,阳光正好,院中的花树繁茂,一片欣欣向荣。
冬月雪夜,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无稽的梦境。
“沈将军……”
苏惠然说出三个字又住了嘴,绿珠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正听了个清楚,习惯地接口问道:“小姐说的哪个沈将军?”
苏惠然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就是沈浮,沈将军!可是他将我送……”她又想起绿珠说她并没有出去过,便住了嘴。
“啊?”绿珠一脸的疑惑,想了想道,“小姐说的是宁国侯府二房的那位少爷?”
宁国侯府二房的那位少爷……苏惠然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个称呼已经多少年没有人提起了,自从沈浮去了西北战场,大败西北蛮族,一路从一名人人看不起的纨绔少爷到统帅三军的大将,解决了大楚朝开国以来一直没有解决的心腹大患,从此就连她这样的深闺妇人提起他都是尊称沈将军三字。要说沈浮,他的人生转折真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还不待苏惠然再说什么,绿珠已经抢着急声道:“好好的小姐怎么提起他来?小姐可是什么时候遇见他了?是他说了什么吗,还是做了什么?您昨日里才行了及笄礼,他不会是想打什么坏主意吧!”
越说越像那么回事,绿珠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去找人拼命。
?北北?噗哧。
苏惠然突然笑了出来,胸中的种种憋闷似乎也松快了不少。
“小姐!”绿珠跺脚。
“我没事,你别瞎着急,说风就是雨的,被李妈妈看到了,又得说你了。”苏惠然顺口而出,然后又顿住黯然,她和离前两年李妈妈也因她被那家人给害死了,今日怎地又突然提了起来?
“李妈妈才不会说我呢,要是李妈妈知道您提起那位沈少爷,肯定也会说你!”绿珠微嘟了嘴。
“肯定要说谁啊?”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伴着微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入耳中,苏惠然和绿珠说话时微侧着身,听到这个声音猛地转过头去,正看到院中阳光下缓缓走来的人。
“李妈妈!”苏惠然失声叫了出来,眼眶一酸,眼中顿时浮起了水雾。
“哎哟,我的五小姐,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