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罪?”
“部堂大人未必有什么罪,可就算如此,卑职以为也要主动向圣人请罪,而且越快越好。”秦逍小心翼翼道:“大人主动请罪,圣人才会觉得大人敢于担当。”
窦蚡混迹官场多年,心里其实已经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无非只是想听听身边人的看法,秦逍所言,其实和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他之前跟在范文正身边,亲手将范文正拽下马,知道范文正落马的一个重要缘故,便是掩饰罪责,不敢承担,既然有前车之鉴,他自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前往宫中向圣人请罪,那是必不可少。
“还有呢?”
秦逍犹豫一下,终是道:“部堂固然要请罪,却也要让圣人明白部堂与此番贪墨一案毫无关系,事先对库部司韩昼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本官当然不知。”窦蚡立刻道:“韩昼胆大包天,中饱私囊,罪大恶极,本官如果早知此事,岂能容他留在兵部?”
“所以部堂自然要向圣人奏请,必须全力彻查此案。”秦逍看着窦蚡,轻声道:“部堂越是积极要求彻查此案,也就越是证明部堂与此案毫无干系。圣人如果派人彻查此案,其实也不会让部堂来查,所以部堂只是表明态度,本身并不会真的卷入案件之中。到时候这桩案子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来查办,部堂和我们尽力配合也就是了。”
窦蚡唇角泛起一丝古怪笑意,盯着秦逍道:“秦逍,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这心思倒还是周全得很,竟然能有此见识,先前还是本官眼拙了。”
“不敢。”秦逍苦着脸道:“卑职其实是怕死,实在是不希望这条船沉了。”
秦逍的意思,自然是说现在大伙儿坐在一条船上,应该彼此维护。
窦蚡心下冷笑,暗想本官堂堂兵部尚书,你一个小小的令吏有什么资格和自己相提并论,但心里却也明白,面对即将到来的风雨,说自己和秦逍是同坐一条船也不算离谱。
“太初,传令下去,兵部所有官吏,今日都不得离开衙门。”窦蚡沉默片刻,终于道:“吃喝拉撒,都在兵部,谁要是走出兵部一步,就不要再回来了。”
邓太初拱手称是,窦蚡又道:“我即刻进宫面圣,回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人进入衙门。”
窦蚡是尚书省六部堂官之一,确有资格入宫求见天子。
紫微重重深宫之中,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朱红色的高墙无来由的生出一股压迫感。
紫微宫是一个统称,包含着圣人居所的十八处宫殿,十八处宫殿布局暗藏玄机,居于最中心的便是紫微殿。
紫微殿后面便是宫中御花园,举目望去,宫阁园林,亭台楼榭无穷无尽。
到处都是假山流瀑,有的居然是弥漫着氤氲的热泉。
冬天树叶凋零,便是皇宫内也难以避免,所以一到冬日,宫里的树木都会用彩绫剪成花叶,扎在树上,这样显得整个皇宫四季常青。
御花园有山,也有海。
唐宫御花园本来并不算很宽阔,但当今圣人登基之后,将紫微宫内两座宫殿拆去,扩大了御花园的面积,而且在御花园内人工挖掘出了一块湖泊,其中按照北斗七星的位置,营建了七座小岛在其中,诸岛高出水面百尺有余,看起来蔚为壮观。
每座岛上,台观殿阁,星罗棋布,宛若仙境一般。
这座海,圣人赐名为七星海,便是因为其中的七座人造岛屿。
七星海内有两艘宫船,精致无匹,富丽堂皇,圣人要登岛的时候,便是两艘宫船接送。
已经是三月,宫中百树也已经发芽,七星海畔有一处小花园,里面遍植各类奇花异草,这些奇花异草的味道在宫中弥散开去,沁人心脾。
小花园内有一张软塌,在软榻之上,此时正有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斜倚在上面,旁边一名身着紫色宫纱的女子伺候着,石桌上奇果异疏杂陈,那名宫纱女子剥了一个果子,小心地喂贵妇吃了。
宫纱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或许是因为宫中的水土很养人,女子的肌肤极其水滑细腻,在那紫色宫纱的映衬下,白的耀眼,她身段略偏丰腴,甚至有点婴儿肥,眉目如画,眉心正中点着梅花状,看上去更有三分风流。
贵妇人斜靠在软榻上,气定神闲,凤眼朱唇,两道柳叶眉斜而上挑,显得颇有些威严霸气,她已不再年轻,但保养的却是极好,肌肤虽然不比那宫纱女子细腻,却也是白皙光洁,额头上甚至没有丝毫皱纹。
距离软塌几步之遥,一名带着纱帽的宫中女官正捧着一道奏折念着什么。
“不用念了。”贵妇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声音平和:“先都退下吧!”
小花园内的宫女们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了紫色宫纱女子。
“媚儿,刚才那道折子,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贵妇问道。
宫纱女子媚儿声音娇柔悦耳,唇边带着浅浅笑容:“安东都护府派人送进京,昨日刚送入宫里,媚儿看过之后,觉着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圣人昨日歇息的早,所以就没有禀报,这才今日将几道奏折都带了过来。”
“朕记得前年好像也有这样一道折子。”斜靠在软榻上的贵妇自然就是当今大唐的皇帝夏侯,终于张开眼睛,虽然年近半百,但那双眼眸却依然清澈如水,固然有帝王的凌厉,亦有女人尚未消退的妩媚。
媚儿微点螓首,声音温婉:“前年六月,渤海永藏王遣使来朝,也专门提及了赐亲一事,圣人当时并没有立刻给出旨意,只说容后再议。”
“渤海想要朕下嫁宗室公主,媚儿,你觉得如何?”圣人平静问道。
媚儿当然知道圣人真正的心思,没有任何犹豫,只是浅浅笑道:“永藏王是异想天开。渤海不过是大唐的属国,永藏王的身份,和我大唐地方刺史并无区别,皇家又岂会将宗室公主下嫁给地方刺史?”
“这样的道理,连朕的内舍官都明白,永藏王为何不明白?”圣人嘴角也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她虽然年近半百,但眉宇姿容却还依稀让人能够想象到她年轻时候的风华绝代。
媚儿沉默了一下,终于道:“圣人,渤海国如今不但占据辽东半数疆域,而且近些年更是扩张用兵,不但向东控制了诸多地方,甚至调兵北进,图荪东部的几个小部族都已经被渤海靺栗人收服。”见圣人神情淡然,轻声道:“渤海的军政大权都是控制在渤海莫离支渊盖建手中,永藏王只是渊盖建手中的傀儡,向我大唐请求赐亲,应该不是永藏王的本意,而是渊盖建的意图。”
在渤海国,莫离支相当于大唐的宰相,但权势比宰相还要高。
圣人轻笑道:“朕知道渊盖建的心思。向我大唐求亲,赐予公主结为姻亲,这是渊盖建稳住我大唐的图谋。他最终的目的,只是希望渤海对外扩张的时候,作为姻亲之国的大唐无动于衷。朕如果答应赐婚,渊盖建更会肆无忌惮。”
第454章 老总管
媚儿的样容其实并不狐媚,甚至有些温婉,她并非那种一眼看上去就惊为天人的绝世尤物,但却如同最芳醇的美酒,越品越有味道,那精致的五官宛若最高明的画师所描,一双眼眸儿朦胧如雾,迷人至极,而肌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似乎轻轻一碰就能伤到肌肤,却又似乎轻轻一捏就能挤出水儿来。
紫色的丝纱在她身上轻盈如云,样貌清丽,可是那丰腴的身段却又显得十分妖娆,一张清丽的脸庞配着圆润丰满的身段,最配上那婉约的气质,让她浑身上下充满了余味绵长的女人味。
“圣人圣明,一眼洞悉渊盖建的图谋。”媚儿又小心翼翼剥开一只果皮,放入圣人的口中,柔声道:“咱们大唐的公主,自然是不能下嫁渤海。”
圣人浅笑道:“朕不是舍不得宗室公主,只是想让渊盖建明白,他即使能够将永藏王挟为傀儡,但他自己终究也是我大唐的奴仆。”微一沉吟,才道:“拟一道折子,让安东都护府那边告诉渊盖建,朕既然要赐婚,自然要挑选一位姿色与才艺出众的宗室公主前往,宗室之中有一位公主,目下不过九岁,等到她十二岁行了成人礼,再将她赐婚予永藏王。”
媚儿美丽的眼珠子微微一转,明白圣人意思,恭敬道:“媚儿明白了。”
“前番大天师卜算星象,太白入月,祸乱起自破军命星。”圣人轻叹道:“星象的方位是在东北,莫非就应在这渊盖建的身上?”
“渊盖建会是破军命星?”媚儿蹙眉道。
圣人沉吟着,片刻之后才道:“渊盖建把持渤海朝政,这些年步步为营,其野心已经初露端倪。”抬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淡淡道:“当年武宗皇帝东征渤海,也是花了近十年的时间才让渤海彻底臣服,而且设立安东都护府,就是为了盯住渤海,随时应付渤海的动静。朕这些年一直没有空闲去理会渤海,渊盖建却趁机攻城略地,迟早会成为祸患。”
“靺栗人生性好战。”媚儿轻声道:“当年出兵征讨辽东,渤海被我大唐打得一蹶不振,几十年都不曾恢复元气。媚儿以为,虽然渤海称臣之后,对我大唐面上恭恭敬敬,但当年征伐辽东之战,也必然让靺栗人心存怨恨,这股怨恨直到今时今日都不曾消散,只是我大唐天朝上邦,兵强马壮,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但内心也定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复仇。”
圣人微微颔首,道:“蛮夷之地,总是不服教化。渊盖建野心毕露,所以朕才觉得,太白入月的命局,就是应在此人身上。”
“圣人,真要搅动天下大乱,必须杀破狼三星合成命局,破军在东北,仅此一星,难以对我大唐形成威胁。”媚儿显然知晓圣人对星象命数十分在意,亦知道天象出现太白入月命局之后,圣人一直颇为忧心,柔声安慰。
圣人淡淡道:“贪狼位于南方,自然是慕容长都。东北有破军渊盖建,一旦此人真的有所图谋,必然会暗中与慕容长都串通,破军贪狼之局难以避免。如果被他们得到七杀命星,三星成局,这天下也就生灵涂炭了。”
“大天师已经卜算过,天佑圣人,天佑大唐,七杀命星如今就在京都。”媚儿柔声道:“只要大天师能尽快找到七杀命星,不但可以破除杀破狼命局,而且圣人还能得到佑星,我大唐更是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圣人唇角泛起一丝笑意,若有所思。
忽听得一个极恭敬的声音传来:“启奏圣人,国相爷求见!”
媚儿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发出的声音。
天下间,能够不宣而至前来此处的人寥寥无几,除了自己这个内舍官和麝月公主,便只有紫微宫大总管魏无涯。
除了这几人,就算是国相爷和圣人最宠信的龙鳞大统领澹台悬夜也不可不告而至。
魏无涯在圣人进宫不到一年,便伺候在圣人的边上,那时圣人还只是德宗皇帝后宫众多妃嫔的其中一位,魏无涯也只是宫中不起眼的小太监。
传闻魏无涯本不是宫里的太监,在夏侯入宫之后,魏无涯才入宫,入宫的时候,已经是阉人,而且从此便一直伺候在夏侯身边,至今已经三十余年。
这三十多年来,魏无涯对夏侯忠心耿耿,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普天下只有一人忠于圣人,便只能是这条老狗。
如今这位伺候圣人三十余载的老总管,却已经是让满朝文武谈之色变的人物。
圣人设立北院和紫衣监,便都是这位老总管一手策划。
先帝德宗身体孱弱,最后几年甚至因为体弱而很少临朝,而夏侯圣后便代天理政,批阅奏章,处理国事,那时候夏侯一族实际上就已经把持了朝政。
圣后批阅奏章,自然不会与朝中文武商议,而是经常问询这位老总管的意见,实际上就已经形成内廷力量,老总管更是在圣后的默许下,选拨出才干过人的宫中太监形成势力,这股力量实际上也就成为了紫衣监的前身。
魏无涯直接管着宫中六局二十四司,此外紫衣监亦兼着紫衣监大总管之职,紫衣监两大卫监俱都是这位总管的部下,虽然北院已经归属麝月公主掌理,但北院是以宦官组成的衙门,而宫中内外所有的太监,都以这位魏公公为尊,所以魏公公虽然不再插手北院之事,但谁都不会否认,北院那帮徒子徒孙一旦听到老祖宗的吩咐,绝不敢有丝毫的违抗。
这位权柄不下于国相爷的内宫大总管,在圣人面前却从来是谦卑无比,即使对圣人身边亲信的内舍女官媚儿,也素来是恭敬有加,如果不知道此人的底细,谁看到他,都只会觉得此人不过是宫中最普通的一名老太监。
魏无涯根本没有走进小花园,而是躬着身子垂手站在花园外,他的声音也不如何高,却能够清晰无比地传进来。
“让他去御书房等候吧。”圣人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显得十分轻松,而这样的状态,宫中也只有媚儿和魏无涯偶尔能够见到。
媚儿知道圣人要起身,却没有上前去扶。
如果上前搀扶,就似乎是在暗示圣人已经老去,而圣人最忌讳的事情之一,便是一个衰老。
曾经的绝代风华还依稀残留在圣人的身上,但岁月的痕迹绝非人力所能抗拒,只是没有人敢在圣人面前表现出岁月正在吞噬圣人,虽然药物和保养的缘故,吞噬的速度确实比常人要缓慢许多。
媚儿起身时,紫纱如同流水般倾泻而下,不但显示着丝绸的质感,更展示出这位宫中女官肌肤的顺滑。
伺候圣人更衣过后,媚儿随着圣人到了御书房,刚从屏风后出来,两名官员一前一后上前,跪倒在地,当先一人高声道:“老臣叩拜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身后那名官员明显有些紧张,却也是高呼万岁。
圣人在御桌后面坐下,御书房的宫人在圣人进来之前,就已经被媚儿屏退,跟随在圣人身边多年,媚儿对圣人的习惯十分清楚,知道每当接见国相爷的时候,周围最好不要有人靠近。
“平身吧。”圣人瞧了国相身后那名官员一眼,自然认得是兵部尚书窦蚡,略有一丝丝鱼尾纹的眉角略紧,但神色却还是淡定自若:“国相进宫,是否有什么要事?”
国相年过六旬,乃是当今圣人的兄长,亦是当年拥护夏侯登基的首功之臣,在圣人面前,身着紫红色袍服的国相爷显得十分恭敬,拱手道:“回禀圣人,中书省刚刚接到兵部堂官窦蚡的奏报,臣觉得事关重大,特意将窦大人带入宫中,向圣人详细禀明。”
“媚儿,给国相搬把椅子。”圣人吩咐一声,媚儿却早有准备,搬了一把椅子过去,笑容柔和不失恭敬:“老相国请坐!”
老相国并没有因为媚儿只是宫中女官而有丝毫怠慢,拱手道:“多谢长孙舍官!”
媚儿笑着点了一下头,退到圣人身后,等老相国坐下之后,窦蚡这才上前两步,再次跪倒在地:“臣兵部尚书窦蚡,恳求圣上降罪!”
“你刚升任兵部尚书没几天,犯了什么罪?”圣人倒是气定神闲,淡淡一笑:“起来回话吧!”
“臣不敢!”窦蚡低着头:“臣犯了天大的罪,万死莫赎!”
圣人瞥了老相国一眼,老相国咳嗽一声,道:“窦大人,发生何事,如实向圣人奏明,你有罪无罪,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而是由圣人定夺!”
窦蚡这才奏禀道:“今日豫州营统领前往武德坊兵器库领取兵器,在甲字库领取到数百把残刀,臣得知之后,不敢耽搁,立刻前往中书省禀明,老国相亦知事关重大,带同臣前来宫中向圣人奏明!”
“残刀?”圣人蹙眉道:“什么样的残刀?”
“本是存放在兵器库的障刀。”窦蚡如同蛤蟆一般匍匐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薛克用领取的障刀乃是以次充好,无论是锻造的材料还是工艺,都是低劣至极,而且……而且这种障刀一碰就裂开,根本无法使用。”
圣人眸中显出冷厉之色,却没有说话。
“圣人,薛克用在朱雀大街当众开箱破刀。”老国相沉吟了一下,才道:“朱雀大街各司衙门已经知晓此事,而且这件事情很快就会传遍京都,用不了多久,只怕天下皆知。”
圣人沉吟着,片刻之后,才道:“朕想知道,这些残刀,是如何进入了武德坊?”
第455章 内舍女官
御书房的角落里有两只铜鹤,里面点着檀香,袅袅青烟从鹤嘴飘出。
lt;div style=quot;text-align:cent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