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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靖明 第131节

“恐水土难服。”王守仁看着皇帝弯了弯腰,“臣谢陛下挂怀。”

朱厚熜叹了口气:“袁师薨逝,众卿这一年来也颇为操劳,都辛苦了。”

杨廷和说道:“三年国策已定,只是大力兴办社学、卫学,再加上水患、水利情况清查,京营边镇操练粮饷诸事,广东新法,臣等心里都松了口气,不致如今年般。”

“还是说起国事了。”朱厚熜笑起来,“前面三件事都是花钱的,以前也都做过,把钱能够花好就行,自然不如最后一件。”

朱厚熜没有像他们本来以为的那样,今后三年要做多少多少事。

多兴办启蒙的学校,朝廷列一些开支,地方再号召官绅捐赠一下,这事过去也做过,只不过现在有了更明确的计划。三年内各省、各地办多少社学,有了个目标要求,也会列入地方官员的考绩。

水患、水利情况也不是要立刻大动工程,而是用三年时间摸个底。这关系到民生,也关系到将来的粮食生产、田赋,是打基础的行为。

至于京营、边镇,着重点也就是皇帝说的那句话:再难也不会难边镇。粮饷筹备、转运,朝廷这边也无非是要建立起一套更完善的机制去保障这一点。

诚如皇帝所说,这三件事都是花钱的事情。

而广东新法,毫无疑问则是要尝试出“赚钱”的办法。这个试行新法的地方怎么来做,张孚敬有请奏,国策会议上也有讨论,但还没定下来,或者说皇帝先把这件事的节奏按着在。

东南杀官一事,毕竟还是对皇帝触动很大。方沐贤竟觉得这是个好时机,那只能说明将来新法真正推行的阻力之大。

眼下的广东,也无非先把黄册、鱼鳞册更新了一遍而已,并未实质触及土地兼并及其他方面的利益问题。

“今日且先不谈这些。”朱厚熜放松地说,“就算要聊国事,也就只聊一件事吧。明年大婚,这后妃显位,朕有意不再只从普通良善之家来选了。骤享富贵,不识大体,实非国之幸事。”

众人都有些犹豫。

于是还是杨廷和先开口:“正如陛下此前所言,如何防范外戚乱政?本朝能无此患,实祖训之功。”

皇帝要在这件事上打破祖训,杨廷和等人被熬了大半年,此刻已经学会了并不贸然劝阻。

“依卿等之见呢?”

其他人还是等着杨廷和:谁让你是首辅呢?

“……本朝祖训,一则普通人家,并无乱政之根基。二来不可二代三代又有入宫为后为妃者,新旧相替。三来外戚不可任官,只赐田宅厚禄。四来,祖训皇后止得治宫中嫔妇之事,即宫门之外,毫发事不得预。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进者弗受。”

杨廷和总结了一下当前的情况,疑虑地说道:“臣直言,进献者实有之,历来诸多情势之下,皇后预朝事亦有之。只是若大族、重臣之女为后妃宫嫔之例一开,外戚纵不可任官,然早有根基之余,恐日渐势大。以臣浅见,陛下英明神武,本朝或无大患,然将来如何,不得不防。祖训百年来既行之有效,还是勿要更改。”

这算是商量的语气了,你想怎么干,感觉你有这个本事。但防外戚,那都是为了你的子孙防的。

试想,如果选了大族重臣之女,他们族中子嗣、门生、亲族,历经一两代人还是能在朝中形成一股势力的。本朝不让外戚任官,不是说三族都不能当官,只是不能直接授官。如果你的子嗣兄弟够本事,通过科举考中了进士,那还是能做官的。

只不过科举很难,普通人家的家学、积累都不够,骤然荣华富贵也会渐失进取之心,所以都不足为患罢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确实可能带来隐患,所以朕也一直想着防范之策。设立国策会议及御书房,也是其中一法吧。”

杨廷和他们顿时都有点懵地看着皇帝:你那么早就开始这么想了?所以你早就想着不要从普通人家选后妃宫嫔了?国策会议跟这个又有什么关系?

“外戚乱政,首先在于天子年幼,其次在于中枢有权柄过大之官位,最后在于天子朱笔宝印之用。”朱厚熜说道,“如今既有内阁又有国策会议,朱笔宝印更有御书房与司礼监互为倚助监督,外戚如何能尽摄显位?最需防备的,反而是天子年幼,众臣一心孩视,使天子不得不倚重外戚。”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话说得很透。

“本朝此前没有外戚之患,司礼监则日益显要,内臣之祸已有数回。”朱厚熜看着他们说道,“如今司礼监、御书房、国策会议、内阁四足鼎立,国家大事从流程上不会轻易由谁、由哪个衙门钳制住。便是天子年幼,外戚又能如何?”

杨廷和他们想了想之后,发现还真是如此。

权力在流程结束之前的中枢阶段是分散了的,天子就算年幼,也不需要过度倚重内臣与外戚。

像御书房这种直达中枢的位置,几乎可以由皇帝直接提拔,反正没有品级。

而九卿都可以参预国策会议,内阁大臣更是规定了定额六人,天子的旨意是更好贯彻的。

朝臣想“孩视”凌迫皇帝,内臣和外戚能迅速直达中枢。内臣和外戚想控制朝政,也无法把这么多位置都占了去。

再说了,如今这种局面,这么多重臣哪里能做到一心“孩视”幼年天子?文臣之间向来立场多有分歧。

天子操作的空间很大。

“故而只需加上数条。”朱厚熜说道,“御书房、内阁、国策会议,不可有外戚三族、门生两人以上同列者便可。外戚三代以内,也不可再有入宫为后妃宫嫔者。”朱厚熜最后说道,“再说了,每逢选秀,地方良善之家惶然,惊扰也颇多。进而弗受要坚持,但后妃宫嫔识大体知轻重、外戚之家有教养畏国法也很重要。”

听到这里杨廷和就不得不问了:“听陛下之意,这外戚还能位列中枢。若将来其余中枢重臣以之为干,则仍有泼天隐患。”

一旦外戚能列身国策会议了,那情况可就截然不同。宫里有皇后或者太后,自己也是国策重臣,如果再有内臣和外臣阿附,那不就俨然一大党了吗?

说句难听的,届时天子就算想动外戚,都得掂量掂量轻重,甚至自己的性命安危。

朱厚熜这才说道:“外戚若要列身国策会议,只能是科举出身、序属文臣。所有参预国策会议之臣,以五任为限,满十五年必离任。凡新旧朝交替,外戚原列身国策会议者自动离任。若天子未年满十六,亦不得有垂帘听政,大事由国策会议商讨决定。”

包括郭勋在内,十八个国策重臣都不说话了。

也就是说,不管是从御书房首席还是九卿开始,谁都不能在国策会议呆十五年以上。

这意味着,内阁大臣反而不是最香的了:若是之前就已经在九卿职位上呆了十四年,那么进了内阁之后一年就要彻底致仕?

当然了,原先就是国策大臣的外戚在新皇登基前就自动离任这个规定,对外戚来说自然是很有约束力的。

新皇登基后还会不会有外戚进入国策会议,全看皇帝觉得朝臣是否好用。如果朝臣不“好用”,重新启用旧外戚或者新外戚造成乱政现象,那根源就不是外戚制度本身,而是皇帝说的那个众臣“孩视”皇帝凌迫天子。

这跟之前倚重内臣来制外臣是一个道理。

相比起来……如果国策会议上的外戚本身也是文臣出身,似乎更能接受一点:至少大家“文化水平”相似,有些事不像太监那么没脑子或者扭曲。

一时之间,他们倒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借外戚列身国策会议的隐患来限制其他文臣的任期,还是皇帝真以为这样就能避免外戚乱政?

这种新规实在难以彻底说服众人,只不过现在的国策会议还只是刚出现,在场众人不担心自己“任期限制”问题,而将来的“祸患”也与他们无关。

太祖皇帝的祖训,实在是颇为彻底地避免了外戚乱政的可能。

只不过取而代之的内臣乱政,也确实让杨廷和这一批的文臣吃尽了苦头。

看着皇帝成竹在胸的样子,杨廷和神情复杂地问道:“陛下想得这般仔细,莫非臣等后辈之中就有陛下欲聘为后妃宫嫔之人?”

他这么问很正常,要不然何必要现在就对外戚列身国策会议做出规定呢?

袁宗皋离世了,皇帝最能信任的重臣现在少了头领,那会是谁?

所以陛下还是在借这件事玩平衡吧?

难道我杨廷和现在还不够让你放心?

第148章 改姓林吧,茂盛!

孙交已经有预感。

他听皇帝开始聊起这个话题就感觉不对劲,毕竟蒋太后在进京的一路上就常常召他女儿过去。

但抵京之后,皇帝还没见过茗儿,不至于吧?

朱厚熜果然说道:“这个倒不是重点,只是想要改一改这国戚之家负担日重之势,故而要另开出路。朕之皇后家、皇妃家出身若有显赫者,恩荣减一些也显得理所应当。”

十八重臣齐齐心头一震。

杨廷和顿时想到了太多,严肃地问道:“陛下,臣等愿闻其详,此例还牵涉到宗室……”

听皇帝的意思,并不仅仅是对皇后家和皇妃家做出新规,而是国戚家。

国戚之家,除了开国时定下来的“五大”勋臣之家,另外则是皇后家、皇妃家、太子妃家、王妃家、郡王妃家、驸马家、仪宾家这七类。

勋臣之家是勋臣的爵位制度,其余七家则全凭嫁娶,而且全部遵从朱元璋的规定:选自本身基础一般甚至可以说是差的普通人家。

关键问题是皇帝的这个意思,那以后王妃家、郡王妃家,王府和郡王府的女婿仪宾家,全在新规之列?

如果他们的姻亲家里也能出任为官甚至身居高位,那可不是简单的事。

朱厚熜点头道:“太祖定下祖训时,国戚之数寥寥。历经百年,宗室负担已日重。朕先以身作则,朕之皇后家只赐侯爵、二代后降等世袭,皇妃家只赐世袭三代伯爵。然国戚之家此后可入朝任实官,诠选悉遵成例。”

“陛下,臣担忧王妃家……”杨廷和忧虑道,“且国戚家赐爵旧制一改,宗室恐不安。”

皇帝能对宗室负担开始想办法,杨廷和他们实在是非常欢迎。

崔元虽然也是国戚,但他现在已经成功跻身勋臣了,这一刀砍不着他。

但如果宗室的外戚待遇被降低,那就会被理解为是削藩的前兆了。

朱厚熜坦然说道:“朕是藩王继统,于朕这一朝有所改动,是时机,也有必要。如何使之不生出乱子,卿等也要去思考。”

祖制亲王年俸一万石,郡王两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镇国中尉四百石,辅国中尉三百石,奉国中尉二百石。

另外宗亲家还有大量的赐田。

历经百多年,虽然弘治皇帝只有一个儿子,正德皇帝还绝了嗣,但其他多年前的亲王、郡王还在生呢。

朱厚熜看如今的统计,宗室领俸禄的已经接近八千人了,每年需要支出的俸禄就已经高达近六十万两,折成粮食的话近两百万石。

这还是二十年前直系宗亲本色折半、宗室姻亲家折色六成的结果。

要不然,现在这个数字就要翻倍。

当然了,筹谋之中将来与推行新法砍向士大夫有关的布局,就看他们看不看得出来了。

在朱厚熜看来,只有百年不变的方向,没有百年不变的具体政策。

都可以成为工具。

短期之事谨慎应对,长期之事大胆谋划!

杨廷和试探着问道:“陛下,若只王妃家、郡王妃家、仪宾家给俸降低,恐减不了多少宗室负担。为其开入朝任实官之例,则隐患更大。”

“此事朕自有计较。”朱厚熜笑了笑,“待朕先许之以新利。宗宗之亲,自不可弃之不顾。国戚之新规,自朕而始。此事目前也是对宗室有利的,他们会欢迎。至于王妃家、郡王妃家、仪宾家要因此积势,总要十年吧?十年之后,自是另一番局面。”

“天子后妃宫嫔可选自重臣大族,宗室仍遵旧例?”杨廷和确认了一下。

“自然,强干弱枝嘛,于众藩王而言,已是新恩。”

至于藩王从普通人家选来王妃后姻亲家有没有能从文武两条路走上去的,那升迁拔擢还不是握在皇帝手里?

可你藩王不能说这不是恩,毕竟之前对国戚家的限制是非常严格的,藩王完全是当猪养着而已。

杨廷和心里发麻:你是不是在钓鱼?

不过比建文帝要稳妥,至少不是直接就摆明车马要削藩。但是如今的藩王,也没有太祖那些儿子那么强悍啊。

现在这做法倒像是想先从外戚的待遇着手,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藩王此后“培养”出什么担任显要实职的亲家来,然后筹谋着什么“大事”。

皇帝在找将来削藩的由头吗?

杨廷和无法拒绝,谁都很清楚宗室负担发展下去会是一个什么局面,这可是“节流”的一个很重要领域。

皇帝这么做,从情感上,他们只能认为皇帝这是为他将来的子嗣腾出空间,毕竟世系已经转移了,而大明还存在着三十余藩王。

要不然,选择从这个领域开始节流也太深明大义了一点:砍宗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