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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靖明 第263节

衡阳城中气氛虽称不上平和,但现在也不算多紧张。

蒲子通明显有几把刷子,杀了衡州知府之后,衡阳城中现在军民之间还算相安无事。做生意的仍旧做生意,只不过城中粮蔬肉果及诸多事物,有专门的人在城外收买再运入城中。

大部分充作军需存储起来,但也有不少再转手给城中各商铺。物资供应少了,价格自然会高一些,但非常之时,城中百姓固然心头忧虑惶恐,日子却也还过得去。

这时便有一家肉铺,那店老板面前的木板和挂钩上已经只有几件肉都快被剃干净了的骨头和没人要的几小块肉——富人家抢剩下的,普通人家此时也吃不起。

他似乎只是等着把这最后一点货卖出去,而后便见许多亲兵提前清了道,眼神警惕地看着街两边的角落,尤其是高处的一些门窗。

战事将临,城中实际是叛军,百姓避之唯恐不及。从一个多月前开始,城中其实已经排查了一遍又一遍,但可能的刺客仍然存在。

虽然这一个月多来根本没发生过刺杀蒲子通及新任官员的事。

肉铺老板也低下了头,但他之前眼神的余光分明看见了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

现在不远处的声音隐隐传来,他正襟危坐着,心中却是微微一震。

“大都督,现在可不敢要媳妇。等咱先把衡州府守稳了,不用您说,老牛自己也要找几块好地耕一耕!”

“说得好!严兄弟,安心跟着本都督,将来封了爵,这爵位是要传下去的。娇妻美妾,本都督给你做媒!”

肉铺老板听着声音远去,蒲子通的亲兵也依次再挪往下一段街道警戒,这才抬起头看了看那边的方向。

……好像是那个出身湖广,三年前被回京的北镇抚使王佐在路上带回京城的猎户严春生?

一手箭术冠绝锦衣卫,众太保中官位最小的十三幺。

他怎么到了衡阳,还跟蒲子通称兄道弟起来?

“大都督府”中,严春生已经和蒲子通、詹华璧还有他们的亲信文武班底们大快朵颐起来。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持着一张劣弓、从一里之外追着那只中箭奔逃倒毙到王佐面前的野猪还悍然与他争执猎物归属的小猎户了。

这三年来,他经历了很多。进了锦衣卫,就是新人,是骆安和王佐的班底,接受了来自皇帝许多新要求的训练——既识字读书,又接受锦衣卫里最有才干的人传授经验。

严春生深知今天看到的井然有序的衡阳城,对于一支以一府之地叛乱对抗朝廷的叛军来说是多大的治理成果。

恩与威,勤勉和才干,一样都不能缺。

“今天看到城中景象,我对大都督是真的佩服了!”严春生敬酒,“大牛是个粗人,实话实说,我投唐将军也只不过是想做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不枉来这世上一遭,大不了继续做山贼。如今衡州府内老百姓过的日子,比大牛当年都要安稳。大牛觉得,跟着大都督,这大事能成!”

他拍着马屁,蒲子通也很得意:“这便是正统所在、民心所向。譬如卜府尊,正德三年会试既中,却看不惯当年刘瑾当道,殿试未应便回福建隐居。虽无进士之名,实有经天纬地之才。这等人物一见檄文便远道来投,足见天下人都盼着王师拨乱反正。严兄弟,用他们读书人的话来说,本都督这也是千金买马骨,何况严兄弟确实是千里马。”

“来!”他端起酒杯,“盼从严兄弟开始,天下英豪归附者越来越多。诸位,一起满饮此杯!”

朝廷大军正在迫近,衡阳城中文武高层却在这豪迈地饮酒,似乎没将刚刚在长沙城大胜的顾仕隆看在眼里。

而这杯酒放下之后,忽然有人来报:“禀大都督,衡山城呈来奏报,擒获顾仕隆招降使者三人,有顾仕隆用印的招降书!”

蒲子通眼中精光一闪,哪还有刚才已经微醉的感觉。

“哦?人在哪里?”

“廖参将已派人押送赶来,算算时间,该是明日辰时便能到。”

蒲子通嘴角露出微笑:“那就等明天到了再说。”

说罢看向了严春生:“严兄弟,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顾仕隆为虎作伥却来招降正统,这便是大逆不道之至了。明日城门外,你可敢斩了来使?”

严春生面不改色:“大都督有命,末将自当遵从!”

第251章 天下形势分明

太阳再次升起,何全安走出船舱之后看了看东方的天空。

这两个月来,湖广这一带一共只下了一场雨,那也几乎可以忽略。

旱情之重,堪称百年难遇了。

而这个当口,前面则是大明要面对的另外一个大难题,这场叛乱现在的核心。

“本使远道而来,衡阳城都不能进吗?”

随船押送他过来的一个百户不屑地说道:“岂能让你探知城中如何?乖乖在这等着便是!”

何全安微微一笑,站在船头四处望了望。

沿路寨堡他看见了,衡阳城西北方向、远处烝水北面山丘上的那个军寨和东边湘水对岸的另一处军寨他也看到了,衡阳城城墙上整齐飘扬的旗帜在晨风中微微晃动。

过了不久,就有一骑飞奔而来:“大都督有命,把人带到北门之外桥上!”

衡阳城建于烝水与湘水汇合之处。城北是烝水,城东是湘水,这便是两道屏障。大军若从北面攻来,首先就要突破北面的数道防线。而后不论渡河攻城,又或者绕到西面、南面,都不是易事。

如今的衡阳城墙,主要是成化年间扩建。城墙上共设七门,南门曰回雁门,北门曰瞻岳门。另外,则是东三西二。

要到北门之下,就先要过河。

烝水之上,有座青叶桥。如今大军未至,桥上只有守卫。若被迫需要退守衡阳城,这桥只怕会先毁掉。

何全安与黄延中、司聪二人被押到了桥上,被勒令止步于桥中间的北侧。

他们看着南面,远处衡阳城南也有一座巍峨的山名叫回雁峰。衡阳城这地势,烝水、湘水犹如双蛇,背后回雁峰则如巨龟,确实是龟蛇锁双江的易守难攻之地。

多少年来,衡阳都没有大灾大难。

目光回移到衡阳城北门,因为门已经打开了,大队兵卒正在出城。

何全安看到了两面大旗:蒲、詹。

他心头微沉:詹华璧真的已经到了衡阳城,而且看起来和蒲子通关系融洽。同为卫指挥使,两人显然主次已分,詹华璧为什么要从常德府率兵远道来投奔蒲子通?

衡阳城北门外江边的空地上自然也有民居,此刻这些居民仍旧还没逃走,似乎衡州卫的叛变并没影响他们的生活,他们也不怕即将到来的兵祸。

短短的思索间,几匹骏马已经在一队亲兵的保护下缓步来到了何全安三人面前。

“你在顾仕隆麾下任什么职位?本都督没见过你。”

蒲子通看了看站在黄延中和司聪两人身前的何全安,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

一个坐在马上,一个站在桥上。

何全安手无寸铁,蒲子通盔甲鲜明,并不惧于来到他面前不足五步的距离俯视着他。

“你已自命大都督了?”何全安来路上就听到了衡州卫麾下对蒲子通的新称呼,此刻闻言笑了笑,“我是何人,见了睿王你自会知晓。”

“大胆!既见大都督,还不跪下?”押送他过来的百户听他语气不敬,立刻伸脚踢他腿弯。

但这一脚过去,何全安却纹丝不动,而后只淡淡转头看了他一眼。

蒲子通双眼微凝,抬手止住了他,缓缓说道:“顾仕隆派来的,居然不是个巧舌如簧的读书人,而是一个军伍好手?你见不到陛下,顾仕隆有什么话,你在这里对本都督说了便是。”

何全安抬头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才问道:“以一府之地,照今年的收成,此刻衡州守军加上征募的乡勇,过万人的粮饷,你觉得奉睿王为首,这谋逆之事有成的那天?”

“原来你的嘴皮子也不错。”蒲子通只是淡淡问道,“没别的说辞了?若是话说完了,便以你三人之血祭这烝湘二水。”

在他的视线里,只看到这三人中后面两人有一个脸色顿时有些变化。

何全安静静说道:“我并非镇远侯麾下,而是锦衣卫湖广行走黄延中。你莫非想不到陛下赐号睿王、令睿王就藩于衡阳,我们锦衣卫在衡阳有多少布置?这一个多月以来,你查出城中多少可疑之人了?”

蒲子通听说他就是锦衣卫湖广行走,如今还竟敢大摇大摆地来到自己面前,再想到他刚才受了一脚却纹丝不动的下盘,下意识就有些不安。

虽然以他手无寸铁又被自己亲兵牢牢盯着的状态,蒲子通也自信身在马上没有危险,但他着实想不通这黄延中来这里有什么意义。

既已反叛,怎么可能就这么被劝降?

唐培宇都宁可逃来这里也不降。

硬生生压下心头的疑虑,他只是狞笑了一下:“说这些也是无用,本都督岂会担忧一二鼠辈?”

何全安却笑了笑:“你不知道长沙城是如何一日之间被攻克的吧?”

蒲子通脸色僵了僵。

唐培宇是先逃的,他不知道,也没细说。严大牛更是半路上才投到唐培宇麾下,他一无所知。

派在长沙府的细作只是回报,唐培宇败逃后的那天夜里,长沙城内守军就开城投降了。

“本都督不必知道。你一路过来,见到本都督麾下军容,你觉得衡阳城也能一日之间被攻克吗?”

“一日之间攻克,自然只是最后结果。”何全安仍旧很镇定,“你定是已经知道唐培宇在神机营选锋面前一触即溃,尚不知我锦衣卫在长沙一战中的功劳。如今,神机营选锋在路上,本该入川的五军营选锋也在路上,衡阳城中还有锦衣校尉。你在我面前仍能谈笑自如,佩服,佩服。”

蒲子通还真笑了:“你来此只为乱我军心吗?既然如此,本都督已经不需再听了。严参将何在?”

他身后,严春生拍马过来了:“末将在!”

“斩了这三人,壮我军威!”

“末将领命!”

严春生翻身下马,抽出了腰间新得的长刀。

他身上,也是一套齐整的山文甲。

眼见严春生迫近,何全安看了看他,随后才对蒲子通说道:“我奉镇远侯之名,见睿王而宣劝降书。你不让我见睿王,便是能替睿王做主了。你等名为以睿王为主奉天讨逆,实则是你这自命大都督之人凌驾于睿王之上吗?”

严春生配合地止步,回望向蒲子通。

造反要有名头,为什么起兵?

如今何全安一语点出了关键:你如果不尊重睿王,那就是你自己造反,以后别拿睿王说事,睿王是无辜的。你如果尊重睿王,那么现在衡州府的话事人就不是你,而是睿王。

他虽然只是个六岁小儿,但你至少程序上要做到位。

蒲子通脸阴沉:在漫长的造反过程里,睿王自然会有遭遇不测的时候,就好比当年的小明王一样。

只是如今,他还需要睿王朱载堚这个招牌。

天下还没有到嘉靖皇帝治下大明分崩离析的境地。

如今,何全安是奉顾仕隆之名来劝降朱载堚,若是连正主都没见到,蒲子通干脆举起蒲字旗好了。

太祖得国之正,令大明内部臣子如今根本绕不过皇明正统。

在众人的注视中,蒲子通只盯着何全安。

而这时何全安却又看向了蒲子通左后方的那人:“这位便是原先的常德卫指挥使吧?詹华璧,你以为如何?”

“大都督,此僚只为乱我军心而来,斩了便是。”詹华璧咧嘴一笑,“陛下已为正统,岂能听伪帝走犬狂吠?”

蒲子通看了看这并无他人的桥上,狞声说道:“詹兄弟所言甚是!严参将,你还愣着干嘛?”

看上去,何全安新一轮的发言仍无效果。