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七姓半数被诛,剩下这几家也是元气大伤。”麝月想了一下,才道:“若要募练新军,军资是要从江南世家手里拿。剩下这几家,其实都知道自己是穷于末路,能够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所以这次林宏募资,剩下这几家肯定是要倾尽家财将银子交出来,凑出三百万两银子,不是什么难事。”轻叹一声,道:“他们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要么交出银子保命,要么人财两空。”
秦逍微点头道:“苏州钱家造反,不管其他几家有没有积极参与此事,都是脱不了干系。江南七姓在江南盘踞百年,这七大家族共同进退,互相扶持,这才有了他们的富可敌国,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钱家遭难了,他们当然也不会好过。”顿了顿,才继续道:“公主,安兴候在杭州逮捕士绅的时候,抄没了不少家财,据我所知,如今都堆放在城西的一处仓库里,一直有重兵把守,我也派人一直盯着。乔瑞昕离开的时候,倒也没敢打仓库的主意。”
“你准备怎么做?”
“既然许多士绅都已经被翻案,并无谋反之罪,那些家财当然要如数奉还。”秦逍道:“我也打听了一下,抄没的家财,入库的时候都有登记,登记的账册也在仓库那边,本来我是准备和安兴候商量将那些人的家财归还,不过还没说出口,安兴候就被杀。”顿了顿,才道:“公主正好在这边,不知道此事是否能尽快处理?”
麝月微点螓首道:“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回头你去仓库那边,就说是我的意思,仓库由你来接管,将入账的账册拿到手后,如数奉还。”
“公主英明。”秦逍拱手笑道:“杭州士绅们若是知道公主如此,必然都会感激公主的大恩大德。”
“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麝月白了秦逍一眼,镇定之中带着妩媚,风韵动人:“你是担心这些资财都被运回京都,到时候杭州士绅手中无银,一旦募练新军,你的军资就没有着落了。”
秦逍嘿嘿笑道:“公主睿智非凡,我这点小心思自然是瞒不过公主。”
“这事儿还要尽快去做。”麝月想了一下,才道:“这些财物没有返回回去,随时都会出现变数,你吃完饭就去办这件事,尽快让他们将财物都领回去,这些资财回到他们手里,朝廷也就不好再从他们手里直接要回来,依然可以留在杭州。”
“大部分的财物都可以领走,不过还有些家族被安兴候全部诛杀,已经没有原主认领。”秦逍轻声道:“包括林家在内,有大批的金银古董字画都被查抄,据我所知,查抄的现银倒不算太多。不过珍宝不少。”
“他们的银子都用来置办产业经营生意,手头上自然不会有太多现银。”公主道:“提起林家,这林宏你是要尽力保住。林宏筹募三百万两银子,到时候送到京都,你也可以向圣人禀明,林宏出力不小,看在银子的份上,圣人应该会网开一面。保住林宏,就保住了宝丰隆,有宝丰隆的财源,你募练新军的军资就不会有太大问题。这次是你将他从神策军手中救出来,他对你还是存有感激之心,你只要承诺护住林家周全,他以后自然会对你尽心尽力。”
秦逍有些诧异。
宝丰隆是内库的最大财源,也一直掌握在麝月手中,按理来说,这么大的一笔财源,麝月是绝无可能轻易让别人染指,但听麝月此时的言辞,倒像是将宝丰隆交到自己手中一样。
没有了宝丰隆,对麝月的地位来说,那可是大大不利。
“公主,林宏是你的人,她怎会对我尽心尽力?”秦逍微皱眉头:“你的意思,我还是不大明白?”
“你应该明白。”麝月幽幽叹道:“安兴候被杀,你可知道对谁最不利?”
“自然是夏侯家。”秦逍毫不犹豫道:“他是国相着力栽培的继承人,如今继承人没了,他的兄弟淮阳侯只不过是一介纨绔子弟,愚蠢透顶,当不起大任,安兴候这一死,对夏侯家几乎算得上是致命打击。”
麝月唇角泛起一抹浅笑,道:“这个道理谁都懂,夏侯家固然受创,而本宫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很好过。”
“公主的意思是?”
“苏州之乱,虽然已经平定,但圣人必然不会再信任我,甚至对我已经生出了忌惮之心。”麝月压低声音幽幽道:“如果安兴候还活着,圣人即使忌惮于我,也会不动声色,毕竟朝中除了我,还没有其他人可以制衡夏侯家,她要培植新的力量制衡夏侯,也绝非三两年就能办到。可是安兴候死了,夏侯家受到重创,圣人也就绝不会允许我继续培植势力。”
秦逍一时不解其中蹊跷,问道:“这是为何?”
“你应该知道,圣人除了我和长宁,没有其他子嗣,更无皇子。”麝月唇角泛起冷意:“她出身夏侯家,登基快快二十年,竟然没有册立皇储,这在历朝历代都说是极为罕见的事情。”
秦逍微微点头,大唐无皇储,确实是十分诡异。
“可知道朝中官员为何会形成两党?”麝月看着秦逍道:“有些人私下将朝中两党称为公主党和国相党,甚至有些家族分别投靠两党,明面上水火不容。”
秦逍瞬间明白:“他们这叫分散押注。”
“不错。”麝月泛起轻蔑笑意:“正因为圣人迟迟不立皇储,许多人便觉得圣人很可能会从夏侯家挑选后辈改姓换宗,摇身一变成为李氏皇族,如此便可以名正言顺继承皇位。”
“这可不叫名正言顺。”秦逍淡淡一笑:“如果圣人真的这样做,恐怕天下有无数人反对。”
“当年她登基为女帝,也是石破天惊,多少人前赴后继反对,不都被她处死,最终她还是在皇位坐了快二十年。”麝月淡然道:“对她来说,规矩是用来打破的,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
秦逍心想麝月这话倒是不错,以皇后的身份最终却成为君临天下的皇帝,那么从夏侯家过继一位男丁进入李氏皇族,对圣人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有人以为夏侯宁可能最终被立为皇储,于是投靠在夏侯家门下,等夏侯宁真的有朝一日成为皇帝,这些人自然是加官进爵,继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麝月缓缓道:“而另一些人一位圣人不会如此违逆天道,最终还是会从李唐血脉挑选继承人,而李唐血脉唯一的继承人,似乎也只有我了。”
秦逍点点头,没有说话。
麝月拿起酒杯,轻抿一口,继续道:“夏侯宁死了,那些投靠在夏侯家门下的官员自然是心中惶恐,他们也许会以为,既然争斗皇储的夏侯宁死了,那么唯一可以继承皇位的应该就是本宫。不管这些人心里怎么想,夏侯家的地位自然不会再向之前那样稳固。”
秦逍却是明白过来,神情严肃道:“夏侯宁死了,如果圣人要立公主为储君,迟早都会扫清公主路上的荆棘,那么夏侯家自然会受到打压,那些官员担心被连累,自然会生出首鼠两端之心,对夏侯家也不会再忠心耿耿。”
“你能看到这一点,也算聪慧。”麝月淡然一笑:“在朝中百官的眼里,一个是圣人的千金公主,一个是她的出身家族,无论她偏袒哪一方或者打压哪一方,都是合情合理。”顿了顿,自嘲笑道:“只有我明白,我们的皇帝陛下,心里其实并不在乎其他,她关心的只有自己的皇位。这十年来,她一直扶持我,是为了用我去制衡夏侯,如今夏侯因为夏侯宁之死受重创,她又怎会允许我的势力强过了对方?”
第816章 形同陌人
秦逍深知麝月这番话算得上是推心置腹,除了自己,只怕也不会再对第二个人说。
“公主是说,圣人很可能将你的内库之权收回去?”
麝月微点螓首道:“至少她不会允许我继续掌理江南。苏州之乱,已经让她明白,如果我真的与江南世家联手,会给她带去极大的威胁,有了这个教训,她是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
“如果不让你掌理江南,又能让谁?”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对满朝文武都不会真正信任,包括夏侯元稹。”麝月淡淡道:“她最信任的,还是自己身边的那些宦官,将内库交到宦官的手中,那是大有可能。”
秦逍皱眉道:“既然如此,林宏又如何会听我吩咐?一旦圣人真的派宦官打理江南,第一个要拿在手中的就是宝丰隆。我现在只是小小大理寺少卿,就算以后参与募练新军,圣人也不可能允许我接触到宝丰隆。”
“两个理由。”公主简明扼要:“首先,宝丰隆的规模太大,运作繁琐,除了林宏,很难有人竟然运作,朝中派来任何人,都无法接手,即使强行派人过来,林宏这边也不会配合,如果你能够保障江南财源顺利运作,圣人或许会默许你掌控江南世家。其二,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这东西,有时候是天下最可恨的玩意,但有时候却又是天下最有用的东西。三百万两银子以你的名义秘密送到京都交给圣人,圣人便知道有你在江南,亏待不了宫里。有了这两个条件,圣人将宝丰隆暂交由你来掌控,也并非不可能。”
秦逍心下着实有些惊讶,暗想公主竟然要送自己这样一份大礼,着实是匪夷所思。
“公主,为何……为何会选择我?”秦逍看着麝月迷人的眼眸问道。
麝月淡然一笑,道:“莫以为我真的对你有多看重。你如今得到江南世家的感激,在江南行事,比朝中任何官员都要顺利得多。安兴候虽然不是你派人所杀,但你和夏侯家的仇隙已经结下,将宝丰隆交到你手里,至少你不会转手将他交给夏侯家。”
秦逍叹了口气,并无说话。
麝月也是沉默了片刻,屋内一时间幽静异常,片刻之后,麝月才看了秦逍一眼道:“你没什么说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秦逍抬手摸了摸脑袋:“我也不知道真要掌理宝丰隆是否能做好,不过公主既然有嘱咐,我尽力帮公主看好场子。”
“错了。”麝月摇摇头,一脸严肃道:“秦逍,林宏跟随你之后,他身后还有众多江南世家的身家性命都要放在你身上。你要利用这些人的财富,取信甚至取悦圣人。京都的时候,圣人对你就破格提拔,虽然我至今也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据我判断,她对你确实是另眼相看,所以只要你在江南办好差事,让她满意,相信在朝中一定要立足之地。”
秦逍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圣人为何会对我如此垂爱。”
“圣人会重用你,前提是你要让她觉得你可以为她所用,而且对她忠心耿耿。”麝月压低声音道:“你想要得到她的信任在朝中立足,不但要帮她在江南敛财,而且绝不可与朝中任何官员深交。一旦你留在江南,就是京都外臣,朝廷最忌外臣与内臣有勾连,这也是圣人最忌讳的事情,一旦触碰到忌讳,圣人必然会对你存有疑窦之心,被圣人疑窦,那绝不会有好下场。”
秦逍微微颔首,道:“公主的嘱咐,我一定记在心上。”看着公主道:“可是那样一来,以后见到公主的机会就越发少了?”
麝月妙目流转,嘴角泛起轻笑:“怎么,你很想经常见到我?”
“见到公主,能够获得为官之道的经验,我自然是希望经常见到你。”秦逍立刻道。
麝月冷哼一声,但随即轻叹道:“我在江南还能待上几天,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事,这几天还可以过来见我。等我离开江南,返京之后,或许再也不会见到。”
秦逍忙道:“公主为何这样说?我就算留在江南,也总不会一直不去京都,到了京都……!”
“这就是我要交待你的最后一件事情。”麝月神色变得柔和起来,轻声道:“无论以后你去不去京都,都不要想着再与我相见,更不要在任何人面前再提及我。你可以当我这个公主并不存在,特别是在圣人面前,更不要提及我一个字。”
秦逍一怔,嘴角微动,却没说出话来,似乎明白什么。
“内外臣子相交,都是圣人忌惮之事,更何况外官与宫里其他人有纠葛?”麝月微扬起天鹅般柔腻雪白的脖子,苦笑道:“我是宫里的人,如今又是圣人最忌惮的人,你在江南募练兵马,甚至还与江南士绅关系亲密,这样的外臣,你觉得圣人会允许你我二人有什么交情?”
“所以我们以后见会的机会很少?”秦逍脸色有些不好看。
麝月微微点头:“不是很少,而是不见。”
秦逍忽然笑起来,十分突兀,麝月一怔,有些不明白,随即蹙眉,却听秦逍道:“所以我和公主从今以后就形同陌人?”
“这对你我都不是坏事。”麝月淡然道:“这次在江南,你帮了我许多,我现在也给了你我能给的,应该是两不相欠了。以后我是身在宫中的大唐公主,你是镇守要地的外臣,形同陌人也是理所当然。”
秦逍看着麝月眼眸,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麝月温润的朱唇也动了动,同样也没出声。
两人都没有说话,良久之后,秦逍终于起身拱手道:“小臣要去处理仓库的事情,先行告退,公主保重。”
麝月只是点点头,秦逍走到门前,停下步子,也没有回头,只是道:“还有一件事情,劳烦公主帮忙。”
“你说!”
“如果你还能见到媚娘,和她说一声,昨晚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我很开心,我也知道她对我并非没有情愫。”秦逍缓缓道:“她既然做了我的女人,我就一定会保她平安。无论她以后遇到怎样的风波甚至磨难,让她记着有我在。”再不多言,快步离开。
麝月没有回头,只是扭头看向窗外,窗外的几棵芭蕉树翠绿无比,公主双眸如水,怔怔出神。
接下来的时日,公主没有再召见秦逍,秦逍也没有主动去见公主,而是继续主持江南世家诸多案件之事。
范阳按照秦逍的意思,在城中张贴了告示,被秦逍翻案有被抄没资财的杭州世家,可以直到仓库领取自己的财物。
仓库本是由留下来的神策军守卫,不过秦逍有了公主的命令,立刻让宇文承朝带人接管仓库,神策军虽然很不甘心,但安兴候被杀,乔瑞昕带兵护送遗体回京,留下来的这些人根本没有胆量违抗公主的命令,再加上秦逍和宇文承朝都不是什么善茬,这个时候要和秦逍为难,神策军官兵知道倒霉的只能是自己,无奈之下,仓库只能交给了忠勇军。
连续七八天,仓库的财物大部分都已经被领取,但有几支家族被夏侯宁满门诛杀,后继无人,这些财物暂时就封存在仓库之中。
秦逍一开始倒是打算以公主的名义将这些财物返还回去,公主却派人嘱咐直接以秦逍的名义去做,如此一来,秦逍在杭州的声望瞬间达到了顶峰。
杭州众多世家本来全家老少的性命都保不了,更别提还惦记着自己的家产,谁能想到,大理寺的秦少卿扭转乾坤,不但为杭州世家翻案,而且还将被抄没的家财如数奉还,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不少人甚至觉得如在梦中。
陈曦的伤势恢复得倒是不错,已经可以起身下地,不过之前受的伤太重,短时间内还无法痊愈。
秦逍倒是中间抽了时间两次单独前往洛月观,想瞧瞧洛月道姑是否回来,可是道观内空空如也,即使第二次去的时候已经过了七天,依旧没有发现两名道姑的踪迹。
这让秦逍很是诧异。
七八天不见,那就证明二人外出并不在杭州附近,可是她们久居洛月观,突然离开,而且长时间不归,又能往哪里去?
如果没有洛月道姑出手相救,陈曦自然是必死无疑,秦逍毕竟欠着对方人情,只想再次当面道谢。
陈曦虽然也想亲自前往道谢,但一来身体还未恢复,二来也不确定两名道姑已经回来,所以并未跟随前往,但却也想着痊愈之后,无论如何也要亲自过去感谢。
七月十五中元节,又称鬼节。
祭祖放河灯,杭州城内几条大河道内都漂浮着祭奠亡灵的河灯。
按照风俗,天黑之后,如无特殊情况,最好不要外出,民俗都说夜里百鬼夜行,若是夜里出门遇到鬼魅,自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天黑之后,杭州城比起往日却是宁静许多,家家户户都闭门早歇。
秦逍却歇不了。
天黑之前,就接到公主的召见,也没有明说是什么事情,秦逍并无犹豫,接到召见后,快马到了畅明园,被人直接带到了一间雅厅之内,却见到窗户打开,一人背负双手站在窗边,似乎正在欣赏窗外的夜景。
第817章 试探
秦逍本以为是公主在这里等候,看到那人身形微有些佝偻,个头也不高,有些疑惑。
听到身后脚步声,那人终于回过身来,单手背负身后,上下打量秦逍一番,秦逍见他面色红润,五十多岁年纪,但下颚竟然没有一丝胡须,瞬间明白什么,拱手道:“下官秦逍,见过大人!”
他不认识对方,但已经猜到此人定然是宫中宦官。
能够进出畅明园,自然不是寻常人物,而且对方气质儒雅,面带微笑,秦逍心知对方如果不是宫里的人,就必定是紫衣监的官员。
杭州发生行刺侯爷的大案,朝廷当然会派人前来彻查。
“年少有为。”那人含笑道:“老夫萧谏纸,紫衣监卫监,陈曦是老夫的部下,这次承蒙秦大人相救,才让陈曦捡回一条命来,老夫十分感激。”
秦逍心下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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